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清垂眸看了眼自己的衣服,走过去把手术同意书放在护士站,沉声说了句:“他是我女朋友。”
不等两人有什么反应,淳于清转身回病房,走到门前忽然停下脚步,鬼使神差的脱了外套。
第一次在医院过夜,云柠失眠到后半夜,才有了些昏昏的睡意。
头顶的暖风徐徐地吹着,云柠仿佛看到了云知秋,她就站在不远处,面带微笑的看着她,知性优雅,神采奕奕,是她生病前的样子。
云柠心中一喜,想叫妈妈,却发现自己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眼看着云知秋转身离开,云柠连忙追上去,却发现她无论多么用力,永远都和云知秋隔着一段距离。
然后,她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云知秋对她宠爱,却也十分严格,完全按照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大家闺秀培养她。
云柠看到她在画板前、钢琴旁、奥数班、芭蕾舞台前,耳提面命的说:“你是我的女儿,怎么可以不会。”
小时候的自己哭丧着脸,泪流满面的看着云知秋,稚嫩的声音歇斯底里的喊:“我讨厌你。”
云柠心中一痛,想去捂住自己嘴,不想让妈妈听到这么刺耳的语言,却在触碰到自己的前一秒,眼前的画面倏然消失。
周围光怪陆离的流转,时间仿佛被按了加速键,云柠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看着云知秋被确诊,看着她被推进手术室,看着爸爸无情离开的背影,看着周围人的冷嘲热讽,看着云知秋躺在病床上,从生气勃勃到一点一点枯萎衰败。
生命的最后一刻,云知秋无声的哀嚎在云柠眼前无限放慢,她想牵住云知秋拼命抬起的手,却始终隔着一段距离。
她的心脏猛地收缩,剧烈的疼痛传来,她再次亲眼看着妈妈去世,可她拼尽全力仍旧没能在妈妈生命的最后一刻抓住她的手。
眼前的一起在慢慢消逝,云柠像是冲破了某种阻碍,终于叫出了“妈妈”,喉间涌起浓烈的血腥味,突然踩空般的失重感传来,云柠挣扎着醒来。
她浑身冷汗的躺在病床上,呼吸粗重的喘/息着。
淳于清眉头紧皱的坐在床边,见她醒来,直接抱起她,炙热的大掌轻轻拂过她的后背。
云柠额头轻抵着淳于清的肩膀,紧闭着双眼缓和情绪。
熟悉的木质香萦绕在鼻尖,云柠被温暖的怀抱裹着,突然哽咽的开口:“淳于清,你不要喜欢我了。”
淳于清虽然不解,但声音仍旧温柔缱绻:“为什么?”
亲人去世太痛苦了,如果这个亲人同时又是爱人,连痛苦都是双倍的。
眼泪在黑暗中不停地滚落,在无人窥见的角落,云柠哭的放肆,语气却硬邦邦的:“没有为什么,就是不许喜欢我。”
只当她是被噩梦吓到,淳于清没再多问,顺着她的意思轻哄道:“好。”
那天之后,云柠仿佛开看了般,十分配合的等着手术,淡然的甚至有些不正常。
许慕倩怕她无聊,给她送了各种五花八门的书,从志怪小说到论语孟子都囊括在内。
她送的多了,云柠也会翻着看看,曾经不太理解作者笔下的痛苦,如今也能感同身受。
原来世界上真正的感同身受,是要经历同样的困苦是才能理解。
云柠随手拿起一本书翻了起来,在这本她没注意名字的书里,看到一句十分熟悉的诗句。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云柠还记得初中初次读到这句诗,在还不了解任何故事背景的情况下,就觉得无比深情。
她转头看向在床边的男人,冬日的暖阳洒进来,在地板上形成一个菱形的光斑。
淳于清眉眼低垂,眼神专注,修长的手指动作气轻缓的削着苹果,完全看不出平时的凌厉。
这种感觉和淳于清挽起衣袖做饭时一样,一个在外光风霁月、高冷矜贵的男人,为了你洗手作羹汤,真的很难不动心。
云柠的视线飘到淳于清中指的戒指上,突然冒出一个如夹层刻字般隐晦的心思。
淳于清察觉到云柠久久注视的目光,撩起眼皮把削好的苹果递过去。
云柠接过却没有吃,而是浅笑着说:“如果我手术失败了,你能在院子里种棵枇杷树吗?”
随后云柠找了个看似合理的解释:“这样你看到就会想起我。”
淳于清张了张嘴,所有安慰的话在喉间滚了滚抵在唇边,最后只溢出一个字:“好。”
手术时间如期而至,在麻药起效的时候,云柠没有任何抵抗的陷入沉睡,倏忽间,竟然觉得如果从此醒不过来,是不是最无痛的死法?
手术室里的人失去了知觉,所有的紧张与不安都留给了手术室外的人。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许慕倩越来越坐立不安,烦躁的转了几圈,转头看到自家舅舅面无表情,十分沉稳的坐着。
对云柠的担心冲上脑门,许慕倩也忘了害怕,担心的问:“怎么还不出来,会不会……”
“不会。”
淳于清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双手倏然攥紧,又猛地松开,冷声打断了许慕倩的话。
见淳于清可能误会了她的意思,许慕倩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如果。”
淳于清:“没有如果。”
“……”
两次被噎,许慕倩直接闭嘴,烦躁逐渐化成了怒火。
看着他一脸淡定的样子,又联想到最近这段时间云柠的难过,许慕倩越想越气,毫不客气的说:“你根本就配不上云云的喜欢。”
淳于清身形一僵,徐徐抬头,沉敛的目光不疾不徐的落在许慕倩身上,毫不掩饰情绪的翻涌。
如果许慕倩看到淳于清的眼神,定会吓得瞬间回神,只是她此时正在气头上,看着手术室的门喋喋不休。
“我们云云这么活泼可爱,喜欢她的人多了,想喜欢什么样的人没有?根本不需要热脸贴冷屁股。
不过是从小孤苦无依,才会被老男人迷了心窍,等她病好了,见识到花花世界,才不会喜欢……”
许慕倩瞄见淳于清的眼神,瞬间噤声,一身冷汗,硬生生把“你”字咽了下去。
气性上头,她竟然忘了面前的人是淳于清。
第三十七章
云柠朦朦胧胧的半睁着眼睛,周围的一切在光怪陆离的跳动,从安静到嘈杂再到安静。
她宛如飘在半空中,慢慢的降落,最后真真切切的躺在床上。
仿佛又回到了人间。
意识渐渐回归,云柠终于有了一丝知觉,她迟缓的偏过头。
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云柠只觉得窗外的阳光十分刺眼,丝毫没有冬日该有的矜持。
淳于清背着光半靠在椅子上,像是嵌在光影中,云柠只能依稀看到他凌厉的轮廓。
察觉到云柠醒来,淳于清俯身查看情况,修长的手指理了理云柠脸侧的碎发,沙哑的嗓音透着浓浓的倦意,却带着掩饰不住的欣悦和温柔。
“手术很成功。”
云柠极慢的眨了下眼,对于此时的她来说,这无疑是最好的消息,仿佛有什么东西被重重的放下,放松夹杂着困倦瞬间袭来。
房间里似乎有医生护士浩浩荡荡的走了进来,对淳于清低声交代着什么。
交谈的声音好像离的很远,云柠听得很不真切,却也能从偶尔的几个字句里判断出,手术真的很成功。
虽然不能保证百分之百的治愈,但至少长久活下去的几率大了很多。
云柠阖上眼睛,不再抵抗困意,沉沉睡去。
从全麻中彻底清醒,已经是第二天的事了,虽然会有恶心的不适感,但也属于术后的正常反应。
种种检查表明,云柠的身体状况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原本深沉已久的气氛也活跃了起来,连向来淡漠的淳于清,这几天都喜形于色。
云柠更是无论做什么事都很开心,十分积极的配合吃药挂水。
经此一朝,云柠仿佛突然看破红尘般大彻大悟。
与生命相比,所有的难过和偏执,好像都不重要了,想要去做的一切和要去完成的梦想,都必须有一个重要的前提。
那就是健康快乐的活着。
如果说,在看到病危通知书的那一刻,云柠的生命瞬间没有光了,那么现在,漆黑的前路上被点亮了一颗火种。
云柠带着极大的喜悦,悉心保护这个星星之火,保护着自己所有的期待与希望。
住院一段时间之后,云柠术后的不适感渐渐消失,淳于清也不用总是在医院守着她。
生活像是又回到了之前那段平淡又幸福的时光。
云柠坐在病床上数着自己出院的日子,她都请一个多月的假了,缺那么多课,万一挂科,会影响毕业吧。
毕业。
云柠突然扬起唇角,笑得很灿烂,她现在也能想几年以后的事情,她也有以后了。
手机日历的界面突然弹出一条微信信息,是许慕倩发来的。
云柠手术后的这段时间,许慕倩一次都没来过,云柠问淳于清,他也只是说许慕倩在忙本专业的事情。
想到她令人堪忧的专业成绩,云柠也就没再追问。
许慕倩:[云云,你身体恢复的怎么样?]
云柠:[恢复的很好,都要准备出院了。]
许慕倩:[那就好。]
这条信息发过来之后,云柠正想问一下许慕倩最近在忙什么,就看到对话框的上方,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显示几分钟之后突然消失。
云柠等了一会儿,都无事发生,只能继续自己的问题。
云柠:[你最近在忙什么?]
许慕倩:[搬砖!大哭.jpg]
云柠:[搬砖?你不是在学校吗?]
许慕倩:[往事不堪回首,做人不能乱说话。]
许慕倩:[国内有一些雕塑方面的大师,我现在是他们的助手。]
许慕倩:[帮忙抬泥,搬作品,而且不,止,一,个!]
许慕倩:[我现在每天和工地搬砖没什么区别。]
许慕倩:[生无可恋脸.ing]
云柠:[明明开学那么长时间了,你竟然不在学校?]
许慕倩:[他们就是在折磨我,那么多泥,我一个人从一楼搬到四楼,再搬下来,来来回回要搬二十次。]
许慕倩:[我帮我给舅舅求求情,让我回去吧,我错了,大哭.ing。]
云柠:[是淳于清让你去的?]
许慕倩:[嗯嗯。委屈.jpg]
许慕倩发了条语音过来,云柠刚点开,一道凄惨的喊叫瞬间充斥整个房间,无限回荡,余音绕梁。
“云云,你一定要帮我啊。”
听她的声音,明显在崩溃的边缘徘徊,云柠连忙安抚她。
[好,我一定帮你,你再坚持一下。]
云柠虽然不知道淳于清为什么会发配许慕倩,但也能猜到大概是许慕倩那里得罪了淳于清。
当然,也有可能是淳于清嫌弃许慕倩专业成绩太差,发配她的初衷,就像初中时那摞和人等高的练习册一样。
只是许慕倩现在,明显比当时难捱的多。
手术之后,云柠有段时间不能吃饭,后来可以开始慢慢进食,也一直食欲不振。
淳于清虽然很忙,还是会一天五次给云柠送饭,并且盯着她吃完。
索性每次送的量都很少,而且清淡易消化,云柠也能勉强吃下。
云柠喝着汤,心思却不在上面。
淳于清坐在窗下的沙发,倚着背椅,双腿舒展伸直,偏垂着头翻看着手中的杂志。
他难得的穿了件白色的高领毛衣,头发松松软软的搭在额前,在冬日的暖阳下,浑身都散发着柔和的光。
淳于清最近似乎很少穿西装,云柠每次见他,都是卫衣、毛衣之类的衣服。
云柠虽然不太习惯他这样的穿着,却不得不承认,脱下西装的他,年轻了好很多。
瞬间从一个高冷总裁,变成了一个清冷学长。
察觉到云柠的视线,淳于清从杂志中抬眼,微扬眉梢。
“不好喝?”
云柠怔了下,连忙喝了一口,点头道:“还可以。”
说完,云柠清了清嗓子,状似无意的提起:“倩倩也不知道在忙什么?我做完手术那么久,她也不说来看看我。”
淳于清合上手中的杂志,食指轻轻敲着书封,语调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她在忙着进步。”
云柠:“我自己在医院有点无聊,要不让倩倩来陪陪我吧,她的专业课应该挺少的。”
淳于清懒懒的向后靠着,漫不经心的说:“她是不是给你说什么了?”
见瞒不过,云柠只能坦白从宽:“她最近好像挺累的,我们才大一,专业课成绩不好,以后还有机会补回来的。”
淳于清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什么,许久才慢悠悠的溢出一个字:“好。”
见他答应,云柠的任务也就完成了,闲聊似的问:“你为什么要把倩倩发配出去?”
淳于清转着指根的戒指,淡淡的说:“她男朋友。”
“因为她男朋友?”
云柠诧异的复述了遍,眨了眨眼,突然冒出一个荒唐的想法。
“难道那个吴浩文是个骗子?”
淳于清没有说话,只是讳莫如深的看着她,云柠便从中得到了肯定的答案,焦急的说:“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她呀?”
淳于清没什么多余的情绪,连声音都轻飘飘的:“你们这些小年轻,感情上头的时候,会听吗?”
云柠:“……”
有被内涵到。
云柠此时半躺在床上,真.躺着也中枪。
淳于清走了之后,一个护士走进来给云柠挂水。
云柠住院的时间不算短,和科室的护士算是朝夕相处,偶尔也会闲聊几句。
她把输液管与云柠手背上的留置针连接,笑眯眯的说:“你男朋友对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