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收获了一份。
我摸着她的肚子,很软,还没显怀,但几个月后,家里就会多一个新成员。
她说这孩子叫温和。
我发现心里的排斥没那么强烈了,成长就是接受生命的无限性,从前我只能允许我爸有一个女儿,她叫温锁,现在我可以告诉别人,我爸还有一个女儿,她叫温和。
小青阿姨对我真的很好,照顾我的情绪,做我爱吃的饭菜,外婆给我织的羊绒衫破了洞,她用彩虹色的线绣出了一朵花。
我有些喜欢这里,因为母爱可以打败一切,包括爱情。
跟周屿焕分开的日子里,我学会了织毛衣,知道做红烧排骨得放热水煮,还辅导了两个学生,周屿焕没问我什么时候回去,他只是在深秋的时候,跟我说三塔路的银杏叶黄了。
我就立马收拾了行李。
母爱可以打败一切,爱情也可以。
买好票的那天,我拎着行李箱站在家门口,“爸爸,我要回家了。”
我爸没说给我打钱的事,而是给了我另一个行李箱,“哈尔滨特产,都是你爱吃的,还有你小青阿姨做的腊肠和腌肉,怎么做我已经发给屿焕了。”
“好。”
小青阿姨站在厨房门口,双手不停搓着围裙,她的肚子已经挺大了,但是人闲不住,非得钻进厨房里。
我看着她,喉咙哽了几下,“妈妈,妹妹出生了告诉我。”
她的眼泪一下流出来,“哎。”
下了飞机后,周屿焕来接我,我一路上都在跟他说我在哈尔滨的事,他只听,偶尔点头,我说:“我有两个妈妈了。”
他看我:“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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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是个好东西,可以让一切伤痛变成粉色,我敢听《天使》的那天,去看了外公,摸着他的名字,和他的照片,“外公,我要跟周屿焕结婚了,你从很久以前就开始期待了是不是?只是很可惜,你们没看到我穿婚纱的样子。”
空中飞来一只蝴蝶,落在我的肩头,一旁的红玫瑰灿烂又炽烈,我吻了外公的脸,“再见,我的大熊,我现在是另一个人的天使了。”
周屿焕握着我的手,让我先到车上,不知道他跟外公外婆说了些什么,只是那晚,我的床头亮起一盏小灯,他给我盖好被子,“晚安,天使。”
我这一生终究会被强势捆绑,但温柔也可以把我打败。
第54章 沈叙
他们结婚了,在2018年7月。
那天上海下了很大的雨,他们没办法拍外景,温锁毫无形象地蹲在迎宾台前,周屿焕陪着她蹲下,给她揉脚踝。
婚礼很小,几乎没有商业往来的人,只是亲戚朋友,我妈和我因为沾了曾经“家长圈”的光,也来了。
那条狗站在他们身边,有个孩子很调皮,在甜品台那里跳来跳去,弄倒了一块蛋糕,狗去舔,被周屿焕叫回来,服务员帮忙清理,狗踩了裙摆一脚,化妆师把温锁叫走处理婚纱。
我走到他身边,看着狗,印象里这狗没名字的,就找个话题:“它跟了你这么多年了,该起个名字。”
“有的,叫其其。”
它好像也知道犯错了,趴在周屿焕脚边,一动不动,周屿焕弯腰帮它擦身上的奶油。我熟悉的那个人又回来了,只要确定温锁爱他,就能遏制住他的劣根性。
有了这个认知的时候,我心里有块石头突然落地,中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我对他回到我身边已经不抱奢望了,但是有这么一个熟悉的身影,回忆起过去也是种欣慰。
仪式开始的时候,周屿焕的拳头一直攥了又松,松了又攥,还不时地擦擦掌心的汗。
他很紧张。
环节简单,周屿焕的爸妈站在左边,温锁的爸爸和后妈站在右边,一个小姑娘带着狗,拎着花篮,去送戒指。
那个东北来的胖男孩儿哭得很大声。
主桌上有四个空位,一个前面摆了一包大前门,一个旁边有拐杖,一个是老花镜,还有一个,面前是一盘黄鱼煎蛋。
仪式结束,他们和几个朋友准备去一家小型酒吧,温锁换成一身白色连衣裙,周屿焕穿着休闲西装,手牵手,狗跟在他们身后,我妈把我也推进人群里,即使有人不乐意,也不好撵,可是我已经不想在这种位置上了,正要拒绝,温锁开了车门,进去,留了条缝儿,“进啊。”
杜迦佑开车,周屿焕坐副驾,我跟温锁并排坐在后面,旁边还有一辆车,宗闲喊:“你俩在人家婚礼上吵架,真服。”
仔细一看,她副驾还有一个男生。
杜迦佑没回,一脚油门,走了,那男生的脸色也不好看,宗闲摇上车窗,温锁踢了踢前座,“怎么吵的?”
杜迦佑还是没回,周屿焕回头说:“吃饭的时候两人中间隔一个男的。”
“顾江述啊,他铁直。”
“但他全程搂着朱令的腰。”
“哦,该气。”
杜迦佑油门踩得更猛,“别烦。”
这是家清吧,提前清了场的,朋友们也没有很疯,大家都知道,他们一路走来并不容易,尤其中间还隔着个我。
我在角落里当隐形人,开场的那首歌是那个胖胖的男生唱的,他拿着麦,嚎叫着:“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啊~”
被温锁强行闭麦,然后她坐在点歌台旁,说:“周屿焕,给你唱首歌。”
前调缓缓升起,她唱:
“你真的懂唯一的定义,并不简单如戏。”
“你真的希望你能厘清,若没交心,怎么说明。”
“我真的爱你,句句不轻易。”
“眼神中漂移,总是在关键时刻清楚洞悉。
温锁声音发哽,下一句没唱出来,周屿焕接下去。
“你的不坚定,配合我颠沛流离。”好像在控诉,她离开他的那两年,他找遍了所有南方的学校,北方只是去过哈尔滨,因为有一次几家聚会上,有个阿姨难得跟她搭话,问她哈尔滨怎么样,她说很冷,她怕冷。
北方就成了他排斥的地方。
音乐轻缓,没人摇骰子,也没人喝酒,大家都在听,灯光柔和,温锁眼中带光。
原来相爱的人,认真地说句我爱你,都会热泪盈眶。
最后一句,温锁改了词:“爱本质无异,是因为人多得拥挤,我很想证明,证明你是我唯一。”
我想起几年前我来酒吧找他,那会儿只以为他对她好是在补偿,可是现在我明白了,没有人会为了补偿二字,搭上自己的一辈子。
我提前退场了,没通知任何人,我都意外我这性子竟然会变得这么平和。
跌跌撞撞这么多年,懂得了一些道理,跟自己和解的一部分,就是允许自己的火车偶尔错轨,再毫不抱怨地,把它拉回正道。
出了门,雨还在下,这是条酒吧街,一出来就能看见旁边几家门口排起了长队。我打的车到了对面,正要遮住头跑过去,胳膊被人拽了一下,司机放下车窗,“小姑娘,还上来吗?”
邱允烁挥了挥手,“不用了抱歉,我来接我女朋友。”
他把我塞进车里,我心里恐慌起来,“邱少爷,认错人了吧。”
“你不是我女朋友?那你跟我睡什么觉。”
“邱少爷,我要下车了。”
外面的雨很大,车窗都被锁,他把车停在半山腰上,开始脱我衣服。
那个晚上,我好像失去了感知能力,脑海里只能记住温锁嫁给爱情后的笑容,以及外面的瓢泼大雨。
我走回家的,身上被淋湿,昏倒在家门口,再次醒来,我在医院,焦穆坐在床边,手里捏着一粒纽扣,我从邱允烁衬衫上拽下来的。
我把头挪到一旁,他给我盖好被子,尽心尽力地照顾了我一个月,一个月后,我感觉身体发生了某些变化,看着例假日历,浑身血液凝固了。
那段时间,我们一直住在一起,他知道这个日历是什么意思,也知道我把那颗纽扣钉在了窗口,每天都要盯着它一小时,心里有恨,例假推迟后,恨逐渐变成了刻骨铭心的杀意。
他带我去医院了,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我觉得一股痛感顺着骨头往下滑,剥皮抽筋,碾肉碎骨,到十八层地狱走一遭,也不过如此。
流产后,我大出血了,有几次昏迷,有几次呼吸困难,他什么都没说,把我身体调理好,带我回了萧山,他出生的地方。
他家门前种了一棵核桃树,他说九月份开始打核桃,要剥皮,煮、烘、晒,才能吃到好核桃。
我说想吃,他说等到明年九月。
次年九月底的某一天,我睡得特别早,醒来时焦穆已经出去了,窗口的纽扣变成了一颗核桃,我打不通他的电话,再次得到他的消息时,是警方的传讯,他们说他杀了人。
然后我就见到了邱允烁的尸体。
整个人变得昏昏沉沉的,我在警局做了笔录,并无嫌疑,他们便让我回家。
窗口的核桃还在摇,焦穆说核桃硬,不服打,跟他一样,到哪都是刺头,我把核桃拿下来,磨成了一把平安锁。
案件调查得很快,他供认不讳,我去见过他一次,告诉他我怀孕了,他把手放在玻璃上,描绘着我的脸,一句话没说,掉了一滴泪。
死刑在十二月份执行,那个晚上我挑了一家离他最近的宾馆住下,一夜没睡,天蒙蒙亮,我仿佛能听见枪响。
从那以后,我害怕人少的地方,就在酒店常住下去,肚子已经显怀了。20年初的时候,酒店突然被封锁,一场疫情打乱了所有人的计划,我被关在酒店里面,第二天才知道隔壁住的是温锁。
她肚子比我大一些,我跟她聊了一会儿孕期的反应,后来才知道周屿焕出国了,原定在今天下午回国的计划因飞机停飞而搁置,她的状态不是很好,抑郁症更加明显了。
我安慰她:“怀孕是这样的,身体的变化会影响到情绪,缓过这阵就好了。”
她揉着头,“好,谢谢。”
“没事,你怎么一个人来住酒店?”
“他跟客户定在这家酒店,我想快点见到他。”
我叹了口气,“但是现在出不去了。”
我俩都需要依靠,干脆住进一间房,就更能感受到她病情的严重性。
她总是会看着刀出神,要么就莫名其妙地流泪,有时连卧室都不愿意出。
她肚子七个月大的时候抱着我哭了一场,说最近总是做噩梦,梦到肚子里的双胞胎在打架,一方过于强势,总是会把另一方吞掉,醒来后眼前一片鲜血。
她崩溃了。
她说想吃药。
我看着她床头的马普替林,藏了起来,“温锁,你现在一定要振作起来,为了你的孩子……”
后半句我没说了,她带着药来,就是感知到自己抵抗不过病情,但是还想再坚持一下,见到他,劝自己,再在他的照顾下慢慢康复。
怀孕时有多需要自己的爱人,我深切地体会到。
药藏起来后,她安静了两天,可第三天她躺在浴缸里很久没出声,我跑进去看,她把自己闷在里面,我连忙把她拉起来,想骂她,但看见她奄奄一息的样子,数落的话又变成了安慰。
“温锁,一开始我并不理解你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性格,后来我的家庭发生了变化,我就明白了,当一个孩子没有自主选择权的时候,家长的态度就显得非常重要。你的病不受自己控制,但这三条命,总得保住一个,我给你药,要告诉周屿焕吗?”
她哭着摇头。
她连服了一个星期的药。
那个时候国家对疫情已经有了基本的对策,我们在志愿者的帮助下去了医院,周屿焕也包机回国,听说七个月大的孩子已经成型了,周屿焕错过了见那两个孩子的最后一面。
温锁出来的时候脸色非常差,我经历过这样的时刻,可她这种痛苦,无论身体还是心理,都比我痛百倍。
我怕她再次选择自杀,幸好周屿焕来了,但尴尬的是我们三个被隔离在一起。
焦穆陪我的那段时间,我很少想起过周屿焕,所以再次看见他的脸,我也不过是多了一份对焦穆的想念而已。
温锁在养身体,脸色苍白,没有生气,他摸着她已经平坦的肚子,很久没有说话。
我主动坦白:“药是我给的。”
没有多余的解释,此时我最在乎的不是他的态度,而是温锁能不能活。
他声音很轻,魂像是被抽掉了,“嗯,谢谢。”
“你不怪我?”
“不怪,我只要她平安。”
所以周屿焕以后不会让她再生了,这是他们唯一一次拥有孩子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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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这出戏,我开错了场,往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重返回台。孩子出生的时候,我给他起名叫焦禾,每年九月我都会带他回萧山老家,打核桃,剥、煮、晒,然后带两颗到焦穆的墓地上。
焦禾五岁的时候问他爸爸是怎么死的,我说有一年杭州的雪太大,把我俩淹没了,他把我推了出来,自己掉了下去。
是这样死的。
而今年杭州,又要下雪了。
作者有话要说:
2019年12月,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外公因病去世,2020年底,会做黄鱼煎蛋的杨阿公因病去世,2021年3月,外婆车祸去世,一周后周阿婆高血压去世。
生活没有小说曲折,但触感更强烈地存在着,而情绪也是个无底洞,至今还在不断地自我修复中。
不过近来总结出一点,生活就是,在爱里处理鸡毛蒜皮,再在鸡毛蒜皮里寻找爱。
全文完结,感谢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