茶馆里的男人们听得如痴如醉,面色神往,坐在靠窗二楼上的一对夫妻却神情古怪。那对夫妻中的妻子梳着苏州撅发式,发间一只玉燕莹润,穿碧绿褂子和苏绣制成的马面裙,虽一副妇人打扮,却生了张罕见的美容颜;坐在她对面的男人穿一身月白的长袍,身姿修长强健,眼角虽已有纹路,但也是毫无争议的稀世美男子。
时春放下手里的西湖龙井,抬眼看了眼傅恒,意味深长。
“美娇娥,夜莺儿?原来傅恒大人是遇到过仙女子啊。”
她掩唇笑起来,一双明眸挑起打量着他。
傅恒:“倘若你是说那次我昏迷着被岳将军父子救起的那次,我若还有力气能和人‘春宵一刻短’,那倒真是配得上一声神勇了。”
时春露出一个忍俊不禁的笑来。
自来了江南以后,他们在说书茶馆里已经听了不少故事,其中许多主角都是熟人,只是那些故事未免太过曲折,倒是不枉江南多才子的传闻,改编的有模有样,不在意地听还觉得有趣。
今日的傅恒大帅部分已经“请听下回分解”,新的说书人上前,施施然讲起了昔日的孝慧太子、如今的裕光帝永琮。
酒楼里议论声比刚才大了些。
皇帝前不久下令和洋人达成了合作关系,派了第一批留洋士子西渡,意在学习洋人的技术,还有去弄清楚他们各自到底是什么个国家。与此同时,洋人里的第一批年轻学生也从天津入京,要去弘文馆和京学交流。
傅恒和时春静静地听着他们讨论,民间士子大致分成两派,赞成派尚在少数,更多的是反对与那妖怪一样的蛮夷有更多来往。
不过民间的反对其实没多大效果,因为随着贸易开放,大清百姓们无不对洋人的许多先进物事感到惊叹。西洋钟表和水银镜是价格昂贵的畅销物品,甚至法兰西(应当是这个名儿)还说要送个公主进后宫去。
清廷国力强盛、民富兵强,西边洋人又是敬畏又是眼热,一心要促成友好通商关系,对裕光帝是极尽所能讨好拍马。
皇帝会掌握尺度,既不会用这些洋人接受不了礼节强行让他们臣服,可无论接待规格、通商游学的政策制定,都悄然把主导权握在了自己手上,短时间内,洋人都得捏着鼻子把自己当作下位国来应对清廷了。
总体来说目前这政策利大于弊,比开始一些传统人士悲观地视作堕落要强得多。
傅恒自己对洋人无感,属于怎样都好的那种。太上皇在位的时候,对洋人持轻视态度,傅恒虽不至于与他一般自恃**上国,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但永琮登基后非常重视这个,傅恒也觉得他做得很不错。
说到永琮,他们倒是过几天还得回京一趟,参加太上皇的退位典礼和新皇的继位大典。
傅恒和时春离开京城以后,已经断续去了很多地方。这次在苏州附近,因为水好民好风景好,一呆就呆了十几天。
退位大典和继位大典相隔时间不远。说实在的,清朝目前还没有过皇帝活着退位的记载,许多礼节都是参考以前朝代,还有就是礼部自己商量出来的。太上皇的意思是一切从简就好,只要继位大典做得庄重一些。
乾隆帝把玉玺传给永琮,昭示着统治了大清四十一年的乾隆盛世落下尾声。
永琮接收的是一个空前强大、正值壮年的大清王朝,凭他曾经的政绩,所有人都相信这个国家会在他手上继续强大下去。
继位大典以后,傅恒还去看了一眼已经退居圆明园的太上皇。
他住在圆明园的孝贤旧居,每天都亲自打扫那里。
见傅恒去看他,太上皇显得很高兴,拉着自己最信任的臣子喝茶下棋。傅恒临走的的时候,乾隆帝看着一向亲密的小舅子,终于诉说孝贤死后他心里的心如死灰和如释重负。
傅恒释然了。他并非对富察皇后的死毫无怨尤,他深切地恨过皇帝的薄情、恨过天家对容音天性的扼杀,但当皇帝从自己的角度吐露当年的感受,他又觉得愤怒又觉得怅然若失。
姐姐的死,果然其实也让当时的皇帝觉得卸下了一个负担。其实傅恒不是无法接受这样的真实,他只是不想被乾隆帝不纯粹的哀绝敷衍罢了。
前尘旧事,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昔日强烈的爱与恨,如今提起来,只是云淡风轻的一声喟叹。
傅恒踏出门槛,回望了一眼。
他想起乾隆十一年,李荣保感应到自己将死,对他说过的话。
“我知道你一直怪我让你姐姐进了那吃人的皇宫,但我不后悔,我永远不后悔,把女儿嫁给这样一个帝王。”
“新的盛世,新的明主。”
傅恒想,皇帝是真的把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交付到了永琮的手上。他可能不是容音最好的丈夫,但他一定是一个伟大的皇帝。
傅恒走后,桌上留下两杯未动的茶水,渐渐转凉。
太上皇扭头,温柔地看着孝贤的画像。
昨日新帝出发,祭皇庙。
他微笑着对画像说:“容音,你看到了吗?我们的永琮登基了。”
富察容音的面容在画里更加的温柔婉约。
殿内响起一声轻叹。
容音,如果你还在多好。
傅恒从圆明园出来,时春在不远处的一辆马车旁边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