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公主。”
鞋子被取出,搁下。
“真好看。我喜欢这个颜色。”
程榆礼如实说:“我眼光差,其实是阿宾挑的。”
秦见月忙说:“谢谢阿宾。”
“客气客气。”
秦见月在车里把鞋换上,果然跟她很登对。她满心欢喜地左看右看,像淘到快乐的小朋友。
程榆礼宠溺看她:“公主还满意?”
秦见月笑着看他:“满意!”
程榆礼搂她的腰。指腹不轻不重地揉,弄得她痒。
-
一波三折,车子总算开到了夏家的酒庄。
经程榆礼介绍,酒庄的主人就是夏桥的现任妻子,一名年轻的知名画家,名叫陈柳然。
陈柳然短发,高个,瘦得像竿,穿丝绸的阔腿裤和短上衣,腰肢纤细。手臂细长,手插在兜里。很酷。
夏霁贴过去和她说话,亲密姿态,很难让人判断出是母女还是姐妹。
酒庄在半山,弯曲的桌面被点缀得宛如精致银河。长桌的尽头是悬崖。晚间看过去只一片蒙蒙的黑。什么也不清楚。
香槟灌满酒杯,摆成精致的一排。
好多的商界名流齐聚一堂,程榆礼一贯闲散,找了个空座就拉着秦见月坐下了。在人堆里瞅了一圈,没跟人打招呼,秦见月好奇问:“你不要去social一下吗?”
程榆礼淡淡说道:“都是派不上用场的人。”
秦见月点头,深谙他在人际交往上也采取节能策略。
程榆礼正在低头给钟杨发消息:你没来?
钟杨:托您的福,修车。
程榆礼失笑,给他发了个红包。他没领。
忽的,她看见有人过来,捏一下他的腕,小声道:“夏叔叔来啦。”
程榆礼将手机揣进裤兜,起身迎人。秦见月看着他嘴角的笑意,心中霍然出现一道不为人知的别扭。
夏桥走到他身前,拍了拍程榆礼的肩,又看向见月寒暄一句:“这裙子很衬你。”
秦见月微笑道谢。
她轻轻牵了一下程榆礼的衣袖,凑到他耳边说:“我想去一下洗手间。”
程榆礼说:“我带你过去。”
“不用,你告诉我在哪就行。”
他略一犹豫,想着夏桥在跟前又走不开,便抬手给她指了路。
秦见月懂事地自行离开。
她往洗手间方向去,其实在百无聊赖地闲逛。在偌大的庄园远眺,走在西式宫廷的长廊,看着墙面上扣一粒她都赔不起的钻。
她偷摸地想,可能他们秦家上下十代也买不起这样的庄园吧。
在爸爸江淮过世之前,秦见月是过过一些好日子的。江淮在外交部工作,说来也体面。母亲梨园世家出身。家境算不上顶级的殷实富贵,但总不能叫落魄。倘若父母亲齐心协力努努力,也能幻想着在燕城新城的地段买下一套不错的公寓。
这就是秦家能够努力到的财富的终点。
和眼下这一些是完全不一样的,听说这叫old money。老钱家族。此刻宛如置身九重天的幻境,被金钱堆砌起来的云海让她无比眩晕。
她是刘姥姥进大观园,脚踩不到实处,步伐都在飘。
转角处,一个握着香槟杯的长裙女孩正扭头与人说话,一侧过身来措手不及撞上见月,险些洒了杯,幸好里面的酒水只是溅出来几滴。
过来的两个人,是夏霁和她的昔日同门刘晏洺。
穿长裙的是刘晏洺,她微一缩腕,啧了一声。抬头看见月,眼神瞬间错愕。
看起来她比夏霁的记忆力好很多。
“秦见月?”
夏霁也迈步走到前面来,冷笑一声说:“秦见月啊,秦见月,果然是你,我居然心那么大,之前还把你给忘了。看来还是你这名字太难听了。”
露天的长廊,头顶的火树银花在她们之间投下一片金色影子,微微摇晃,在见月粉紫色的鞋尖之前,像一道划分泾渭的小桥。
夏霁往前迈一步,踩在那道桥梁上:“怎么摆平程榆礼的?”
刘晏洺错愕道:“她就是程榆礼的——?”
夏霁摆了下手,叫她别说。看来很刺耳。
秦见月没有做什么表情,面色平静地看着她:“是他追的我。”
夏霁失笑:“他在你梦里追的你?”
秦见月微微笑一下:“你追不到的人来追我了,不敢相信是吧?你要是真的想知道大可以去问他,酸我也没用。”
夏霁抱起手臂。她居高临下看着见月。
这样的姿态,曾经让她胆寒生畏,不敢抬头看。但秦见月此刻却从容看她,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怕。她那双凌厉的眼里,在欺辱别人的时候,只剩下空洞的情感与无尽的可悲。
“酸你?酸你要靠男人才能进这个酒庄的大门吗?”
“是,我没有酒庄,可是我有你得不到的东西。”秦见月勉力笑着,语调讽刺,“是谁天天把男人挂嘴边?为了男人要死要活,你这样男人是不会稀罕你的。”
刘晏洺替夏霁出气道:“不就嫁了豪门吗?你到底在狂什么啊?”
秦见月一低头,就看到夏霁攥紧裙摆的拳头。
“夏霁,”秦见月没理会刘晏洺,渐渐敛了笑意,语调微冷,“你这样的人真的很可悲。”
“后来他告诉我,他很喜欢我给他做的标本,是被人弄丢了。你说当时喜欢他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是我被你针对呢?”
秦见月看着她,一字一顿说道:“因为他很喜欢我送给他的礼物,对吗?”
“闭嘴!”夏霁双目微瞪,说着便抬手要打她。明明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莽撞的恶习一点不改。
幸好,她被旁边的刘晏洺拦下。
秦见月为她这行为忍不住笑了下:“你现在打我,受伤的是我,丢的是谁的脸?”
“你爸爸,你后妈的面子还能撑得住吗?”
“你以为你还能像在学校里一样一手遮天吗?”
夏霁忽的失控地大吼一声:“闭嘴!!你给我闭嘴!滚!!”
秦见月继续道:“我有底气不是因为我嫁了豪门。人是会长大的,但是你不会。”
“滚出去!你他妈的给我滚出去!!”
她捂着太阳穴,莫名其妙就蹲地恸哭起来。
刘晏洺安抚着她:“还好吧小九,你没事吧?”
她一边说一边去小包里翻什么东西,紧急取出来的是一瓶随身携带的药罐。刘晏洺要把药送到夏霁口中,被她推搡开,洒了一地。刘晏洺又狼狈去捡拾。
“你别这样,你把药吃了。”
“你也给我滚!”夏霁说着,站起来,往她的好姐妹背上踹了一脚。
刘晏洺被她踢倒在地上,神色是说不清的郁闷。
她也跟着瞪一眼秦见月,拾了药瓶跌撞着跟上。
外面春雷滚滚,天际憋着一场雨水。一触即发的过往悬在她的喉间。秦见月看着那两个人离去的背影,安静站在长廊尽头,微冷的春夜里,不知站了多久,在几道电闪雷鸣之后,顷刻间瓢泼的雨水落下,打在她盖着一层薄纱的肩头。
她忽然想到,那几天也下了雨。
-
恍如隔世的那几天。雨水未歇。
她一夜不睡,顽固地制作着一朵月见草的标本。那是在某博物杂志上看到的,月见草象征着暗恋,花语是默默的爱。
五月的尾巴,热夏快要到来,毕业季面临着分别,而那一年的毕业季,要分别的是她和程榆礼。
分别,听起来像发生在男主角和女主角之间。有的是撕心裂肺的痛,有的是阴雨绵绵的愁。
他们之间会是怎么样呢?他们之间应该……就差认识了。
秦见月的桌面上摆了一堆月见草,她看着手机上的制作流程,压花、贴上薄膜、等待风干。
等不及,就放在取暖器下面烤。
烤着烤着,她昏昏欲睡,做了个美梦。唇角弯弯,一觉醒来。天啊!烤得薄膜都变黑了。
秦见月欲哭无泪,总算放弃这一招,又重复前面的步骤,她不再急于求成,而是慢慢等候。把标本晾在她的天窗下边,几天后,粉白色的小花终于定了型。
她将它装在透明小袋里面,又觉得不够隆重。取出来,找了一个精美的信封,装进去。
在上面工工整整写上:高三十班程榆礼收
放在心口,自在畅快地幻想着,他收到会是什么反应呢?
秦见月早早地打探过,他的同桌是一个小胖墩,也是程榆礼的一号守门员,会替他到处拒绝女生的好意,对她们说:他不收礼物。
可能,它根本就不会顺利地过了小胖墩那一关。
也有可能,和其他别的礼物一样,被他丢进柜子里,再也不会取出来。
再有可能……嗯,好像也没别的可能了。
无论如何,给他看一眼。
他能看一眼也是好的。
体育课结束的课间过来,便于蹲到人。秦见月第一次在十班门口逗留这么久的时间,眼前是高三十班教室门口的走廊。她站在那里感受着他平日的宽阔视线,原来从这里可以看到体育馆和乒乓球场。
墙面上的教室铭牌掉了一点漆。窗户外面去看座位的布局,他在最后一排。黑板上写着高考倒计时,没多少天了。
对于不常来的地方会有强烈的陌生感。
但这陌生又不那么陌生,因为是他每天会走的路。
秦见月忐忑着,心脏小鹿乱撞。一遍一遍给台词打着腹稿,不停地顺着刘海。时不时拿出小镜子照一下,掀开嘴唇,生怕牙套上沾了菜叶。
“学长你好,我是高一的,我叫秦见月。看见的见,月亮的月,这是我给你做的小礼物,小礼物、小礼物……呃,祝你,祝你前程似锦,毕业快乐……”
看时间,看楼梯口。
已经有不少她眼熟过的他的同学回来了。不知道体育课做了什么运动,各个热得汗流浃背。
“学长你好,我是高一的,我叫……我叫……”
秦见月痛苦地锤一下她的脑壳,也不至于紧张到这个地步吧……
算了,精简一下祝福好了。
“学长你好,这是我的礼物。毕业快乐!”
这样就简单多啦!秦见月咧开嘴巴笑了一笑,嘴角僵硬。恰好冲着东边楼梯口的方向,迎来她的“男主角”。她紧急地按下起飞的刘海。
程榆礼穿件校服白T,手里拿着一个矿泉水瓶,仰头在喝,喉结轻滚了两圈。他步子迈得不急,但腿长就走得快。脚下生风,没几步就到了她跟前。
这样正面朝他走过去,秦见月一时又慌张,心中多虑道,他会不会觉得很奇怪啊?
突然一个人出现会把他吓到吗?
她猛然一侧身。这短暂的怯懦和迟疑让她丢失掉上前说话的最好良机。
程榆礼就这么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着。
秦见月再看过来,他已经越过她,快到教室的后门。
“程……”
她想叫住他的名字,但声音格外的弱小。想上前跟他说话,脚却被坚固地钉在地上。遗憾的惆怅代替了满心期待,看着他纤白的脖颈与小臂,看他修长的指和校服之下紧绷的脊背。
当他近在咫尺,一切却仍然那么遥远。
原来即便打了一万遍腹稿,事到临头还是说不出口。
即便幻想了一万遍和他从容交谈的场面,还是会连最后一步往前跨的勇气都瞬间丧失。
他的身上仿佛有一层无形结界,那份干净美好,是她不敢轻易靠近、轻易触碰的。
因为人眼无法直视夺目的光。
秦见月泄气地蹲在地上,用手指反复地搓揉着信封。
人到底该怎么样才能拥有足够多的勇敢呢?她怎么可以这么胆小。
他进到教室,隔一堵墙,她便更不会绕过“重峦叠嶂”去和他交流了。
“同学,”秦见月拉过他们班级里一个斯斯文文的女孩,“麻烦帮我把这个交给程榆礼。谢谢。”
“哦哦,好的。”
女同学进了教室,喊了一声在后排翻卷子的少年:“程榆礼!”
他抬起头,“嗯?”
女生把信封放在他的桌上,指了指外面,“有人叫我给你的。”
程榆礼顺势往外面看,而秦见月同时怯懦地将脑袋缩回墙后,躲开他们直接的对视。
教室里,信封被拆开。
教室外面,女孩呆呆站在角落里,不知道在等候什么,分明注定是等不到答复的。
程榆礼拆得慢条斯理,略感好奇,撑开信封口往里面看了看,倒出来一则精美的标本。
手掌大小的标本,上面贴着两朵粉白色的小花,他不太懂花的种类,叫不出名,只觉得做的很可爱,一片花瓣被摆得歪斜,似乎隔着这小东西能看到送礼之人的一点伤心和泄气。
程榆礼微微牵了牵嘴角,打开手机相机拍了张照。
放下标本,他撩起信封,看到上面写着:高三十班程榆礼收。
又翻到背面,没有找到署名。
不过有一句很可爱的括弧——(这是月见草)
是女孩子的乖巧字体。
他又往外面看一眼,确认走廊上没有人。
同桌胖墩过来,“什么东西?”
程榆礼说:“月见草。”他把标本举起来放到阳光下面,细心观赏一番。
胖墩赞道:“哇靠,自己做的?牛逼!谁送的啊。”
他淡淡说:“不知道啊。”
这是和金钱、玉器、项链,昂贵的珠宝不一样的,一份世上独一无二的礼物。
很可惜,它没有署名。
程榆礼将它夹在课本里,下一秒被偷看到的几个男生起了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