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跟上去。”
齐岷打断,语气颇有些不耐,因这件事辛益已不是头一回提了。
辛益愁眉锁眼,硬着头皮:“不如还是头儿跟上去,让我留下来护送王妃吧!”
齐岷脚步一顿,看过来。
辛益紧接着道:“王妃身份特殊,头儿这样做,会惹人闲话的。”
齐岷眼神逐渐凉薄,不紧不慢:“什么闲话?”
辛益低着头:“头儿先是让贺大人帮忙押解王府奴仆,现在又调人送走燕王家眷,独留王妃一人在身边,不知情的人看在眼里,或许会……非议头儿对王妃心存不轨。”
“心存不轨”这个用词有多严重,辛益清楚,然而比起被齐岷收拾,他现在更怕的是齐岷中了虞欢的招。
昨天虞欢当众把齐岷的玉佩扔进湖里,辛益一度以为齐岷要发飙,毕竟那玉佩于他而言有多重要,辛益再清楚不过。
可是从湖里爬上来后,齐岷一言不发,他既没有去找虞欢算账,也没有因为这件事情大发雷霆。
这一点,太不正常了。
正想着,眼前人影晃过,辛益眼看齐岷对“心存不轨”一词驳都不驳,抬腿便走,心里更笃定自己所猜,急声劝告。
“头儿,王妃性情乖张,明显对你心怀叵测,你又何苦留下来趟这趟浑水?送人我可以送,查案我也可以查,你……”
“让开。”
齐岷收住脚步,声音开始变冷。
辛益胸膛起伏,盯着齐岷的眼睛,最后提醒道:“头儿,万岁爷爱她甚深。”
廊外日头正烈,树丛里蝉声聒耳,不知是否是错觉,辛益看到齐岷的眼睛里闪过一抹阴翳。
辛益心头一凛。
齐岷眼神冷漠,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往外一扒。
辛益一个趔趄,转头看着齐岷朝着虞欢的住处而去,脸色铁青,一拳捶在廊柱上。
*
春白正想去外面再打探些消息,一出门,便看见齐岷从院门那头过来,忙禀告:“王妃,齐大人来了!”
虞欢刚梳妆完毕,闻言看一眼镜中,扶了下右侧云髻上微斜的金步摇。
春白又往屋外看一眼,发现齐岷脸色不豫,一溜烟跑回来,揪心道:“王妃,齐大人看着像是有些生气,该不会是来找您算账的吧?”
虞欢认真思考了一下,道:“应该是来道歉的吧。”
“?!”春白怔忪,不及再说,屋里落入一道暗影,齐岷已进来了。
房间不大,被落地罩隔成里外两间,齐岷进门,展眼便见虞欢坐在里间镜台前,婀娜身形被镂花槅扇遮掩着,更有种欲说还休的风韵。
春白畏畏缩缩地候在一旁,头都没抬,齐岷没看她,走上前,目光再次于镜里跟虞欢交汇。
齐岷突然发现,他经常这样跟虞欢目光交接。
日光荧荧,明亮的菱花镜将二人圈在镜像里,齐岷衣冠齐整,腰间佩着绣春刀及一块莹白的玉——他身材极标志,蜂腰长腿,刀与玉佩戴在腰上,更拔得他比例完美,英姿勃发。
虞欢看着,心里赞美,面上漠视,恭候齐岷为庙会遇刺一事诚恳致歉。
齐岷没有开口。
屋里气氛一时如凝冻一般,明明是大热天,却令春白手足僵冷。
“奴、奴婢去给大人沏茶……”
春白哆嗦着说完,屈一下膝,飞快逃离现场。
屋里依旧被沉默包裹,虞欢的神色慢慢黯下来。
齐岷盯着虞欢,始终不发一言,虞欢侧头,看向他,眉间是显而易见的不悦。
“王妃以前在京城时,可有得罪过什么人?”及至此刻,齐岷才开门见山。
虞欢质问:“你在审讯我?”
齐岷道:“事关王妃安危,还望如实相告。”
虞欢瞪着他,偏偏不告。
齐岷目光冷峻,半是对峙,半是等待,然而良久过去,虞欢根本没有要配合的意思。
齐岷只能先让一步:“前天夜里刺杀王妃的并非周全山的人。”
虞欢不以为意,提问:“我告诉你,你会跟我道歉吗?”
齐岷微怔,突然间意识到,虞欢似乎并不在意有人要刺杀她,她在意的,是他该为庙会一事向她道歉。
哪怕,她昨天已当众还他一击,把他看得比命还重要的玉佩扔进了湖里。
莫名的,心里有一种逆反心理腾起来,齐岷说:“不会。”
虞欢眼神平静,幽声道:“所以,你支开燕王的家眷,是打算再拿我当一次诱饵?”
齐岷挑眉,意外于她的机敏,留下她的确有一查东厂余孽的意思,但更多的缘由是保护,可她问得这样刁钻,令他连个反驳的空隙都没有。
虞欢的脸色在齐岷的沉默里一瞬冷极,抄起妆奁上的菱花镜,齐岷的大手在下一刻按下来,压住她雪白的皓腕。
虞欢掀眸,二人眼神交锋。
齐岷俯着身,覆压下来的阴影全落在虞欢脸上,目光深冷,似凛冬的严霜压迫。
虞欢寸步不让,双目如火。
这是齐岷第二次看见她如此愤怒。
那一次,是因为有人当众羞辱她,这一次,又是为什么呢?
仅仅是因为他不肯道歉,并且又涉嫌要拿她做诱饵吗?
齐岷一时间竟拿不准,提醒道:“王妃有些习惯最好先改一改。后宫佳丽三千,如此脾性,恐非圣上所爱。”
虞欢漠然至极:“我管他爱不爱。”
“……”齐岷哑然。
差点忘了,这个女人对人人崇拜、倾慕的万岁爷并无兴趣,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博得那一位的爱。
齐岷松开手,态度莫名有所温和:“庙会行刺之人疑是东厂余孽,王妃若想起什么,还是尽早告知为宜。”
虞欢握着被压出红痕的手腕,不语。
齐岷看了一眼,讶异于她皮肤的娇嫩,撤开目光,补充道:“齐某职责是护卫王妃回京,危及王妃性命之事,绝不会再犯。”
虞欢挑眸。
齐岷不再看她,踅身离开。
作者有话说:
小齐:小心皇帝不爱你。
欢欢:我管他爱不爱。
小齐(莫名有点高兴):?
第二十章
◎“郎情妾意、你侬我侬?”◎
春白捧着茶盘从屋外进来的时候,齐岷已走了,她又是庆幸,又是惭愧,挪至虞欢身前:“王妃,大人他……没把您怎么样吧?”
虞欢漫不经心地揉着手腕,回想齐岷刚才的态度,睫扇低着,神色不明。
春白看见她手腕上的印痕,瞪大眼,忙放下茶盘,取来一瓶膏药要给虞欢涂抹。
虞欢抬手躲开:“不用。”
春白想起上次在回廊里看见齐岷按虞欢胸口的事,自责不已:“王妃,齐大人是不是又欺负您了?”
“欺负”这个词用得太荒谬,跟事实几无关联,虞欢却很乐意听。
眼看虞欢不回答,唇角还似有似无地挑着一点笑,春白心里更慌,担心他二人之间真的有了些什么。
“王妃?”
虞欢柔声:“他向我保证了。”
“保证?”春白怔然,“保证什么?”
“保证不会再做危及我性命的事。”
说到这里,虞欢眼睛里真切地露出笑意。
齐岷走前留的那句话就是在作保证,既然肯保证,便等于是承认他先前确实做错了。
肯认错,却不肯道歉,这个男人,看来傲得很啊。
正感慨,春白惊奇道:“齐大人他向您道歉了?”
虞欢抚摸着腕上印痕,漫声道:“应该快了吧。”
*
次日,主仆二人收到再次出发的命令,这次来请虞欢启程的却不再是齐岷,而是辛益。
春白在一侧收拾行囊,偷瞄一眼辛益,发现这人的脸还是黑乎乎的,便没敢搭茬。
只听得虞欢问:“指挥使呢?”
辛益面无表情:“大人还有公务处理,今日由我来护送王妃启程。”
虞欢默了默,显然不太满意这个安排。
“听说有东厂的余孽想要刺杀我?”
“王妃安危,自然有我来负责。”
“你负得起吗?”
辛益一震。
虞欢坐在桌前,也看着辛益,脸上并没有愠色,仿佛就是问“你能吃饭吗”那样的问题。
辛益于是气也无从气起,喉头一滚后,承诺:“卑职自当鞠躬尽瘁,誓死护卫王妃周全!”
虞欢便也不再说什么,示意春白把官皮箱准备起来,开始收拾了。
日上三竿,车队离开驿馆,因被护送之人仅剩虞欢、春白二人,队伍规模明显收缩。
辛益负责随车护卫,打马走在车外,五名锦衣卫在前开道,另五名锦衣卫在后押车,保护在虞欢周围的统共就十一人。
春白向来胆小,看护卫规格骤减,齐岷人又不在,心里不由有些放心不下。
半日后,车队彻底离开青州城边界,行至荒岭,春白眼看四周环境越发荒凉,而齐岷迟迟不见人影,再忍耐不住,偷偷问虞欢:“王妃,齐大人怎么还不来啊?”
虞欢支着头:“你想他?”
春白倒抽一口冷气,不迭摆头,眼瞪得铜铃一样。
“奴、奴婢是怕齐大人一直不来,万一途中遇上歹人,那……”
“那不是有鞠躬尽瘁的辛大人吗?”
天很热,车窗是开着的,辛益就策马随行在外。
春白偷瞄一眼,惊见他那张黑脸竟然还是阴沉沉的,心里又气又怕。
“……可辛大人人手就那么多,奴婢怕他到时候忙不过来呢。”春白嘟囔,大概是仗着虞欢在,语气里颇有几分对辛益的不满。
辛益果然朝这里看来一眼。
春白没抬头。
“要那么多人手做什么?”虞欢淡淡反问,心里想的则是另一位人物,“对我来说,有齐岷一人就够了。”
辛益额头青筋一暴,又从春白看至虞欢。
虞欢今日依然很美,云鬟雾鬓,楚腰蛴领,神闲气定地坐在车里,怎么看都是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可辛益却第一次感觉这个女人碍眼起来。
齐岷是什么人,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虞欢再清楚不过。
可是她眼下公然在言语上同齐岷攀扯暧昧关系,明显是打算置齐岷于风口浪尖,构陷他一桩不敬不义的罪名了。
辛益想起上次进她车里,在她哄骗下告知齐岷的身世,后又答应帮她搞好同齐岷的关系的事,胸口更郁结得像吞了一大块石头。
辛益越想越气,瞪着虞欢。
马车行驶在烈日底下,四周没有山林,火辣辣的阳光曝晒进来,虞欢开口:“太阳晒进来了,关窗吧。”
“是!”
春白朗声回应,“啪”一声关上车窗。
辛益:“……”
*
夏日昼长,及至酉时,众人仍行驶在山坳里。
山前有一间旌旗招展的茶铺,辛益朝日头望一眼,估计齐岷差不多该赶上来了,便下令休憩。
马车停在茶铺外,虞欢下车,伸手挡着屋檐后射来的夕阳,不进茶棚,而是向茶棚前的一处树荫走。
辛益二话不说跟上。
树荫阴凉,底下长着些或黄或白的小野花,树后是一条流水潺潺的清溪,虞欢在溪水前站定。
辛益跟着站定。
春白忍无可忍,抿唇道:“辛大人,我们又不是犯人,你至于盯到这种程度吗?”
辛益臭着脸,不看二人,也不回答。
虞欢环视四周一眼,道:“我要在这里喝茶。”
辛益转头,朝茶铺前的一名锦衣卫传令,不多时,锦衣卫从茶棚里扛着一套桌椅过来,摆放在树荫里。
虞欢坐下,吩咐春白:“去吧。”
春白瞪辛益一眼,去给虞欢准备奶茶。
“是不是他跟你说,要对我贴身保护,不能有半点闪失啊?”春白走后,虞欢支颐望着山外云天,半调侃,半质问。
辛益闷着脑袋杵在原地,不做声。
虞欢不悦:“你是哑巴吗?”
“……”辛益抿压嘴唇,梗着脖子道,“王妃是圣上要的人,金柯玉叶,卑职自当寸步不离,护王妃周全。”
虞欢听得“圣上要的人”,眼底闪过一丝阴翳,不动声色问:“此去京城,还有多久的路程?”
辛益略算一下:“大概四十日。”
虞欢蛾眉微动:“为何会是四十日?”
入青州前,齐岷便说过大概有四十日,怎么现在还是四十日?
辛益不知这一茬,如实说道:“大人要办案,会在登州城多待些时日。”
“登州?”
“是。”辛益应完,忽然灵机一动,瞥向虞欢。
虞欢坐在桌前,垂着睫,似在想些什么。
辛益轻咳一声,朗声说道:“卑职祖籍登州,家中有一堂妹,是大人昔日挚友。这次前往登州办案,大人可能会去鄙府坐坐。”
虞欢掀眼。
辛益点到为止,见虞欢脸色果然改变,心里又是舒爽,又是惴惴。
辛家跟齐岷确实有些旧交情,三年前,辛蕊也是在齐岷跟前撒过娇的小丫头,虽然谈不上“挚友”的分量,可跟虞欢来比,足够胜出一筹了。
要是虞欢还有一些廉耻心,就该知道,齐岷算是半个“名草有主”的人,不是随便可以招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