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情况下,她产生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她是自由的,哪儿都能去,巴黎、纽约、波士顿、新奥尔良、亚特兰大,没有人能拦住她;然而同时,她也是被禁锢的,精神上想迈出一步,即使只是伸出一根手指头,都会被无数不赞同的眼光斥退。
“活见鬼了!”她恼火地想,“要不是怕得罪了他们,搜救的时候不再尽心尽力,即使被枪顶着脑袋,我也要上船去!”
她也想过用非常规的方式去寻找父亲。可是——艾德勒把她保护得太好了,她连两百美元的价值都搞不太清楚,又从何谈起非常规呢?
正在这时,那个人出现了。
他像幽灵一样神出鬼没,无声无息地惩治了那些得罪过她的人。
尽管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目的这样帮她,但毕竟是在帮她,而且手法高明如鬼魅,所以哪怕他对她不怀好意,她也要赌一把。
只是,她要怎么联系他呢?
突然,她心中冒出一股寒意,后颈汗毛一根一根倒竖了起来——她居然一直没注意到这点——他是怎么知道老太太、男人、奥丽娅娜需要报复的呢?
他进了她的卧室,偷看了她桌子上的名单!
莉齐觉得自己可能疯了。
如此危险的局面下,她内心除了恐惧,居然还升起了一丝渺茫的希望——那个人在暗中观察她,说明他知道她的窘境,他在等她上钩。
是的,他报复那几个人,只不过是对她抛下的鱼饵。
他在等她走投无路,等她饥肠辘辘,等她顾不上鱼饵是否有毒,急不可耐地一口咬上去。
他的等待是对的。她会咬那鱼饵的,哪怕饵上有毒,她也会像贪吃的鳟鱼似的咬住不放。
当然,父亲知道她这样冒险,肯定会很不赞同,甚至大发雷霆——可是,谁管他呢?连自己安全都不能保障的老家伙。
打定主意后,她心脏跳得飞快,却全然不像遇到坏事那样一个劲儿打寒战,手心反而一阵一阵发热,就像小孩子要拆开礼物盒那么激动,至于盒子里是珍贵的礼品,还是一只会跳出来吓人的怪物,她竟一点儿也不在乎。
这么想着,莉齐送走了噘嘴发牢骚的奥丽娅娜,提着裙子,跑回卧室,仔细检查周围的布置,想找到一点儿那人来过的证据。
然而,窗户没有任何外力破坏的痕迹,家具也丝毫未挪动,就连桌椅板凳上的丝带、胸衣、香粉、科隆香水等这些最容易——她脸红了一下——被流氓觊觎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地待在原位。
她想得没错,那人就是一个幽灵,无声无息地降临到她身边,无声无息地帮她报复别人,又无声无息地对她抛下钓竿,静等她咬钩。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想要什么?
他什么都没有留下,她要怎么跟他说上话?
莉齐忽然又泄气了,一屁股坐到沙发上。
也许——根本没有什么幽灵,也许那些事就是一个巧合。
老太太是某位交际花的护花使者报复的,那个男人也确实得了一种会蛙叫的怪病,奥丽娅娜的事情就更容易解释了——兰斯极有教养地把交际花的小金库掏空了,交际花一气之下,把一切抖出来也正常。
她真是疯了,居然会觉得有幽灵在帮自己。
她简直愧为父亲的女儿,遇到困难,只想着怎么求别人帮自己。
然而,她心底有一个声音是这样说的:不是她不想靠自己,而是世界把她的路都堵死了。
在此之前,她以为最有可能困住自己的,是上流社会这个金鸟笼;现在,她却发现,这鸟笼压根儿不算什么,只要脸皮够厚,就能飞出去。
可对于这个堵死所有路的新牢笼,她却一筹莫展,甚至不知道它是什么。
莉齐不想哭。
一哭起来就没完没了的,而且,能给她擦眼泪的、替她遮风挡雨的人已经不见了。
哭除了让自己更加软弱,更加绝望,还有什么用?
就在这时,一个信封从天花板上飘落下来,掉在了她的面前。
莉齐直勾勾地盯着这个信封,理智上知道自己该吓一跳,可她的理智正忙着思考究竟是什么困住了自己,再加上感情已全然麻木,竟极其冷静地捡起了这个信封。
“幽灵来信了。”她用手帕擤了擤鼻子,心想。
信封长六英寸,宽六英寸,边沿镶着金边,拿到煤气灯下观察,能看到金边上若隐若现的玫瑰花纹,由一枚暗红色的骷髅头火漆封缄。
按理说,莉齐也该被这个红色骷髅头吓一跳。可她只是冷静地想:“啊——居然真的是幽灵。简直像个鬼故事。”
她拆开信封,摊开信纸:
“今晚九点,后花园见。”
落款只有一个字母——E.
莉齐第一反应是,这人是故意的。
他进她的卧室如入无人之境,却假模假样地约她在后花园见面。
后花园,真是个好地点!
夏洛莱的后花园与侯爵夫人的后花园仅有一墙之隔——还是一堵草墙。
要是碰巧侯爵夫人正在花园里举行晚宴,那她就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跟这位幽灵约会。
就算没有晚宴,林荫道上也时不时会有马车经过。马车里的人倒不足为惧,他们决不会失礼地探头张望。但马车夫就不一样了,他们忙碌了一整天,正是放松的时候,这时谁家要是传来一点儿异动,必然会招来他们炯炯有神的眼睛——但是,无所谓了。
事关父亲,哪怕他要她当着兰斯的面接待他,她也欣然应允。
莉齐放下信笺,朝天花板望了一眼——刚才神经太过紧绷,信封掉下来的时候,居然没想过抬头看一眼。
当然,现在看已经晚了,那个人也不可能像个蝙蝠一样挂在墙上,觉得时机到了,就把信扔下来。
莉齐提着裙摆站起来,瞥了一眼时间,七点钟整,她还有两个小时来打扮自己。
不知道那个人是为了什么帮她——最好是为了金钱和美色,因为这两样她都有现成的。要是为了别的,她还真不好给。
莉齐丝毫不觉得,这个想法多么突破道德底线。她并不像其他女孩那样富有廉耻心,会誓死捍卫自己的贞洁——早在女子学校的时候,她就被两个坏女孩带着偷尝禁果了,而且尝了不少——她还暗暗怀疑父亲也知道这事儿呢。
想到这里,她更加想念父亲了,这个世界上只有父母会这样无条件爱她,无条件支持她——是的,她相信母亲对她的爱,跟父亲对她的爱一样深厚,若不是怕她遭受非议,又怎会冒着生命危险去尝试偏方呢?
所以,她一定要救父亲,即使跟魔鬼——跟幽灵做交易。
莉齐在衣帽间翻出一条玫瑰红晚礼服,那是她第一次参加舞会穿的裙子,裙摆是波纹丝缎,裙幅足足有十二码,罩着两层淡粉色的朦胧轻纱,走动时会发出窸窣声响,饰以一条黑色腰带,极尽华美明艳。
因为现在已不再流行裙箍,而是一种使后腰蓬起的裙撑,她这条裙子还掀起过一阵复古风潮。
莉齐脱下居家服,穿上亚麻布衬裙,套上这条华美的玫瑰红长裙,走到全身镜前,两只手背在后面,钩住紧身胸衣的扣子,又在低胸领上别了一枚红宝石胸针。
她在下巴系上阔边帽的系带,廉耻心莫名又活泛了起来——这么一看,简直像要去勾引那个幽灵。
但没过几秒钟,她就把廉耻心抛到了脑后,这玩意儿对她目前的困境一无是处,还是不要为妙。
距离九点钟,还剩下一个小时。她走到厨房,打开橱柜,倒了一杯白兰地,仰头一饮而尽。
火辣辣的酒力赶跑了她的恐惧,以及逮住机会就想冒头的廉耻心。
她倚靠在橱柜上,又喝了两杯。酒劲儿如同一把剪刀,咔嚓剪断了她思绪的缰绳。她抿着酒,脑子乱纷纷地转动着,要是那个幽灵不要她的金钱或美色……她该怎么办呢?
是了。
她可以想办法,让他对她的美色感兴趣。
就这样,到了八点五十多分,莉齐已经彻底抛弃了廉耻心。
她放下白兰地酒杯,用科隆香水漱了漱口,把父亲的左轮放进裙子的口袋里——万一那人是个歹徒,她就趁他不注意,一枪崩了他;避开仆人,悄悄前往后花园。
好巧不巧,隔壁的侯爵夫人正在举行晚宴,人声鼎沸,隐隐传来华尔兹舞曲优美的旋律。
莉齐走进后花园的凉亭,心跳如鼓。
她咬着下嘴唇,打开怀表,死死地盯着表盘。
八点五十八,八点五十九……秒针开始走动了,她吞了一口唾液,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盯着秒针。
——九点钟。
她刚要收起怀表,同一时刻,一条黑丝缎从她的眼前覆下。
莉齐心中一惊,想要回头已经来不及。一只手从黑暗中伸出来,扣住了她的手腕——她下意识一哆嗦,这只手简直像炭火一样滚烫!
他扣着她,往后一扯。
她不由自主后退两步。
他轻而易举地将她控制在原地,把黑丝缎系在了她的眼睛上。
作者有话说:
这章随机掉落50个红包么么哒!!!
第9章 Chapter9
◎我希望你和他离婚。◎
眼前一片漆黑,身后是陌生人的体温和呼吸。
有那么两秒钟,莉齐的头脑一片空白,眼睛直直地望着黑丝缎透出来的微光,过了好一会儿,思绪才渐渐回笼。
意识到身后的人对她做了什么,她立刻想要摆脱钳制,脸涨得绯红:“你——”
但很快,她的理智就勒住了后面的咒骂——冷静,不过是被蒙住了眼睛,他并没有对她做什么出格的事。她要冷静,不能激怒他。
莉齐深吸一口气,转过头,努力想要看清那个人的模样。
然而,透过朦胧的黑丝缎,她只能看到一个高大而模糊的身影,因为过于高大,几乎使人感到压抑。
他似乎是骑马而来,身上散发出烈性烟草、坚硬皮革和纯血公马的气味,没有系领带,衬衫衣领微微敞开,露出结实有力的胸肌。
她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样高大强壮的陌生男人,心跳得飞快,耳根也泛起了红晕。
这时,他掠了她一眼,似乎意识到她能透过黑丝缎打量他,扣着她的手腕,走进了凉亭的阴影里。
眼前彻底陷入了黑暗。
莉齐攥紧拳头,指甲重重地掐进掌心。她差点就把手掌掐破了,脸上却露出一对甜美迷人的酒窝:
“幽灵先生,这些天是你在帮我吗?”
那人一动不动,滚烫的手掌始终扣在她的手腕上,半晌,他才低沉而缓慢地说道:“……幽灵先生?”
“是的,幽灵先生。你一直像幽灵一样保护我,不是吗?”她一面甜甜地说,一面拼命回忆自己是否听过这个声音。
结果是没有。尽管他语速很慢,乍一听文质彬彬,却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的口音,她完全无从分析他的来历。
“你说是就是吧,德·夏洛莱太太。”他平静地说,说到最后两个字,语气变得有些古怪,毫无礼貌可言,充满了讽刺和轻慢。
莉齐没注意到这一点,她正忙着揣摩他的呼吸节奏,试图分析出他在想什么——他的呼吸一开始粗重而急促,犹如一匹焦躁不安的公马,现在却平缓了下来——这要是能分析出他在想什么就有鬼了!
要是眼睛上没有黑丝缎就好了,她苦恼地想,不然她一定能抓住他的马脚,然后予以精准一击。
对了,他刚管她叫什么来着?
莉齐眼珠一转,假惺惺地说:“唔——你帮了我那么多,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叫我莉齐就好,不必那么生疏。”
他没有说话。
她又硬着头皮讲了几句俏皮话,试图勾起他的谈兴,他却始终一语不发,如同一个冷漠而不礼貌的观众,自始至终都以嘲讽的姿态观看她的独角戏,哪怕她自认为演技不错,演得无懈可击,在他毫无所动的视线下,也渐渐左支右绌起来。
莉齐真想掏出枪,抵着他的胸口,逼他开口回应她。
她在心里恶狠狠地咒骂他,脸上的笑靥却越发纯良无欺:“好吧,就算你不想跟我说话,按照社交礼仪,也该亲亲我的手吧?”
说着,她像小鸟似的靠了过去,抬起那只被他扣住的手,露出期待的表情。
这招总算有了点儿作用。
他反握住她的手,垂下头,却没有直接吻上去,而是留了一纸相隔的距离,呼吸均匀地打在她的手背上。
不像亲吻,更像是嗅闻,掠食动物用嗅闻追踪自己的猎物,她胡思乱想着。
可即使他的呼吸十分平静,仍然是活人的呼吸,落在她的皮肤上时,滚烫而黏湿,比轻浮的接吻还要让人起栗。
莉齐的脸颊一下子烧了起来,忍了又忍,才没有猛地把手抽走。
她歪着脑袋,小女孩撒娇似的,把手掌翻过来,送到他的面前:“掌心呢,是不是也该亲一下?”
他却毫无征兆地松开了她的手。
莉齐很失望,这可不是个好兆头。他要是对她不感兴趣,她想跟他做交易的计划就泡汤了。
她烦闷极了,真想开门见山地说——天哪,别装哑巴了,想要什么就说出来吧,只要你能找到我的父亲,你要什么,我都愿意给你。
然而,凡是玩过牌的人都知道,不到山穷水尽的那一刻,决不能提前亮出底牌,那样会输得倾家荡产。
莉齐心急如焚,面上却丝毫不显。正在这时,隔壁第二支华尔兹开始了。
她急中生智,朝他行了一个屈膝礼,仰头说道:“你什么都不说,也不愿意吻我的手……陪我跳支舞总行吧,”她落寞地垂下头,半真半假地说,“我好久都没有跳舞了,没人愿意和我跳舞,他们都不喜欢我。”
他似乎在打量她。
尽管看不到他的眼睛,但她能感到他那冷静、沉着的目光,正像锋利的小刀一样在她的脸上缓缓移动。
他在评判她的话语有几分真有几分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