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躲避已成为习惯。
“别低着头。”
他用食指轻轻勾起她的下巴,让她隐在暗处的唇角重新浴在光下。
程榆礼没有那么多的想法,暖热的指腹贴着她的唇线擦拭。
“好了。”
一切烦乱交织的心情在他退开的一瞬间消散。
秦见月低低地应了一声:“谢谢。”
她轻抿了下唇,触感尚未消失,犹有心动。
“左边绕吧,这里太堵。”程榆礼突然开口,秦见月看他一眼,原来是在和阿宾说话。
她想起什么,问道:“你过生日的朋友叫什么?”
他偏过头来看她,回答说:“钟杨。”
秦见月顿了一下。钟杨这个名字听起来也有些生疏了,明明他们以前关系还不错。
“认识么?”他若有似无地轻勾着唇角。
“嗯……”她有点无从答话,该怎么说呢?
程榆礼又说:“不认识?”
这样的话,听起来像确信她是认识似的。秦见月不明所以看着他。
随后他提示了一句:“他很有名。”
“……”
秦见月恍然,她险些忘了钟杨是非常厉害的电竞圈大神。于是顺理成章地点头承认:“认识的。”
松一松手掌,散掉手中攒积的汗。
裙摆被她攥紧的那一片重新抻平整,铺盖在膝盖上,略略发热。
-
钟杨过生日在他爸爸的山庄。幽深之处的纸醉金迷,僻静里的繁华。
穿过一片泛着冷意的山谷,程榆礼的车慢慢上行。
悠闲之际,一辆来势汹汹的跑车滴滴两下喇叭,将它超了。
秦见月看向窗外,火红的敞篷车上,车主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快把他巴掌大的小脸整个遮住。
钟杨偏头看着车里的程榆礼,轻勾唇角,挑衅意味十足地吹一声口哨。
油门踩到底,轰然驶去。
程榆礼失笑。
眼见胜负欲十足的阿宾就要加速,他淡定劝了句:“别计较,让着他。”
庄园门口,跑车随意地停在一片草地。钟杨懒散地倚靠在车门上抽烟,等着程榆礼过去。
秦见月远远看到,他的副驾上坐了个金发碧眼的女孩。
“这位是?”钟杨注意到程榆礼身侧的人,眼神里写着意想不到。
他摘下墨镜,躬下身子,很不客气的眼神凝神去看她的脸,不可思议道:“秦见月?真是你啊。”
而后轻哂道:“女大十八变,美得我都认不出了。”
秦见月微微笑说:“钟杨,生日快乐。”
钟杨没有变。还是那个玩世不恭、用脸杀人的大少爷。
有人说他很渣。但他对秦见月一直都不错,因为给他抄作业,她每周的值日都被他包揽。有一回大雪天,自行车在路上断了链条,也是钟杨帮她把车扛到三公里外的修车行。凭良心说,她觉得钟杨挺好的。
无非也是因为没跟他牵扯上情情爱爱,没有渣到她的头上。所以他是个好人。
人都这样。
钟杨看向程榆礼:“你带过来的?”
程榆礼道:“不然?”
他戏谑笑了下,说:“挺能啊你,这我老同学,有点交情。”
程榆礼点了点头:“知道。”
秦见月愣了下,怎么就知道了?
或许是因为随口应付,她用这样简单的判断中断了胡思乱想。
钟杨用手指夹着一只烟盒,磕了磕他的肩头,小声揶揄:“铁树开花。”
程榆礼轻轻笑了笑,说:“管好你自己。”
钟杨女朋友是个法国人,叫Isabel,是他审美里的明艳长相,身材也很诱人。不过女孩子看起来年纪很小,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她叫他杨。
他们用英语交流。
秦见月听不明白,她和程榆礼走在前面,隐隐捕捉到身后的谈论里什么Peking Opera的字眼。而后Isabel惊喜地“wow”了一声。
程榆礼偏头问她一句:“你喝酒吗?”
秦见月摇头。
他“嗯”了一声,想了想,说道:“走,打牌。”
穿过油绿的宅院,抵达一道古旧的扉门,上面一行复杂小篆写着“上山若水”,再往上是石阶,曲径通幽。走着走着身后二人已没再跟随,宁静小坡上,她跟程榆礼并行。
“牌九会玩儿么?”他问。
“这是什么?”秦见月嘀咕一句,“听都没听过。”
“没听说过?”程榆礼淡淡笑着,轻道,“教你,很简单。”
“好。”
快要到目的地,热闹的声音传来。
头顶叶片上的雨露陡然滴落在见月的锁骨,她不禁瑟缩。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止步于一间露天的茶室门口。
“程公子来了。”迎过来的是女人的声音。
秦见月脚步不由慢下,遁在他的身后。
程榆礼平平地应了一声,后面的问候便没再搭腔。
有人的视线落在他身后的秦见月身上。什么都没说,却也什么都说了。
茶室被林间禅意笼着。
他们在长几前坐下,程榆礼给秦见月介绍一行的几位牌友。她友好点头打招呼。
在他的身侧,她拘谨地坐着。面前摆放着一盏玄色宫灯,灯芯旧黄,灯面绘以山水。旁边案机上的青铜卣里嵌着一株细长的竹叶,露珠淋漓。
程榆礼给她推来一片小方碟,里面是青白色的宫廷糕点。
秦见月尝了一口,甜得倒牙。
看她愁眉苦脸,他倒是幸灾乐祸的神色:“不好吃?”
“齁甜。”
秦见月手足无措地举着被咬了一口的糕点,吃进嘴巴嫌腻,放回去也不是。
纠结之极,下一秒,指尖空了。
程榆礼夺走她手里的糕点,咬下一口,低低评价道,“还成。”看她说,小声说:“是你口味太淡了。”
没等接话,他把剩余的几口吃净。轻轻搓了搓指腹上那点碎屑。
没有注意到在一方暗影里羞赧的秦见月,程榆礼伸手去接牌。
推牌九,看起来像是简易版麻将。秦见月抱着学习的姿态,一边看他出牌,一边又心猿意马享受着坐在他身侧的虚荣。
她能隐隐察觉到有人往他们这边看过来。
不出意外,她已经成为他们私下里揣测的对象。
就像走在学校里走在风云人物身边的女生,免不了被议论。秦见月很清楚这种感觉。
只不过很可惜,她和程榆礼的关系,似乎也没有让她陷入舆论中心的地步。
如果说程榆礼是圆心,她有幸存在于他划分的特定范畴里,但也仅是游离于边缘线左右的程度。时而近、时而远。
是失重的,不受控的。
兴许下一秒就会脱落出去。
这都不是她说了算,并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没有找到让她的自尊心被支撑起来的安全感,秦见月敛眸看着桌面上的牌。一点点欢喜,一点点黯然。
眼见一张骨牌被碰倒,她下意识去扶。
同时,他的手也探了过去。两指交汇,触到她泛凉的指端。
秦见月立刻缩回去。
程榆礼扶好了牌,两三秒,看她一眼:“冷?”
“还好。”
他的眼顺势落在她单薄的裙面。
换季温差大,他竟粗心没留意。程榆礼旋即脱下身上的夹克,盖在见月的身上。
其实也没有那么冷。秦见月推脱了一下,想要掀开这件外套,摇头说:“会被人误会。”
程榆礼牵着衣服领子,不让她脱,重新盖住她圆润纤白的肩头,凑近了些说:“不希望被误会吗?”
“……”
“宣示主权知道什么意思?”他微微欠身贴近她,看着见月赤红的耳垂,似笑非笑的,“就当帮我挡挡桃花。”
“……嗯。”她轻轻地应。
衣服罩在身上,没一会儿,又诡异地觉得有些热了。
但秦见月没再脱去。
对面的哥们给他递烟,程榆礼摇了下头示意拒绝。也并非有意拂人面子,是腾不出手去接。
右手握着牌,左手在桌子底下与她十指紧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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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程榆礼的手指细长,淡淡的轻弱筋脉覆在纤白的体肤之下,没有任何一点多余的纹路,指节干净而细腻。如竹枝,但又不似那般苍劲。
她曾看过他的一张坐在台前作画的照片,出现在学校自印的杂志扉页。
少年蜷起的指端着一支小楷毛笔,笔头触在宣纸上,笔法在静止的图片中也能看得出多么轻盈。
纸上是两条深橘色的锦鲤。
他们说那幅画后来被挂到三中校长的家中厢房。
真假不知。她只印象深刻记得那只手的形状,感叹于女娲的鬼斧神工。如果人的手也有特质,那程榆礼一定是温柔。
因而秦见月一度认为,他的手握起来的感觉大概率是绵软的。
然而事实却和她的认知有一点误差。
男性的手只是看起来纤细,真正将她那一只手笼在掌心时,让她感觉到深厚的力量。
他的骨节比她要硬朗许多,特质里还有一道隐形的韧。
沙沙的风将她的发吹停在他的肩,又慢慢悠悠滑落。
秦见月低着头,薄唇微抿,担心让人看到她的忸怩。
程榆礼问她:“要不要换你来试试?”
秦见月说:“我看你打就好。”
程榆礼噙着微笑,少顷悠悠开口:“既然没兴趣,那也别看牌了,你就好好看看我得了。”
秦见月垂着眸,轻嘲一句:“你怎么好意思的。”
他侧过身子看着她,捏着牌在笑。
好半天,旁人催了下:“出牌啊阿礼,愣着干嘛呢?”
程榆礼这才把牌推出去。
中途有人来唤,是钟杨叫他们过去玩。
程榆礼回掉了邀请,他不喜欢很多人聚在一起闹闹哄哄,喝酒、游戏。不喜欢好好的平静的夜被打乱稀碎。那一层遗世独立的贵气,使他身上的铜臭味和烟火气都很淡。谦谦君子,卑以自牧。
程榆礼是这样的人。
秦见月又不免要问:“那你为什么要来?”
他淡淡道:“我要是说,只是想找个约你的契机,你应该不会信吧。”
她鼓了鼓嘴巴,被甜蜜言语撂倒,无从接话。想藏住羞红的脸,见月微微凑过去一些,挨他近一点,姿态像是脸颊贴上了他的肩,实则并没有触到。
程榆礼也沉默地准许了她的亲近。
只一瞬间,下一秒秦见月便立刻避开。因为听见身后的声音。
“程榆礼。”钟杨在茶室门口,扣了两下门。
两人一起回头。
“你过来一下。”他勾了勾手。
程榆礼便起身过去,和钟杨交谈。
秦见月回头看他们一眼,而后托着腮在原地等候他,百无聊赖用手指戳一戳面前的宫灯。
忽然之间耳边传来一些声音,就那么有意无意地让她听去了。是另一桌的几个年轻人——
“那个女人是什么人啊?”
“好像是唱京戏的小花旦吧。”
“程公子这出戏演得真好,亏我还想着他能有什么本事对付白家。也就是找个外面的小姑娘给他们一个下马威,看来也没什么特别的招儿。”
“这事儿传出去,白家那位大小姐又该闹个几天几夜了吧。”
“这有什么可闹的,不就联姻没联成吗,嫁谁不是嫁。少了他程家的男人地球还不转了?”
“你懂什么,人家打小儿情根深种,那叫联姻吗?那是嫁给梦中情郎。”
“哈哈哈梦中情郎,我倒要看看这事儿该怎么收场。”
最后一道声音是被压低了的:“他总不能真娶外面的女人吧?”
“你想多了,真当程家一点规矩都没有?程榆礼有必要为了一朵野花去跟他老爷子闹僵?”
“……”
明明声线已经很低沉,字句却越发清晰撞进秦见月的耳朵。她摆弄灯具的手不自觉停下。
从心底升腾起的一股羞耻灌满了身体。
身上还盖着他的衣服,薄荷的气味是热的。热得她里里外外都是汗。
被人捧到天上又摔下来的感觉如何?大概就是现在的秦见月。
一瞬之间,摔得粉身碎骨,模糊而淋漓一团的血肉,是她的自尊。
她心心念念的亲密,是他从头到尾的预谋。原来“宣示主权”的意思是这个。
她是被他随意捡起的一颗棋,用于谨防被人将了军。仅此而已。
因为不想和他们口中的“白家大小姐”联姻,秦见月就成了那个恰好出现又自投罗网的猎物。
那画和佛珠算什么呢?统统都是他的诱饵吗?
既然如此,等到她丧失了用武之地的那一天,又会是什么下场呢?
一朵“野花”,随手丢掉,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吧。
就像那一年……
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经历过。
美梦里交杂的噩梦又一点点地浮了出来。
浓墨重彩的颜色渐渐缠乱成浓厚的黑,像要把人吸进去。
秦见月呆坐了很久,牌桌的男人好像在和她寒暄什么。她勉力微笑了一下,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