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向晚微微抿了下唇,道谢:“谢谢你。”
特别标准的道谢姿势,陈向晚按照支教老师教的,站直身体,满脸认真的对男生微微点了点头致意。
陆知寒站着没动,他低垂着眉眼,眼底带着浅淡的笑意。
“不客气。”
他微微扬了扬下颌:“需要我送你们回去吗?”
他用的“你们”。
陈向晚愣了下,然后握紧手中的小鸟,嘴角隐约显露出一对梨涡,她对陆知寒说:“你真是个好人。”
“好人”。
陆知寒咀嚼着这两个字,忍不住低笑出声。
他视线掠过身前的女生,对方像是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一样,微微迷惑的拧起了眉毛,圆眼也弯成了杏仁的形状。
大概是一只误入的小野猫,连喜怒哀乐都是明明白白的摆在脸上。
于是陆知寒说:“多谢。”
是谢谢她夸奖的意思。
好人这个名号他当不上,偶尔当一当,听着倒还勉强顺耳。
左右没事,陆知寒又偏了偏头,想问陈向晚的住处。
结果这只小猫不知道又想到什么,恍然大悟的朝树根下跑过去。
她一举一动都在陆知寒猜测之外,陆知寒眉头微微挑起,单手插着衣袋,还真等在原地。
就几十秒的时间,陈向晚抱着那把红红蓝蓝的伞跑了过来,她把雨伞递到陆知寒眼下,微微喘着气说:
“谢谢你帮我,不过我家离这里很近,我可以带它跑回去。”
陈向晚忽然顿了下。
她看看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男生,攥着雨伞的手紧了紧,语气犹豫的低了不少:“这个——可能小了点,但是能挡些雨的。”
递在眼前的伞柄浮着一股淡淡的雨雾气息,就像雨中稚嫩的初阳。
陈向晚又一次打破了陆知寒的认知。
他嘴角笑意没了,折叠的眼皮淡淡注视着陈向晚,就像是要盯出她抱着的目的一样。
陈向晚很敏感的察觉到他的视线,不自觉的往后撤了一小步。
她知道自己与这座城市格格不入。
她在山里见过的人少,也都纯粹,除了吃喝,每个人似乎都没有多余的烦恼和情绪。
而眼前这名男生,哪怕眉眼是带着微薄笑意的,也像是似笑非笑。
她想,或许对方是因为耽误了太多时间不高兴。
是该不高兴的,毕竟他淋着雨,还费时间帮了自己的忙。
陈向晚低着头,连湿透的脚趾都拘谨的紧绷起来,她也顾不得什么了,闷头把雨伞往男生手里一塞。
男生似乎没料到她动作这么突然,被塞住伞的手微微顿住。
陈向晚已经跑远了,她弓着相对于陆知寒来说小小的身体,护住放在腹下双手中的小雀,
鞋底带着花色,踩在薄薄的水洼中,溅起一路散落腾空的水花。
陆知寒抬眼凝望过去。
他手里握着陈向晚留下的花花绿绿的伞,像主人一样,孜孜不倦的散发着一种刻板呆傻的纯粹。
一个尚且不能自保的人,竟然试图给他撑起一把伞。
神奇,
也陌生。
陆知寒低下头,忽然轻哂了一声。
他松松握紧了手里的伞柄,到底没撑在头上,也没让它沾到雨滴。
第5章
回去的路上依然被雨淋了满身,陈向晚灵巧的在树下左躲右闪,脸颊却有些明异的红润。
有些事情就是做的时候没多少感觉,后来再回想起来,怎么想怎么不自在。
她似乎还能感觉到停留在腰间的触感。
陌生的。
有力温暖的。
属于少年的。
门内响着二手电视机的声音。
陈向晚湿淋淋的站在门外,紧涩的抿着唇,青白的手指轻轻扣在门扉上。
老旧的门板不隔音,陈向晚听到拖鞋的声音。
陈母步履匆匆,打开门,震惊了一秒。
门外湿漉漉的陈向晚微微仰着头,朝她露出一个湿乎乎的笑容。
陈妈妈急忙叫她进来,轻声叹着:“你这孩子---快去洗洗,我先帮你弄下这只——”
这只小鸟。
陈向晚把它护得好好的,小家伙懒散依在陈向晚温暖的掌心里,一直到现在到了陌生的环境才啾啾叫出声。
餐桌上的陈父也看过来,他神色总是肃穆的,这时候看了看陈向晚,已经显得苍老的眉头紧紧皱着,沙哑的说:“回来了就赶紧吃饭,吃完了好好学习,别浪费时间在这些事上。”
陈向晚瞬间僵住。
陈母顿了下,从她手中接过鸟,却没反驳。
陈向晚咬了下唇瓣,她低下头,轻声又快速的说:“嗯——对不起,耽误时间了,我去洗一下,下午会好好看书的。”
陈妈妈看看俩人,撑起一个微笑,故作熟稔的赶她:
“快去吧,再晚点热水该没了。”
陈向晚拘谨的握紧湿透的衣袖,又和父母点了点头,张了张嘴巴,让他们先吃的客气话到底没说出来,拿着衣服往卫生间走。
脊背挺得直直的。
一直到关上木门,陈向晚背靠在门板上,像是松了一口气。
她听见门外陈父低哑苍老的声音:“还是——”
陈母似乎是‘嘘’了一声,陈向晚忽然紧绷起来,她紧张的环视四周,猛得扑过去打开水管。
稀拉拉的水流径直旋转着抛洒,隔绝了外边的声音,陈向晚在花伞下,慢慢的感受着平静下来的心跳。
她其实想老家了,想老家的奶奶。
她能感觉到陈家父母在努力的照顾她,陈向晚也在努力的尝试着往父母身前贴近。
但是缺失的十几年时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
陈向晚是一名传统意义上的留守儿童。
从出生到高一,她的生活中只有一片山野,三两好友,以及腿脚不太好的奶奶。
父母对于她来说,更像是一个字眼,三百六十五天,只有五天的见面时间。
或许小时候陈向晚是有些怨恨的,但是年龄越长,也就渐渐的习惯下来,直到一年前,还完欠款,在城市稍稍有立足之地的陈家父母把她从乡下接到了身边。
短暂呆了半年的支教老师曾经告诉她们,父母是为了养家糊口才走出深山,是极其不容易的。
陈向晚把这句话记在心中,她也曾经在心里小小的立下愿望,长大了要让奶奶父母过上好日子,但是想象很轻松,实际上大半年的时间过去了,不只她面对陈家父母,父母面对她的时候也同样不自在。
双方就像缓缓行驶的小蜗牛一样,努力尝试着触碰和学会相处。
客客气气的吃完了一顿不算午饭的午饭,陈向晚帮忙捡了碗筷,都洗漱干净了,才带着桌旁边的小鸟准备进屋。
饭桌上一直沉默寡言的陈父忽然开口:“等会儿爸给你做个鸟笼盒子。”
陈向晚怔了下,她侧头去看鬓角稍微有些发白的父亲,咬了咬唇角。
陈母在灯下的眉眼温和一如既往,她压着很轻的声音说:
“爸妈有个事和你商量商量。我们都听奶奶说了,晚晚喜欢画画是不是?我和你爸爸想着,高二咱们就转美术班,要是你愿意,我和你爸爸去和老师沟通沟通。”
陈向晚手脚像被固定在地板上一样,她也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模样,也没有思考过这条路该怎么走。
在被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之前,她能想到的就只有高中毕业,上一个不好也不坏的大学。
来了这座城市之后,陈向晚也没有任何规划,只能迷茫谨慎的过着不想要也不适应的生活。
陈向晚的学习成绩不算太坏,但也不算太好,乡下的教学质量和城里相差太大,哪怕是十一中的水平,也足够陈向晚揪着头发挑灯夜读也争不过底子就好的同学。
她迟疑着说:“但是老师说,美术班费用---”
陈母打断她,笑着说:“你不用操心费用的事,爸妈在南宁打拼这么多年,供我们孩子读书的钱还是有的。”
陈向晚看着父母殷殷温情的双眼,托着小鸟的手紧绷绷的。
她又开始有些微妙的不自在了,有点想哭,又有点想逃窜躲起来。
强烈的情绪冲撞让她张了张嘴巴,没能说出话来。
陈母宛然一笑,她轻轻碰碰陈向晚的手臂,说:“傻孩子,呆站着干什么,进屋去吧,我去给你切点水果,你爸爸小时候在村里没少偷偷砍树枝做东西,鸟窝肯定给你做好了。”
陈父咳嗽一声,道:“我手艺是不错。”
陈向晚唇瓣微松。
她小声的说:“嗯,我等着爸爸的鸟窝。”
没说谢谢。
回屋时候陈向晚是像颗小陀螺一样冲进去的。
她冲进被子里,心跳咚咚的,平静不下来。
恰好手机铃声咚咚响起---
陈父陈母淘汰下来一个智能机,能上企鹅软件。
陈向晚摸到手机,从被子中露出一颗头来,脸颊闷得透红,像一颗成熟的圆苹果。
打来电话的是凌优优。
女生语调昂扬的在那头喊:“晚晚,去哪玩去了?我刚都没联系上你。”
雨里的高大少年陡然划过眼前。
陈向晚抿着嘴巴,她往被子中缩了缩,盖住自己,压低声音说:“我去救了小小---撞见了一个好人。”
凌优优噗嗤一笑:“可拉倒吧,你这娃看谁都是好人,还记得咱们班班长不?”
凌优优说的是陈向晚刚来学校的时候,陈向晚没见过多少人,当时见到饱读诗书的班长惊为天人,最后被暗里嘲讽‘土包子’,才明白面由心生这个词不总是对的来。
当然,凌优优很酷的给她找回了场子。
陈向晚埋在被子里,想了想,低低的说:“他不一样,他是真的好人,等开学我和你说。”
凌优优那头犹豫了一秒,她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是挣扎了两秒,最后只说:“好,那我等你和我讲。”
陈向晚觉得她语气有些怪,但她再追问下去,凌优优的语气已经自在起来,还夸张的叫她小书呆子,说下学期一定要带她多出去逛逛见识点人。
陈向晚决定短暂的原谅她叫自己小书呆子这件事。
-
小鸟养了五天就养好了,还吃得圆滚滚。
陈向晚和陈父陈母一块在开学的前一天,晚饭散步时把它放飞了。
陈向晚特意隆重的在日记本上画了今天留作纪念,偶然间翻到前几天,泛黄的纸业上,雨中看不清脸的清俊少年立在天桥上,陈向晚眼睛微微弯着,郑重合上了日记本。
没想到暑假过得普普通通,开学前一天却被全校通知暂停返校。
整个十一中的学生都陷入了茫然中。
教导主任和班主任忙着开会,陈向晚在零散的群消息中迷迷糊糊的得知学校的教学楼在暑假期间烂了两栋,因为检查的人没当回事,直到开学前一天才被彻底检查出来。
为了学生安全,两栋教学楼暂停使用,学校倾向于用政府拨款整体翻新,这么下来时间至少需要一学期。
而好巧不巧的,烂的正好是高二高三的教学楼。
高一学生倒是可以先把教学楼让出来,但是让也只能让给一个年纪。
学校紧急开会了一天,最后全校通告,为了不影响高三的学生,学校仅剩的教学楼先让给高三,高一和高二一块被隔壁的华南国际暂时打包‘收留’。
华南国际和南宁市一中地处相距不过千八百米,但是校园情况确是完完全全的天上地下。
华南私高是国内私立高中排行第一的院校,建校历史超五十年,占地面积390公顷。
南宁十一中则是南宁市高中里最不受重视的一个,没有学区划分,一般外来务工人员子女都在十一中安排就读,以外界的评价来说,就是‘鱼龙混杂’,稍微家境好一点的本地人也不会把孩子放到这里。
消息一公布,高一高二的学生陷入短暂的狂喜中。
华南国际本身教学楼就有二十四栋,极为大方的让出来-两栋接济十一中的学生。
学校为此特意开了感谢大会,开学当天,陈向晚在主席台下边站着,被刺眼的太阳晃得昏昏欲睡。
她往前一撞,撞在凌优优肩膀上。
凌优优正在发着讯息,不知道给谁,嘴角微微弯着,她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一把支住陈向晚。
陈向晚哼唧了一声,顺势靠在她背上,闷声闷气的问。
“你怎么一个暑假都没联系我?”
凌优优说:“姑奶奶,我给你发的信息还少吗,比我亲爹亲妈都多一倍。”
陈向晚想了想,好像也是,于是暂时满意。
台上校长生词激动,台下学生已经昏昏欲睡了大半。
陈向晚问凌优优:“华南是个什么学校?”
凌优优合上手机,装兜里,抓着陈向晚软绵绵的手,一边捏她手心一边说:“有钱人和学霸的学校。”
陈向晚‘或’了一声,有些活泼。
“怪不得会说给我们两栋楼就给两栋楼。”
凌优优纠正她:“是借的,”
“好嘛,借就是借的。”
陈向晚有些困顿的眨眨眼睛,昨天晚上她熬夜画图,凌晨一点才睡的。
老校长讲话已经到结点了。
凌优优侧过头,她梳着高马尾,长眼棕发,是一种艳丽到嚣张的美。
陈向晚最初来到十一中的时候,结结巴巴的揪着书包对她说了声‘你好’,然后收获了人生的第一根金大腿。
凌优优揪着她软绵绵的脸,状似发愁的说:“你去那种地方简直像是羊入狼口,陈向晚,我可跟你提前说好,收起你那堆没用的好心,知道吗。”
陈向晚被她揪出来鸡嘴,微微着笑:“他们有钱学习又好,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