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月光——怀南小山
时间:2022-08-26 06:54:50

  并不会看透她跌宕的心绪,他连睫毛都清净。
  秦见月勾了几道菜,没听见对面吱声,她掀起眼皮瞄过去。
  偷窥的第四秒钟,程榆礼终于睁开眼,他睨过来,眼尾轻挑,淡问:“好了?”
  她轻一点头,将手里菜单阖上。
  “点了什么?”他没接她递过来的本子,只这么问一句。
  秦见月给他报了几道菜名。
  程榆礼伸出手,“够了,就这样吧。”
  二指夹住菜单,往旁边侍应生手上一搭。
  秦见月垂下眸,余光里是他提起茶盅的手,茶水流进杯底,水声越发的脆。在这一阵微弱的流水声里,听见他似笑非笑一句:“很怕我么。”
  她愣了下,“我怕你做什么?”
  茶壶被搁置在桌面,一杯斟好的茶被他纤长漂亮的指骨轻轻往外一推,停留在秦见月的桌沿。她看清他雪色的指与修剪得干净圆润的甲面。
  “可以正大光明看我,我不吃人。”
  淡薄幽香浮进鼻腔,是清茉。
  秦见月不吭声,端杯饮茶,化解局促。
  被问到学戏多久了。
  见月答:“小学就开始了。”
  他说:“你唱得很好。”又补充道,“我奶奶喜欢你。”
  说起奶奶,秦见月不禁要问:“她那天没去吧?”
  “没有。”
  她点一下头:“那就好。”
  程榆礼打量着她乖顺的眉眼,揶揄道:“晾老太太不行,晾我就可以?”
  秦见月忙说:“我没有这个意思。”
  他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又轻道:“那欠人的总该要还吧。”
  秦见月说:“孟老师唱得比我好。”言下之意,他不必再听一遍劣等的戏。
  程榆礼却说:“你知道我想听你唱。”
  幽然空灵的弦乐声从餐厅大堂里传来。秦见月低着头,轻声地打趣他一句:“付钱就给你唱。”
  程榆礼也笑着,他想了想,开口道:“谈钱多没意思,我送你个礼品怎么样?”
  “什么礼品?”
  他指了一下窗外。
  秦见月偏头看去,两个小孩围在一个小摊铺前。被围在中间的是一位正在作画的中年人,搭起来的简陋台子上放着几个动漫人物的手办。他画的就是这些小玩意。
  两人用餐完毕,到了画手跟前细看,秦见月对这些幼稚的东西没有表现出太大兴趣。但程榆礼说了句:“喜欢哪个,你挑,我给你画。”
  她顿时浮想了一番。
  程榆礼学过国画,他的作品在学校展示橱窗里几乎没有被取下来过。
  他的每一幅画都被记录在她的手机里,那些花鸟、水果、竹子,有一阵时间欣赏了太多遍,秦见月至今仍历历在目。
  程榆礼要为她画画,这一件事让她的虚荣开始作祟。秦见月没有拒绝的理由,她便随意指了一个哆啦A梦,程榆礼悠闲地在画师旁边坐下,借了他的工具认真执笔。
  秦见月将要凑过去,他孩子气地说:“不要偷看,我会紧张。”
  秦见月也不禁笑了下。
  不出五分钟,“礼品”很快就完成,他神秘地将画纸卷起,用细绳系好。打了一个活结。
  方才还在黄昏,此时已然入夜。夜里阴云聚拢,程榆礼没立刻将手里东西交给她,他细思一番,悠悠问道:“约个什么时间?”
  秦见月说:“还是你定吧。”
  他挑一下眉:“我定?我怕有的人太忙碌。”
  她惭愧笑说:“这次肯定不会了。”
  程榆礼垂眸看着她,目光柔和,说道:“这样吧,下回抬头看见月亮的时候,我就去见你。”
  没有料到有这样做约定的方式,她问:“如果那天你正好有事怎么办?”
  “事情也分个轻重缓急,延一延不打紧。”
  秦见月笑问:“见我是急事?”
  “你说呢?”
  用画卷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他淡声说:“我可是言而有信。”
  秦见月接过他的画,正要拆开。
  程榆礼忙握了一下她的腕制止,说:“回家再看吧,万一不喜欢,我的面子岂不是要兜不住了。”
  他的手心一团火热,捏得她手腕将要燃烧起来一般。
  秦见月低头轻笑着,很给面子地将活结重新系好。
  怎么会不喜欢呢?他把哆啦A梦画成蜡笔小新她都会觉得可爱。
  -
  秦见月到家时,院门敞着,她再往里头走,看见妈妈的一只拐嵌在门缝中。
  院中摆着一只烧纸钱的铜盆,焰火燃尽,烟熏火燎,纸灰飘飘扬扬让她呛了一鼻子。
  “妈妈。”见月加快步伐往里面走,“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秦漪在小房间点蜡升烛。香灰的气味铺陈在狭窄房门之内,浓厚而古怪的馥郁。
  秦见月看到被摆在红烛中央的爸爸的遗照。
  听见唤她的声音,秦漪回头看见月:“快来,给你爸拜拜。”
  秦见月依言点了两炷香给父亲供上。
  秦漪紧随其后。
  秦见月退到她的身侧,眼尖看到妈妈额角的几缕青丝。秦漪在地上放了一只枕头,扶着膝盖要跪下去。秦见月过去搀她一把:“你不方便就别跪了。”
  秦漪没听她的话,还是屈下不便的腿脚,给亡人磕了几个头。
  照片上的爸爸江淮俊美如初,这张证件照是他过世那年拍的。如今有人在苍老、有人在成长,逝者却是青春永驻。
  江淮生前在外交部工作,妻子秦漪出身梨园世家。夫妻关系向来融洽,外人看来也很是登对。
  家庭变故发生在秦见月高三那一年。爸爸应酬完回家的路上,因为酒驾而致使惨剧发生。江淮当场死亡,秦漪折了一条腿,再也无法登台。
  那个惨烈的春天,迄今也有六年了。
  秦漪在江淮的遗照前跪了很久才起来,问见月:“对了,你跟小王谈得怎么样?”
  “嗯?”秦见月一时间没想起来这个小王是谁。
  和程榆礼吃了一顿漫长的晚餐,她都忘了她今天出行的目的是和王诚相亲。没有多加谈论的必要,秦见月糊弄道:“还可以。”
  “还可以是什么意思?行还是不行?”
  她避不开追问,便如实告诉妈妈:“我不喜欢他。”
  秦漪是一个很传统的女人,她很坚持地对见月说:“喜欢不重要,门当户对才是最重要的。”
  这话听得秦见月皱眉。她不想时时刻刻因为这些话题跟妈妈发生争吵。
  但门当户对这一类词汇又对她的自尊造成不可避免的强烈刺痛。
  也许正是因为她方才才和程榆礼分别,不愿被揭穿两人之间那赤.裸的差距。
  秦见月鼻子酸了一下,她跟妈妈说:“我只是想找一个可以理解我的人,如果没有,那我也可以不结婚。”
  不想再接受指责,钻进自己的房间,闭门不出。
  秦见月没有开灯,她平静地躺在黑夜里,睁着眼睛却没有聚焦。
  她在想少年时期的程榆礼。
  那一些年,她尚可以为了看他刻意去制造偶遇,去贴近卷过他身体的风,去触碰货架上被他挑剩下的薄荷糖,去看窗户里姿态懒倦的身影,一走神又望到玻璃里出神的自己。两方身影重重叠叠,他看过来,和她发生漫不经心的对视。
  他伸出左手合上窗户,手臂抻长,校服缩进去一截,骨感的手腕超出了袖口,洁白而温柔。
  校服一致,像情侣装。
  他们都是学生,只不过脚步一前一后。
  而阔别校园,脱下校服。他们可以坐在一间车厢,却置身两个世界。
  他们之间的高墙不会为一个女孩的贪婪和私欲而坍塌。
  他是赫赫有名程家的二公子。
  她是被他召来唱戏的小演员。
  ……
  终于,秦见月想起什么重要的事,她从包里取出程榆礼给她留的那副画。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也算是一种变相的得到。
  最起码,他真真切切地为她经停了五分钟。
  尽管是作为交换条件,程榆礼有一幅画是为她而作。不必患得患失。这是货真价实的馈赠。
  秦见月打开台灯,小心翼翼地展开纸张轻薄的画卷。干涸的颜料变成固定温暖的色彩,被昏黄灯光涂抹上一层暖蜡。
  哪有什么蜡笔小新,哆啦A梦。
  画纸上是一个半身的女子。穿淡粉的戏袍,戴繁复精美的头冠。眸子垂着,睫如细纱,楚楚动人。
  她眼角的那颗泪痣被涂抹成一枚细闪的朱砂色花钿。
  卷纸被一点一点展开,直到最底下,她看到两行工整的小楷——
  听说有泪痣的女孩都很漂亮。
  原来是真的。
 
 
第6章 
  秦见月盯着漂亮二字走了神,从文字传递出来的情感让她觉得虚无。贪心地想象程榆礼亲口对她讲出这句话。想入非非之际,不免脸红。压根没发现脸上的笑意已经无法抑制住,她羞赧地将画纸重新卷好。
  又想要多看一眼重新摊开。
  再珍重地卷起来。
  冒着傻气的动作,机械重复几次,直到手机震动了一下。
  显示:cyl请求添加您为好友。
  手机发烫,心跳慌乱。
  秦见月紧张地站了起来。
  他的网名一贯简单。高中的时候第一次意外获知他的联系方式,是阴差阳错,在钟杨发的一则打比赛获胜的说说底下,她看到cyl点了一个赞。秦见月壮着胆点进他的空间,然而没有任何内容。
  一分钟后,她的访客显示+1——
  cyl访问了你的相册。
  秦见月惊得从床上坐了起来。一时间身躯僵直,身体被热浪裹紧。
  访问相册的目的很好猜,无非就是想知道你是谁。
  她飞速地点进自己的空间相册,大批量的照片,一张一张看。幸好都是些无关痛痒的网图。唯一有本人照片的那个相册,被她上了锁。
  一阵慌乱后,秦见月总算镇定下来,点进有照片的那个相册。她自恋地觉得里面有几张自拍还是挺可爱的。一边庆幸他没有看到,一边又遗憾他没有看到。
  百感交集。
  这一桩小事让她陷入失眠。
  合眼睡不着,秦见月又忍不住打开手机,戳进cyl的空间。
  然而这一次屏幕上赫然显示的是:你没有访问权限。
  好像整个人被抛进一个湿冷幽深的山谷。低到极致的气压让她无法喘息,凌空的失重感让她难受得眼角泛起潮气。
  越界了吗?被讨厌了吗?
  揣测了千百种的可能性,试图为自己找台阶下,无论怎么编织缘由自我安抚,终究还是抵不过屏幕上那道冷硬的隔绝,它真实又残忍。
  像嵌入心脏的冰棱。
  生平第一次,她睁眼到天亮。
  还有谁会记得许多年前的一些小情绪呢?丧失了访问权限的秦见月会记得。
  恒久的失落跟酸涩、那一些年,折戟沉沙的悲怆,鲜为人知的黯然,迄今仍然清晰如昨。
  看着手机上姗姗来迟的添加消息,是通过名片。不出意外,应该是孟老师推过去的。
  秦见月不觉间又晾了他一阵,终于按下了添加键。
  他应该是在候着,很快发来消息。
  程榆礼:还喜欢?
  斟酌了一下,半晌,秦见月也只发送出去两个字:喜欢。
  程榆礼:那就好。
  程榆礼:画笔拿得不顺手。瑕疵多了些,见谅。
  秦见月:你常画人像?
  程榆礼:第一次。
  心情难得的畅快,她轻轻勾了勾唇角。
  笃笃笃的敲门声让秦见月从手机聊天里回过神来,秦漪的声音传来:“月月你出来一下,跟你说个事。”
  秦见月把门打开:“怎么了?”
  洗完澡的秦漪正拿一块干毛巾擦拭着头发,她本要开口,见女儿一脸笑意阑珊,忽的嘴巴顿住一下,往屋里瞅瞅,像是秦见月在里面藏了什么人似的。又上下打量她一番,在秦见月的催促下,秦漪才开口道:“我要说那什么来着——哦,秦沣最近好像惹上什么事,他要是跟你借钱你千万别借,有去无回。”
  秦见月愣了下,她没细问,也没告诉妈妈说她已经借过一次,少顷只点点头:“……嗯。”
  不论秦漪是否提醒,秦见月都心知肚明,借给他那位纨绔表哥的钱是收不回来的。就当亲眷一场,念及情分,给他一些接济罢了。
  秦漪又问:“药喝了没?”
  见月点头:“喝了。”
  “行了,早点儿睡啊。把你嗓子好好养养。”秦漪走前,还狐疑地往她房间里探头。
  秦见月催着:“知道了。”
  送走妈妈,她重新坐下,关闭灯光,在暧昧的黑暗里郑重地继续进行他们的聊天。
  秦见月:我要买一个好一点的画框把它装裱起来。
  程榆礼:夸张了。
  程榆礼:既然如此,我改天重新给你画一幅。认真一点。
  秦见月:不用,浪费你的时间。
  程榆礼:怎么会。
  秦见月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细思着要如何回应。
  而刚打出来两个字,程榆礼的消息已经提前发过来:早些休息。
  看来他是要睡觉了。秦见月便删除了自己的内容,改为:好。
  程榆礼:尽快见面。
  有些突兀的通知,让她方才落下的唇角又不禁扬起。
  秦见月:晚安。
  程榆礼:晚安。
  -
  秦见月复工那天,她和陆遥笛、南钰一起在会馆附近的小餐厅吃晚饭。戏馆的几面之缘,让陆遥笛对程榆礼很感兴趣。几句闲聊又扯到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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