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一声, 禁园大门被推开,灰尘四起,程义正瞪着冲入禁地里的一群人,火冒三丈。
扈从庆安前来安抚:“少爷莫急, 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斜, 一会儿查不出所以然来,有他们道歉的时候!”
程义正拂袖, 深吸一气后, 跟进禁地,及至门口, 又有些后怕地刹停,回头道:“哑叔, 你也进来!”
禁园里, 荒草丛生, 楼宇相接的长廊里爬满藤蔓, 到处透着阴森森的颓圮气息。辛蕊紧挨着辛益,一面环顾四周, 一面窃声道:“二哥,那些孩子当真被囚禁在这里面?”
想到程义正那厮竟然在观海园里干着这样阴险的勾当,辛蕊发自心底地胆寒, 她跟程义正自幼在登州城里长大,也算是半个青梅竹马,那人虽则恶名在外, 可也并没有干过什么丧尽天良的大恶事,如今竟敢在私家园林里囚禁孩童, 委实令人震愕又发指!
辛益目光跟着齐岷, 看向昨天夜里查探过的那一间厢房, 道:“在不在,一会儿查完就知道了。”
说话间,众人走进长廊,齐岷在中间那一间房屋前停下,辛益上前,推开房门,看清眼前的景象后,赫然瞪大双眼。
齐岷站在门外,眼神亦一凛。
“怎么了?人在里面吗?”辛蕊跟上来,探头一看,却见屋里又空又脏,更无半个人影。
辛益屏息,盯着满是灰尘,再无一个完整脚印的地板,转头看向齐岷:“头儿?!”
齐岷眉眼阴沉,不语。
长廊那头,程义正捂着口鼻,领着哑叔、庆安等家仆跟过来,见齐岷一行站在房前不动,忙抢步过来一看。
“怎么?齐大人这是查出什么来了?”因见屋里无人,程义正气势倍增。
齐岷眼神漠然:“再查。”
“是!”
锦衣卫领命,在辛益的率领下一间挨着一间房屋查去,程义正心里七上八下,声音从指缝间发出来:“齐岷,别怪我没告诉你,这园子之所以被列为禁地,是因为阴气杀人,你再在这儿待下去,小心被阎王爷索命!”
齐岷听得“阎王爷”,掀眼看来。
程义正芒刺在背,不及再说,听得辛蕊哼道:“莫非你不知道,齐大哥的外号便是‘阎王’么?这天底下,只有他向别人索命,可还没有敢索他性命的人。”
程义正越听越火大,咬牙道:“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辛蕊一副“我偏要说”的表情,扬眉道:“在这儿,齐大哥才是阎王爷,魑魅魍魉休想近身,倒是你,要是怕什么阴气煞气,不如自己先……”
辛蕊做了个“滚”的手势。
“三心草!!!”
程义正怒发冲冠。
齐岷嫌吵,走向长廊另一头,越过六角亭,来到墙后那一座坍塌的阁楼前。天光明亮,坍塌的废墟尽收眼底,裂砖里野草丛生,微风吹来,空气里弥散着沉积多年的灰尘。
齐岷绕着废墟走完一圈,辛益赶来,喊了声“头儿”后,皱着眉摇头。
“屋里的脚印全被清理干净了,那些灰多半是刚叫人铺上去的,咱昨晚进来的事,应该暴露了。”
辛益低声说完,见程义正等人过来,退至一边。
“齐大指挥使,现在查出结果了吗?”程义正刚跟辛蕊吵完,一脸不耐。
齐岷指了指身边的废墟:“这便是当年压死过工人的阁楼?”
程义正看见那一片废墟,立刻刹住脚步,瞪着眼。
齐岷了然,又问:“尸首可在底下?”
程义正正色:“当然是挖出来了!”
齐岷眼神审度,少顷后,道:“有劳程公子配合,撤。”
辛益不甘心,然而就眼前的形势,无凭无据,只能先行撤退,于是招手示意众锦衣卫离开。
程义正心知齐岷误判,冷哼道:“呵,齐大人这又是几个意思?”
齐岷不看他,径直往外:“还贵府清白。”
“你!”程义正见他非但全无一点愧疚之意,反而倨傲如此,恨得结舌。
离开禁园后,锦衣卫一行灰头土脸,及至偏僻处,辛益拎来被抓的那一人,训斥道:“墙内传来孩童求救声一事,是你编的,还是确有其事?”
那锦衣卫请罪道:“千户恕罪,卑职以为指挥使想要入园查看,所以……”
言外之意,便是临时胡诌的了。
辛益伸手要打人,被齐岷喝止。
“头儿,”辛益愁眉锁眼,说道,“眼下打草惊蛇,这案子再查起来,可就麻烦了。”
齐岷眉目不惊:“你以为那条蛇是刚刚被惊的?”
辛益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背后的人早已发觉他们在查孩童失踪一案,就算今日派去的那名锦衣卫没有被抓,结果同样如此,反倒是进去探了一番后,省得他们后面查错方向,徒费功夫。
辛益赧然,听得齐岷吩咐道:“派人巡查海岛各处岸口,看是否有船只进出,再查一下程义正身边的奴仆。”
辛益应是,齐岷又道:“林十二那边……”
微微一顿,齐岷抿唇:“可有消息?”
“今日没有,不过按照原计划,明日应该能抵达登州。”辛益看着齐岷的脸色,道,“要不要再传信问一下?”
齐岷看着花圃一处,道:“不用。”
辛益点头,安排身后众人行事,部署完后,见齐岷已阔步离开,忙跟上。
*
午后,聆涛苑。
秋风拂墙,落在窗棂上的婆娑树影沙沙而动,春白在外间给虞欢收拾行李,朝屏风后看时,能瞥见虞欢坐在靠窗镜台前走神。
日光淡薄,隔着窗纸渗进来,更被筛得聊胜于无,令虞欢的身影更显黯淡。
打从被张峰送回来后,虞欢便一直是这怏怏不乐的状态,中午的膳食都没用什么,午憩醒来后,整个人更沉默,往窗边一坐便是半把个时辰。
春白想起明日要走,大概能猜出虞欢内心郁结所在,低头收拾了会儿衣物后,忽然在官皮箱里发现一个有些眼生的木匣。
打开来一看,惊见匣里装着不少五颜六色的贝壳,春白这才想起来这是上回在云盘山里,虞欢从海边捡回来的宝贝。
心念一动后,春白捧着木匣,走向里间。
虞欢正拨弄着妆奁盒里的一支桃花漆纱冠梳,听见春白在喊自己,懒懒回头。
春白捧着个木匣凑过来,打开道:“王妃,上回您说这是给自个准备的生辰礼物,可奴婢数了数,只有二十三个,是不是少了一个?咱们要不要趁着今日没走,再去海边捡一个呢?”
虞欢看见木匣里琳琅满目的贝壳,眸底明显微亮,伸手拿出一块火焰贝。
贝壳色泽深红,扇壳里仍落着细沙,虞欢指腹抚摸过去,想起那天夜里在浪声起伏的海滩上,央着齐岷帮自己一块捡贝壳的情形。
——能劳烦齐大人帮我捡一块没有斑纹的贝壳吗?
——齐大人,再帮我捡一块红色的贝壳吧。
——齐大人,不是说贝壳里会有珍珠,为何我的这些贝壳都没有?
——齐大人,可以送我一颗珍珠吗?
指腹底下的触感粗糙而冰凉,像那天夜里的海风,一次次吹拂在面颊上。虞欢眼底的光芒亮起又熄灭,恹恹地把贝壳扔回木匣里。
“王妃?”春白忐忑。
虞欢淡淡道:“我不缺贝壳了。”
春白疑惑,虞欢看回镜台,把那支桃花漆纱冠梳一并扔回了妆奁里,关上盒盖。
春白低头,看了看木匣里沾着砂砾的贝壳,道:“那奴婢去把这些贝壳洗一洗吧,等回头有了安置的地方,奴婢便把它们串成风铃,给王妃挂在床头,风吹起来的时候,一定好听又好看。”
春白知晓虞欢不爱听“皇城”,便尽量回避那个词,仅提了“安置的地方”,见虞欢没说什么,松一口气,欠身告退了。
从屋里出来,春白朝院门口一望,守在那里的人仍是张峰。齐岷早上离开后,便一直没再回来过,春白心里清楚,虞欢的郁郁寡欢跟这有关。
借着出来清洗贝壳的机会,春白上前问道:“张总旗,指挥使大人今日不回来了吗?”
虞欢跟齐岷相处的时光,也就剩这最后一日了。
张峰说道:“园里出了些意外,大人正在忙,处理完后会回来的。”
春白颔首,想说什么,最后又憋了回去,走向松树底下的水池,开始清洗贝壳。
那天盛放匆忙,木匣里落了不少细沙,春白先把贝壳倒出来,用帕子擦净木匣,再从水里拿起贝壳,一块一块地清洗壳里的砂砾。
贝壳统共是二十三块,每一块的形状、颜色都不相同,有的是扇形,有的是螺形;有的大,有的小;有的颜色很深,有的浅似灰白。春白知道虞欢爱海,很小便有去海边玩耍的心愿,这些不一样的贝壳一定是她精心挑选来的。联想不久后便是虞欢二十四岁的生辰,春白推测,或许,每一块贝壳都象征着生命的一个年轮吧。
思及此,春白心头又蓦地一震——既然是二十四岁的生辰,贝壳又为何只有二十三块呢?
虞欢又为什么要说,她已经不缺贝壳了?
*
齐岷坐在弄影苑里听辛益汇报查来的情报,转头看时,窗外已夜色漆黑。
“总的来说,那些孩子应该还是被藏在园里的,就是不知道这观海园里到底还有什么玄虚,可以把十来个人藏得这样深。”
据锦衣卫查探来的消息,观海园这两日并没有船只离开海岛,辛益推测,那一批被绑来的孩童多半还被囚在岛上,就是不知被幕后凶手藏在何处。
“另外,程义正身边有个叫庆安的扈从有一些可疑。今日下午,岛外有信鸽飞来,接信鸽的人正是他。”
辛益汇报完这一点,便要跟齐岷讨论这叫庆安的会不会是案件的突破口,却见齐岷目光凝在窗外。
辛益纳闷:“头儿?”
齐岷眨眼,默了默后,道:“说。”
辛益已看出齐岷走神,略一犹疑,把刚才想说的看法说了。齐岷不置可否,沉吟道:“查一下观海园里的二管家。”
昨天在船上,那名目睹观海园贩运幼童的船工提过那一天园内的二管家在场,现如今,由于大总管抱恙,观海园里所有的事务都暂时由二管家负责,这一个人,的确是该查一查的。
辛益点头后,又听得齐岷问道:“几时了?”
辛益瞄一眼更漏:“亥时。”
齐岷沉默。
辛益想起什么,搓手道:“今日差不多就是这样,头儿要是累了,便先回屋休息吧。”
辛益边说,边偷瞄齐岷神色。今日离开禁园后,齐岷没回聆涛苑,午膳、晚膳都是在他这里用的,虽然原因是要查案,可辛益总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
齐岷像是刻意不回去的。
正说着,屋门被人推开,辛蕊捧着一盘新鲜的糕点走进屋来,朗声道:“齐大哥,累了吧?我叫人去后厨……”
齐岷不等辛蕊说完,起身往外。
“齐大哥?”辛蕊怔然,要追人,被辛益拉住胳膊,拿走了手里的糕点。
“二哥?!”辛蕊眼看齐岷走掉,不满地跺脚。
辛益拿着糕点走回桌前坐下,塞一块进嘴里后,点点桌面,示意辛蕊坐下来。
辛蕊坐下,一脸忿然。
“跟你聊一个人。”辛益开口。
“聊谁?”
“程义正。”
*
秋夜清寒,天边挂着一轮将圆未圆的月,齐岷从弄影苑里出来,朝着隔壁客院走,思绪被夜风吹得微乱。
两座客院相隔并不远,及至聆涛苑前,张峰行礼,齐岷示意他退下,走进院里后,下意识朝西厢房看。
屋舍里灯火昏黄,灯是外间的,里间槛窗后漆黑一片,人应该是睡下了。
心里莫名有一种空落感,跟早上在海边听见虞欢说“你跟他们一样”时的体验很像,齐岷敛眉,试图撇开这种感受,往主屋走时,忽听得墙角传来窸窣声。
齐岷侧目,看见一人在松树底下的水池边忙活,心跳蓦然加快,然而看清以后,那种不知名的悸动很快消失。
松树下的人是春白。
下午,春白把洗干净的贝壳放在水池边晾晒,这会儿便趁着虞欢睡下后来收,刚把贝壳放进木匣里,忽见院门口走来一人,一愣后,讶异道:“齐大人?”
齐岷收住脚步,看向她捧在怀里的木匣:“拿的是什么?”
春白低头看眼木匣,打开来,走上前给齐岷看。
“是王妃上次捡来的贝壳。”
天幕云层很淡,院里月光如泄,清幽皎洁,齐岷看见那一匣的贝壳,胸口蓦地微窒。
“王妃说,这是她送给自己的生辰礼,奴婢看贝壳上有不少细沙,便拿来洗一洗。”春白解释完,偷瞄齐岷一眼,“齐大人有什么吩咐吗?”
齐岷看着那些熟悉的贝壳,脑海里回放过一些画面,那种窒闷感忽然愈发强烈。
“她的生辰……”
“嗯?”
似后知后觉,齐岷神色一瞬冷下来,抿唇:“没什么。”
春白讪讪,见齐岷走开,忙欠下身,等人走后,关上木匣往厢房走,及至台阶前,又被叫住:“等等。”
春白回头,见齐岷走夜色里走过来,挑开木匣,把什么东西放了进来。
春白只听得轻微一声细响,像是什么滚落,不及分辨,木匣被齐岷关上。
月光浓郁,齐岷神色却很晦暗,看那木匣一眼后,踅身离开。
春白莫名,目送他走进主屋,转身回厢房里去,关上门后,把木匣放在圆桌上,便要离开,又蓦地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