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像很干净的水,山林里的溪水,很自然,温温柔柔的,还是下午的时候,水被太阳晒得有点暖洋洋的。”
这命题作文,可把他难倒了。阿宾绞尽脑汁,展现出来他为数不多的文学素养。
程榆礼淡笑着,满意点头。阿宾如释重负。
程榆礼又问:“那你觉得,什么颜色合适?”
“她今天穿什么颜色裙子?”
“紫色。”
“我觉得……”
阿宾话没说完,程榆礼指一下鞋柜:“你去挑一双吧。36码。”
他吩咐完,去一旁沙发很悠闲地坐下了。
阿宾:“……”
程榆礼看着右前方的落地镜,有两三个来往试鞋的人,想象着她们脚上的新鞋适不适合见月,但没见到和她相似的脚。片刻后意识到失礼,他挪开眼。
压力给到了阿宾,程榆礼就心静下来许多。他合着眸,浅浅休憩。
没多久,耳边传来鼓噪的喧嚷。女人的声音很耳熟,让他唯恐避之不及。程榆礼倏地睁眼,瞥向外面。
夏霁挽着沈净繁,突发奇想说:“哎奶奶,我给你买双鞋吧。”
稀奇事,竟有人能把沈净繁骗出来逛街。更稀奇的是,身后还跟着程乾。这让人匪夷所思的社交能力不免让程榆礼诧异。沈净繁还拄着拐,吞吞走进。瞅一瞅,难为情说:“嗨哟,这都是小姑娘穿的鞋,你去给你自己买。”
夏霁伸着脑袋往里面看了看,试图找到中老年人的鞋柜。霍然眼一亮,嚷道:“程榆礼!!怎么在这儿也能碰到你啊!”
二老闻声,也一同看去。
程榆礼还维持着那闲散坐姿,见人奔过来,他也没起身。
夏霁说:“太有缘了吧!我带爷爷奶奶出来玩儿。爷爷说想买件衬衣今晚穿。”
程榆礼嗯了声,礼貌接茬问道:“买好了?”
夏霁说:“刚刚结束。”
沈净繁也轻飘飘迈过来了:“给月月买鞋呢?什么样儿的?我看看。”
程榆礼微微颔首,冲着阿宾的方向:“还在挑。”
过了会儿,阿宾总算慢吞吞挑出来一双鞋。是很淡的粉紫色,七八公分高度,鞋面缀着不张扬的细闪,绑带轻细,两三圈,气质内敛而含蓄,不失恬淡柔美的温度。
阿宾一回头见众人都在,谨慎地一一打过招呼,又把鞋交给程榆礼:“我猜太太应该喜欢这一款的。”
程榆礼轻揉着干净鞋面,笑说:“眼光果然比我高不少。”
沈净繁接过去细看,点头说:“这鞋不错。阿宾心倒是细,今后交个女朋友可要享你的福了。”
阿宾嘿嘿一笑,害臊抓抓脸。
“程榆礼你真是好男人,还亲自给你老婆挑鞋啊!!”
夏霁也凑热闹,伸手就要接过去看。
不喜欢这轮流观赏的架势,程榆礼无情地夺走高跟鞋,交给店员:“装一下吧。”
夏霁尴尬地收回手:“略,小气鬼。”
从店里出来,两个人的轻松闲暇变成五个人的泄泄沓沓。
程榆礼率着阿宾走在前面,他步子不自觉加快,让程乾给吼住:“程榆礼。”
老爷子这么一喊,他不得不逗留下来一刻。夏霁搀着二老慢慢悠悠走在后面,他没有抛开礼数自私离场的道理。
到地下停车场,程乾顺口抛出个馊主意:“你带着小九。”
程榆礼想都没想,“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一共俩车,加上司机,我们这车里要挤四个人,你倒是清净。”
程榆礼皮笑肉不笑:“来时不也挤了吗?怎么一见到我就挤不了了?”
他这话很无礼,触怒了爷爷。程乾声音拔高:“你像话吗!!”
观战的沈净繁诶诶两声,出来解了个围:“带上就带上吧,”她拍拍程榆礼的肩,“反正就捎一段路,多大点事儿?怎么跟你爷爷似的这么倔。”
夏霁闷哼一声:“人家不想带我呀,算了我不要坐他的车。”
程榆礼睨向她,挑一下眉,眼神里有少见的锐利针对。好像在说:你知道就好。
夏霁气得暗测测咬牙。
程乾是个硬骨头,这一两年间,程榆礼又是退婚,又是闪婚,在外面开公司,又是不要孩子。本就没一件破事是顺他心意,怒气值慢慢被积攒到最大程度,于是逮着一件小事就较上劲了:“程榆礼!看来是我太纵容你了?!”
他说着,粗暴地扯开程榆礼的车门,指指夏霁,又指指车里:“你进去。”
夏霁这边也还在跟程榆礼较着劲,她本就不是个当工具人的性子。梗着脖子不肯动。
程乾怒道:“进去!”
这一嗓子是把她吼怕了。
夏霁闷闷哼了一声,钻进车里。
程榆礼站着没动,阿宾担惊受怕的神色,不想参与战争,便悄咪咪上了车。
程乾盯着他孙子绷得板直的身子,怒极反笑:“我还治不了你了是吧?”
他说着要去夺沈净繁手里的拐。
沈净繁忙把拐掖着,“使不得使不得使不得!!”
“你给我!”
“不能!孩子都多大了!”
僵持之际,一侧有人注目过来。
沈净繁也恼了,戳他腿一下:“行了程乾,非在这儿闹是吧!丢人现眼!”
程乾是个好面子的,让人这么一盯,也顿时觉得有辱名门做派。他扶着车,扶住胸口,缓了缓差点上不来的一口气。
沈净繁揣着拐杖,走到程榆礼跟前:“你也是,甭在这儿跟你爷爷过不去。这点小事有什么不能,你从前也不这样啊。”
她纳闷于程榆礼身上罕见的执拗,只好轻抚他的肩背安慰,低语道:“有什么账,咱们回家再算。”
程榆礼一向没有出现过失控状况,即便身处眼下剑拔弩张时刻,他也只是紧紧锁着眉。手指在口袋里攥成拳。
半晌,他回到车上。
车厢里弥漫着女人的香。
砰一声,车门关上。
阿宾涩涩发抖问:“程先生,那咱们现在?”
程榆礼淡道:“走吧。”
车子开进了夜色,霓虹在春夜的枝丫里摇晃。
程榆礼叫他开快些,很快将二老的车甩在后边。
又过很久,各自平静下来,夏霁问了句:“你打算什么时候把我加回来?”
程榆礼刚整理好情绪,又听见她十年如一日刺耳的声音,心里只觉得躁。想让她“闭嘴”,但最后那一点兜住情绪的风度还是叫他保持了理智,他待人从不冒失。
夏霁见他不答,又不依不饶问:“程榆礼,你删我多少次了你自己还记得吗,就不能站在别人的角度想想吗?我一次一次热脸贴冷屁股能好受吗?”
程榆礼置若罔闻,不为所动。
删多少次,确实不记得了。最早是在高中,那时事情还没有那么严重,程榆礼不是树敌的性格,他同旁人连争执都很少发生。
有一段时间,夏霁开始在他的空间写留言,从简单傻气的非主流句子变得渐渐露骨。
有人看见,跑过来问他是不是在和夏霁交往。
程榆礼那时不怎么用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他的留言板很夸张,每天都有不同女孩来踩,甚至还一个压一个,有较劲的嫌疑,比赛起来谁留得多,种种层不出穷的烦扰让他将空间对外关闭了。
夏霁的骚扰便延伸到他们的聊天框。
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把她从列表里删除。
整个世界,六根清净。原来和人切断联系的感觉也很舒畅。
再后来,她锲而不舍,想方设法加上他。只要她能保持安静,程榆礼不排斥他们维持这种普通的同学关系。
几个月前,他收到她发来的一则小视频。是一个酒店的露天泳池,男人光着上身,女人穿着比基尼。两个湿透的人缠在一起热吻。
夏霁说:想跟你试试。
程榆礼二话没说,两秒删除好友,再次恢复六根清净。
并不愧疚,只觉得愉快。
这大致是发生在去年冬天的时候。没过多久迎来新年,程乾找过一回见月,颐指气使让她想一想她能为程家带来一些什么。其实程榆礼没说,后来那阵子,爷爷也找过他。
程乾的想法让程榆礼觉得万分诧异。
他认为程榆礼当初退了白家的婚是因为不喜欢白雪,如今有更好的替上,没用的就不要了。程乾没有直截了当告诉程榆礼,哪个是“更好的”,哪个是“没用的”。但爷爷这话听得他心力交瘁。为自己的人生做决断是一件太难的事。至少,在程家是。
程榆礼的脾气也是从那时忍到了现在。
想起太多事,又头疼欲裂。
夏霁在一旁还催:“你聋了吗?为什么不说话?”
程榆礼揉一揉眉心,沉声开口说了句:“你想做第三者?”
她愕然一怔。
开车的阿宾都吓得方向盘一滑,赶紧调整。
程榆礼声音不咸不淡,继续说:“找错人了。”
夏霁说:“能不能别讲话这么难听?做朋友都不行了?”
他睨一眼过去:“我缺你一个朋友?”
夏霁咬咬牙,不忿问:“你到底为什么对我这么冷漠啊?”
他不再留情面:“因为你很吵。”
深吸一口气,夏霁也沉下声音来说了句:“我不知道你怎么跟秦见月好上的,但为了你好,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我一直觉得她很眼熟,后来我终于想起来了,我的确在三中的时候就认识她了,她根本就不是你认识的楚楚可怜的样子,她还打过我,你根本想象不到!”
程榆礼闻言,眼尾好奇一扬:“打你?”
“是啊,”夏霁眼神笃定看着他,眸间还泛起点潮气,“她扇过我巴掌,不可思议吧?”
程榆礼看着她,眼中平静无波。少顷,他忽然轻笑一声。
她愣住:“你笑什么。”
他悠悠道:“挺好,替天行道了。”
“……”
夏霁的拳已然攥紧,而后她尚未出声,霍然间,砰的一声。
追尾事故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发生了。
程榆礼抬眸看去,这才发现前面的是钟杨的车,他如蒙大赦掀了下唇角。外面的男人扣了扣车窗,说了句什么赔钱不赔钱的。夏霁已经迫不及待下车要找他理论。
她指着钟杨的车说:“不就一破奔驰,能值多少钱?”
程榆礼往后看去,秦见月穿一件单薄的长裙,手指交叉在一起,可能是嫌冷,微微缩着肩,她抿着唇,没什么表情地看一眼夏霁。
两辆车贴在一起,横在十字路口,好在没撞出什么大事。
钟杨绕到车那边去跟夏霁理论。
程榆礼把车门打开,给她腾出地方:“进来。”
秦见月又看一眼程榆礼。
他说:“愣什么,上车。”
她进退维谷,迈一迈腿又缩回去,“我坐钟杨的车好了,不要挤在一起,这样方便一点。”
钟杨这时走过来,扶着窗框折身,冲程榆礼说:“怎么回事儿啊这位爷,这女的说不肯赔钱,还诋毁我车。真不赔我可不答应,想逃逸也晚了,我就赖这儿了啊。”
他装腔作势,拍了几张照,拍拍见月的肩:“人证,物证。”
程榆礼笑着,“正好,赔你个美女。”
“美女?”
程榆礼看一眼夏霁,又给他使了个眼色。
钟杨心领神会,没辙地叹息一声。又伸手指他一下,警告说:“行吧程榆礼,你给我等着。”
然后夏霁就被钟杨扯着领子扔进车里了。叫嚣也没用。
秦见月回到程榆礼的车上。
程榆礼淡淡开口,问阿宾:“没什么大事儿吧?”
“没事儿,咱车结实得很。”
他应了声:“那回头再去修。”
“好。”
重新出发,车里气味没散。程榆礼把车窗全打开,又要防着见月着凉,给她披上西服,没一会儿外面的混着花香的春风就钻进来,冲淡了里面的香水味。
这次没再憋着心里不快,好半天,秦见月嘟囔一句:“你怎么跟她在一起啊?”
“是在外面碰上了。”
“以后别让别的女人坐你的车。”
他温和地笑,柔声说:“好。”
嗯?就这么简单?
她点点头,揉揉手。
又过好半天,秦见月还是忍不住:“哎呀,你这样显得我多无理取闹似的。”
他微微偏头,眼神长在她身上:“那我怎么说?”
秦见月说:“你应该跟我计较一下,坐车怎么了?又不是什么大事!你别这么小心眼!然后你这理直气壮的态度就显得我特别委屈,我就很伤心地闷着头,也不说话。很可怜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你终于在沉默中发现了自己的错误,主动来哄我。”
程榆礼轻笑出声,配合她表演:“坐车怎么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别这么小心眼。”
秦见月闷下头,不说话,很可怜的样子。
少顷,听见程榆礼和前面人说:“阿宾,递一下。”
搁在副驾的纸袋被送过来。程榆礼放腿上慢悠悠地拆,秦见月偷瞄过去。赫然一双闪亮的高跟鞋躺在里面。
她忍不住惊喜问:“你为我买的吗?”
程榆礼仔细地拆开包装盒,笑着说:“给公主买的。”
“哪个公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