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棚外有风,夏风穿过绿意耸天的树林,哗然有声,虞欢的马车就停在里面,齐岷看了一会儿,移开视线。
这时候,茶博士送来凉茶,请二位官爷慢用。
“你猜我同王妃说什么了?”
“有屁就放。”
辛益嘁一声,知道齐岷是个没趣味的,不再卖关子,压低声说:“我去王妃面前给你求情了。”
齐岷看过来。
辛益认出这眼神是发威的前兆,不瞎耽搁,解释道:“先前头儿划伤王妃的脸,又不肯赔礼,王妃心里有气,所以这两天总是明里暗里折腾人,又是要你随行,又是要你割别人的舌头。那刚才呢,我已经替你赔礼道歉,该解释的也都解释了,王妃表示理解,愿意跟你冰释前嫌。”
辛益说完,颇有些自得地耸耸眉。至于虞欢向自己打探齐岷身世那事,辛益肯定不会提,不然全盘托出,自己指不定也会被齐岷收拾。
齐岷盯着他,拿起茶壶倒了碗茶,喝完后,转头看向外面。
“……”辛益顿时产生一种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的挫败感,不甘心道,“头儿,你别不放在心上,被女人记恨上,是要吃大亏的,今天要不是我……”
“她叫你进去的?”
齐岷突然来这么一问,辛益微怔后,“昂”一声。
风没停,漫天的绿在眸心曳动,齐岷盯着那辆马车,可以看到打开的车窗,窗沿上搭着一只手,是虞欢的手。
“问了你什么?”
齐岷又问,辛益不由一个激灵,不明白齐岷是如何猜出来的。
“没、没问什么。”
齐岷回头,看他一眼。
辛益伸手去拿茶壶,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心虚。
齐岷便知这厮必然是说漏嘴了,想起虞欢那一双狡黠的桃花眼,交代:“待会儿去后面押车。”
“啊?”辛益越发茫然,看着齐岷收敛的眉头,突然意识到什么,没敢再吭声了。
*
车队再次启程的时候,虞欢车窗外的人不再是辛益。
午后微风燥热,树林里不时传来蝉噪声,斑驳光影打落在男人挺拔的肩背上。
虞欢靠在车窗上,看着马背上的齐岷,娇声:“指挥使怎么来了?”
齐岷目不斜视:“王妃不喜?”
虞欢笑笑:“没有,我很喜。”
齐岷默然,仍旧不朝她看一眼,大概因为不看也知道她会是什么表情。
今早找辛益盘问,目的不就是差他、或者说逼他过来?
齐岷能看出虞欢的伎俩,尽管他目前暂时不清楚她的用意,撤下辛益,是不希望那厮再上了她的套。
虞欢意外于齐岷的淡定,看他一会儿后,问:“下一座城是哪里?”
“青州。”
“从青州到京城,要多久?”
“四十天左右。”
“四十天啊……”虞欢感叹,语气很是哀戚,不知是嫌长还是嫌短。
齐岷握着缰绳,不置一词。
虞欢眼里神采一点点黯下来,齐岷不给她回应,她便也不再问,手肘搭在窗沿上,歪头枕上去,吹着干燥的风。
良久后,齐岷侧目看来一眼。
虞欢枕在胳膊上,卷翘的睫毛在风里微动,眸波偶尔被日光一晃,亮荧荧的。
她没有再攀谈,也没有再提什么刁钻的要求,就那么安静地靠在那里。
齐岷移开眼。
车队行驶在蝉声起伏的树林里,一马一车相隔半丈,不细瞧,画面竟有些温馨。
*
燕地广阔,从一座城前往下一座城少说也要两三日,锦衣卫一行押送着大批的王府家眷,车程只会更慢。
此去青州,至少还有三日车程。
次日,车队从临时休憩的村镇里出发,虞欢推开车窗,看着护送在外的齐岷,不说话,只是支着头笑,笑声恣意。
齐岷不明白她为什么笑,却能从她清脆的笑声里捕捉出促狭。
再一日,下午,众人在河流前休整,齐岷喂坐骑喝水时,辛益策马赶来,说:“头儿,王妃叫你过去一趟。”
齐岷朝虞欢的马车看一眼,皱了皱眉。
辛益也有些疑惑:“头儿,你跟王妃……是又结梁子了?”
打那天被撤下以后辛益心里就疑云重重的,越想越感觉这事儿有点怪,看不懂头儿跟王妃究竟是个什么状态。
“押好你的车。”
齐岷不多言,喂完坐骑后,翻身上马。
夕阳从河那头漫射而来,风都是金灿灿的,齐岷策马行至树荫里的马车前,看向车窗内,眉头未展。
他知道虞欢的目的是要把自己锁在这辆马车外,可是,从前日起,他便一直护送在她车外,眼下不过是去河边喂一趟马。
就这样,她便又不安分了?
“王妃有事?”
“给你看一样东西。”
虞欢眼里有笑,说完后,两只胳膊搭在窗沿上,伸手摘下鼻尖的面纱。
暮风吹来,漫天似有碎金飞落,虞欢摘落面纱,展颜而笑,桃花目盈着清波,肤光胜雪的两靥上,梨涡深深,俏皮娇憨。
齐岷抿住唇。
虞欢伸指在脸颊上抚绕:“春白说,已是白璧无瑕,是吗?”
齐岷眼神更深,良久说:“是。”
虞欢娇俏一笑,目光如钩。
齐岷突然有一种猜测涌上心头。
虞欢笑完,柔声问:“以后都是指挥使来护送我?”
齐岷默认。
“那我无聊的时候,指挥使可否陪我聊天?”
“齐某不善言辞。”
虞欢不以为意:“那就听我说吧。”
齐岷不做声,收回目光,下令出发。
启程以后,虞欢果然开始闲聊。
最开始是聊路程,后来是聊风土、人文、天气,最后,则从食物聊起了她自己。
“指挥使会煮奶茶吗?”
“不会。”
“那爱喝吗?”
“不爱。”
虞欢心说那你那天还喝。倒不拆穿,抿唇一笑:“我特别爱喝。”
齐岷淡淡“嗯”一声。
虞欢枕在胳膊上,用一种回忆往事的语调说:“小时候,母亲跟父亲吵架,一气之下带我回了外祖母家。外祖母家门外有一条种着大槐树的巷子,巷子里有一家茶铺,卖的奶茶特别香。别人家的奶茶都是咸的、辣的,只有他家是甜的。”
日头悬在树林上,落下一束束金光,齐岷策马而行,目光投在前方。
“我喜欢喝甜甜的奶茶。”虞欢神色柔和,慢慢说,“外祖母知道后,便重金请那家茶铺的老板娘来府上做厨娘。从那天起,我每天都有香甜的奶茶喝,要是有哪一天喝不到,便不高兴,不高兴了,我便要坐在屋檐下哭。”
齐岷眉目微动,莫名想起第二次见面时,她戏谑他是否爱哭一事。
“后来,父亲来了。”
虞欢的声音倏而惆怅:“可是他只是来接我,而不是接母亲。那时候我才知道他们不是吵架,而是和离了。回家以后,我没有了母亲,没有了外祖母,也没有香香甜甜的奶茶。再哭也没有用,没有就是没有了。”
山风卷林,周身树影飒飒而动,“没有就是没有了”、“再哭也没有用”……这两句倏然回音一样地徘徊在耳畔。
齐岷说:“后来的奶茶,是谁煮的?”
虞欢撩眸看他一眼,回答:“春白呀。”
“甜吗?”
“甜啊。”
齐岷上钩,虞欢唇梢微扬:“不甜的奶茶,我从来不喝的。”
齐岷不语,想起自己上次喝到的那一杯,那大概是她头一回自己煮奶茶,又稠又苦,偏巧就给他赶上了。
“指挥使会吗?”
齐岷收神:“会什么?”
“喝不甜的奶茶。”
“不会。”齐岷下意识。
虞欢语气拖长:“那就是说,还是喜欢甜的嘛。”
“……”齐岷侧目。
马车辘辘前行,虞欢枕在臂弯间,脸庞映着荧荧日影,唇角上扬着,两个梨涡扎人眼。
“可是香甜的奶茶也不能多喝,不然像我一样,”虞欢微微一默后,盯着齐岷,曼声,“喝得身子都甜了。”
握在缰绳上的手一瞬收紧。
漫天的风吹卷在树林里,却吹不走那一句娇软的“身子都甜了”。
齐岷目光攫着虞欢,先前压下去的那一种猜测再次涌上心头,并且越发明晰,强烈。
她不是在记恨他,折腾他。
她,是在撩拨他。
作者有话说:
欢欢:聪明的男人我最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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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今天小肥一章,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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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不要尊重,要喜欢。”◎
当天下午,众人进入青州城,下榻驿馆。
齐岷因要查一桩跟刑部相关的贪污案,入房后,叫来辛益交代事务。
辛益自是领命,后又汇报王府家眷的入住情况,问齐岷是否要联络青州知府,帮忙把那一批奴仆先行押送回京。
齐岷点头,顺手拿起桌上的茶壶,一倒,发现倒出来的并非茶水,而是奶茶。
齐岷眉峰一敛。
辛益忙解释:“哦,大门口恰巧就有家卖奶茶的铺子,想着头儿平日里爱喝,就顺便置办了一壶。”
说着咧嘴笑,却见齐岷放下茶壶,倒出来的那半杯也没动。
“换茶水。”
“嗯?”
辛益看清齐岷冷冰冰的脸,心头一沉。
——什么情况?
辛益不敢贸然问,按捺住疑惑,拿起茶壶先走,及至门口,又听得齐岷道:“等会儿。”
辛益回头。
“查一下虞氏。”
虞氏?
辛益一愣后,反应过来:“王妃有问题?”
“有没有,查了便知。”
齐岷语气很淡,这样更让辛益猜不透,想着这两日齐岷影形不离地护送在虞欢车外,或许是发现了什么,便不再问,颔首走了。
齐岷在桌前坐下,目光转回来,看见桌上的茶杯。
辛益忘了拿茶杯走,先前倒的那半杯奶茶还在。
齐岷拿起来,晃了晃杯里醇香的奶茶,想起虞欢今日的挑逗,眼神昏昧。
这些年来,不是没有被女人撩拨过,可是像这样嚣张、乖戾的,虞欢是头一个。
都是要住金屋的女人了,撩拨他,图什么?
齐岷越想眼神越冷,看着杯里的半杯奶茶,眼前再次浮现起虞欢那张笑靥深深的脸。
不知为何,齐岷对那一对梨涡的印象异样深刻。
喉里蓦然有些痒,齐岷手一抬,一口饮尽那半杯奶茶。
*
辛益回来的时候,手里除一壶新沏的茶水外,还有一封来自知州贺云枱的请柬。
齐岷是朝廷的正三品大员,又是圣上亲自提拔的亲信,青州知州贺云枱从获悉他要来青州办案的那天起,便开始筹备这场接风宴。
押送王府奴仆一事要劳烦青州知府,查案更需要贺云枱的配合,齐岷自然不会缺席这场宴会。
一盏茶后,齐岷、辛益二人从院中出来,走过回廊,朝前厅方向行去时,忽然听到墙垣那头传来悲恸的哭诉声。
齐岷收住脚步,辛益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一眼,眉头微蹙:“头儿,是王妃的住处。”
驿馆不大,那哭诉声隔着一座矮墙传来,齐岷展眼,便可见墙后的房屋门扉大开。
哭声来自于一位年轻女子,然而这个声音既非虞欢,也不是虞欢的贴身侍女春白。
辛益想起扣押在驿馆里的另一批人,心头“突”的一跳。
*
日影西移,窗前的案几上落着参差不齐的树影,虞欢伸手打开妆奁,漫不经心地挑选着一会儿要戴的首饰。
身侧是侍妾周氏撕心裂肺的哭声。
“……从离开客栈那天起,盛儿就开始不对,先是夜夜哭闹,后来便开始浑身发热,饭吃不下,觉睡不成,到今天,整个人已经烧得炭火一样,眼睛都睁不开了!……”
往后便是声泪俱下的央求。
“王妃,妾身求求您,救一救盛儿吧!盛儿是王爷唯一的血脉了,您不能坐视不管!往后的处境越来越艰难,再这样拖下去,盛儿就活不成了!……”
虞欢不应,春白为难道:“王妃跟姨娘一样,都是戴罪之身,自己都难保全,又能怎样相救呢?”
锦衣卫没有对外明言过虞欢不用替燕王受过,春白不想让府里的内眷知道这一点。
圣上特赦虞欢,是因对虞欢存有旧情,可燕王庶子是什么人?那乃是燕王唯一的子嗣,圣上杀都来不及,怎可能允许虞欢相救?
周氏在这节骨眼上把盛儿塞过来,明显就是让虞欢难做了。
这一次,春白没办法同周氏共情。
周氏哭肿的双目里闪过一丝怨怼,虞欢现在是怎样的处境,府里人都看得清楚。吃、穿、住、行,哪一样不是区别于众人的特殊待遇?这两日,连指挥使都亲自去她车外护送了,谁还会相信她是戴罪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