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边伏影——吃一首诗
时间:2022-09-02 07:05:26

  索南回来,立刻成为众矢之的。
  章姝狠厉看她:“你恨我,难道你想害死他,别忘了你在吃他的睡他的。”
  在她阴鸷的目光里,章晚感觉自己才是那个罪人,把一切事情弄到了现在这样万劫不复的困境里。
  “不,不行。”
  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在这片漂亮的土地没有容身之地,可是她不能走。
  她不走,这是她留给温舟勍的唯一锚点,她要在这里等他,离开这,她不知道自己怎么鼓足勇气再去找他,等他,告诉他,你喜欢的人,不仅不是首富之女,她甚至没有高中文凭,有个得了艾滋病的妈妈,居无定所,可能看病还要他来接济。
  章晚单单是想平等的站到他面前,都觉得这是一种臆想。
  “为了那个人?”章姝忽然问,站在她背后,声音冷飘飘,让她惊恐地睁大眼。
  她飞速藏起手机。
  她冷哼了一声,啪的将抽屉扔出来。
  她放套的那个盒子,原本几盒东西,现在空空如也。
  章姝冷笑:“过18才几天,就急冲冲和男人上|床,不愧是我的女儿。”
  章晚脸色发白。
  章姝:“你没资格笑话我。”
  “我没想笑话你。”
  “呵。”她冷笑,“以前连偷看我一眼都不敢的哑巴现在都敢在背后挤眉弄眼笑我人尽可夫,活该,你难道不这么想吗?”
  以前的章姝自恃漂亮,风情浪荡,此时的章姝苍白颓废,尖锐阴鸷。
  “也是,你是我的好女儿啊。”她走上前,抬手想摸她的脸,“这么多年,我都没把你丢了,你可是我辛苦养大的。”
  章晚躲开她的手。
  章姝扬手给她一巴掌,“你嫌弃我!”
  她歇斯底里。
  章晚的脸一瞬间发麻,撞到桌上的腰让她疼的四分五裂,好像自己直接被分解了一般。
  “是你自甘堕落,怨不得任何人!”
  章姝瞳孔猛地一缩,章晚推开她跑出房间。
  *
  温舟勍的电话再打过来时,声音眷恋,已经不跟她开玩笑骂她小没良心,只是催着她问行李收拾好了没,还有两天,我去接你。
  山里的风太冷了,堵得她根本说不出来话。
  怎么会春风都这么凉,灌进眼睛里,蛰的她生疼发涩。
  她说:“好啊,别催了,我都知道。”
  站在风里,背后是风吹不进的僵滞小木屋。
  “老温……”
  “嗯。”他的声音很温柔,卡朗的山很近,树叶沙沙声很近,往日他抱着她在草原打滚的画面很近,唯独他的呼吸很远。
  她隔着电流,好像可以听到,又好像只是幻觉。
  “想我了啊?”他玩笑,化解两人之间难掩的沉郁。
  她嗯了声,说道:“还好吧……”
  那边笑着骂她,说着见她准备怎么斥责她的话,而她的眼泪落个不停,不说话,努力的掩盖发抖的自己。
  商渔的电话打来时,章晚闭了闭眼,清楚的听到命运对她下的最后通牒。
  “姐姐,我听说温舟勍回去了,我……可以回云城了吗?”
  为了不露馅,她也藏了很久。
  彼时,章晚刚陪章姝从医院回来,化验单上的字迹让她沉默了一路,电话响起的时候,她打开车窗,呼呼的风声让她得以呼吸。
  她看着远处的小木屋,车向那里开,她如逆水行舟,越来越远。
  车窗的呼呼风声里,她说:“嗯,你回去吧……”
  温舟勍的电话已经打疯了。
  几十个电话后面是不停冒出的短信。
  “回我电话?你到机场了吗?”
  “人呢?大渔,我还在等你。”
  “你改时间了吗?接电话。”
  “下飞机了联系我。”
  “商渔,接电话,有什么问题先接电话。”
  “乖,我不骂你,先接我电话好吗?是不想这么快回来吗?”
  “有什么问题干脆不接电话这种做法不是我们聪明大渔会做出来的事。”
  “再不接我真生气了……”
  “大渔……”
  “不想接电话就不接吧,先休息,明天我去找你。”
  “还没回来也没事,在卡朗养马遛狗,我明天飞机回去接你,顺便拜见岳母一下~”
  他很少用波浪线,章晚知道,他其实没那么自信,可能冥冥之中他也觉得不对劲,又觉不出哪里有问题,他的波浪线,看得她心口长满了倒刺,呼吸一下便刺痛无数回。
  手里的化验单锋利如刀。
  站到小木屋里,章姝就开始收拾行李,“死心了就跟我走,难不成你想让人亲自赶咱们走,还是你想让索南被所有人唾弃。”
  章晚不知道,为什么她成了伤害别人的刽子手。
  左手的手机不停地响,右手的化验单让她呼吸困难,眼前是章姝走来走去在收拾东西。
  “给……给我几天时间,我要回去看他。”她艰难请求。
  “几天有什么用,真想他我们就一起去啊。”章姝说。
  章晚面无表情看她。
  章姝嘲讽的笑,“还不是嫌弃自己妈得了艾滋,不敢带我见他?我养你这么大,没良心!”
  章晚像是迎头被人扇了一巴掌,她努力这么久长大,在她一个又一个夜不归宿的夜晚在陌生漆黑的房间睡觉,没有可以熟络的朋友,连读完书的钱都没有,她这么辛苦的让自己长大,为什么到头来还是成了没良心的人。
  欺骗甚至背弃温舟勍,她没良心,抛弃得了艾滋病的生母,她没良心。
  如果没良心能活的痛快,没有又如何。
  给温舟勍打去电话的时候,她想,她就是没良心。
  她又穷又没文化,不姓商还母亲艾滋又如何,他说了让她给他打电话,他说了的。
  电话响通时,那边传来陌生又年迈的声音,“不好意思,少爷喝醉了,你有什么急事吗?”
  电话一直响,不然管家不会随便接电话。
  章晚所有的话都哑在了嘴边,她让他难受了吧……不然他怎么会喝酒。
  她这么几天不接他的电话,他一定很生气吧。
  叫商渔的人已经回去了,他找到的话,会不会就不那么生气了,应该也是气的,但应该不舍得发脾气,他会当做没事人一样跟她开玩笑。
  她们一模一样,她有意无意模仿商渔,他应该认不出来吧……
  而且,那个人叫他……
  少爷。
  章晚耳朵嗡嗡,看着眼前潦倒像走尸一样的女人,她才一瞬间恍悟过来,她和温舟勍隔着的不是八百公里的距离,是她再也无法迈过去的每一步。
  仓皇挂掉手机,商渔坐在凳子上,抱着一张薄薄的化验单,颤抖着肩膀哭了。
  章姝顿在那,脸色苍白难看,“我都不怕死,你哭什么。”
  凳子上的人哭的浑身发颤。
  章姝手指慢慢哆嗦着指向她,声音羞恼,“你走!你走!我不要你养我!你不想管你就走吧!”
  没有人比章姝更清楚,章晚在冷心冷肺这方面有时候多像自己,哪怕她看着亲生父亲离开,看着自己连学都上不了,看着自己母亲堕落荒唐,她连个眼神都懒得给过来。
  这样的人,此时哭的好像随时会昏过去,这让章姝胸口忽然窜起一阵大火,推她,“你走你走!我不需要你哭成这个样子!想走就走!不用害怕有我这么个累赘,马上我就能去死了。”
  走?往那里走?
  那声少爷把她从梦里骤然叫醒,她忽然觉得自己傻得可以。
  她不姓商的,难道她忘了?
  她去找他,怎么解释这一切的一切。
  难道商强仕会放过她,是不是还要他来帮忙。
  她去找她,只会带去无尽的麻烦。
  三个月的温情,又能维持多久。如果那些往日快乐被掐死在拆开的谎言,惹出的麻烦以及悬殊身份带来的不尽痛苦中,她宁愿这场荒谬的故事戛然而止在一个春风飘向西方的早晨。
  她含泪站起来,身体还在疼痛的抽搐,发白的手指颤巍巍指向木屋窗外的远处,透过那蒙上了灰尘的玻璃,她指向远处羊圈里的一头小羊。
  “好,我答应你。”她对章姝说:“我跟你走,但我要带着她。”
  卡朗的流言蜚语,就这么截止在了一个可怕女人,可怜女孩,以及一头羊的离开后。
  那么糟糕的病,村民们说起来都是满满的嫌弃,不用章晚再三交代,关于她们的存在,像是消灭害虫一般被抹掉。
  章晚跟着章姝漂泊不定多年,怎么想得到,她还没白发苍苍,垂垂老矣,两人又狼狈回了溱溪,一个家庭由此四分五裂的原点。
  前两年,章姝的艾滋病将她折磨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婆子,没了往日体面后她时时都在发疯,病痛的折磨更是让她不成人形,章晚单是应付她已是身心疲惫,同时还要养活两人活下来,此外还要应对街坊邻居的冷言冷语,诸多揣测白眼和避之不及的嫌恶,她几乎病倒在章姝之前。
  章姝死的时候,皮肤被她抓得红烂,还没死已经面容恐怖。
  章晚因为给她喂药,身上带着难捱的味道,那段时间,在街上连饭也吃不上。
  她可是天天接触艾滋病的人,万一被传染把我们也传染了呢。
  溱溪的人这样想,如果不是对方根在这里赶不走,她们不会允许这对母女留下,平日里没少冷嘲热讽,没想到那个女孩年纪不大,心性倒是坚韧,在这样的嫌恶环境里,竟然还能生存下来。
  好在艾滋病人,没多少好日子可活。
  章姝死了,死的悄无声息,那天章晚刚出海回来,拿着前两天刚做的化验单,一再对菜市场的人重复自己没有被传染,自己捞的鱼可以远远低于市场价廉价卖给他们,然后她拿着勉强糊口的钱回到家时,狭小的房间里空气不流转,满满的腥臭味。
  章姝死了,床单是一滩腥黄,是她死后不体面的排泄物。
  章晚面无表情的买寿衣,给她擦洗,联系火葬场,不用放水晶棺因为没人拜访瞻仰,很快便火化下葬,两天时间都用不了。
  然后她拖着累到随时要晕倒的身体回家,在沙发上没日没夜的睡了整整一周,饿醒吃饭,然后接着睡,像是要把这两年打工、养病人,只为活着而缺了的无数觉通通补回来。
  一周后,她打扫房间,拉开窗帘,海边温暖的阳光照进了这个逼仄狭窄的房间。
  她走出家门,走街串巷,大声说那个艾滋病女人死了,扬着手里的化验单,“我没有艾滋,我做渔女本事很好,哪家店铺招小时工,我随时有空,无论是饭店、清洁工、外卖,我都干。”
  很快,溱溪大街小巷都知道,那个死了妈的年轻女孩,眼里只有赚钱。
  可怜她高中文凭都没有,只能挣点薪水低得要命的活。
  但是她勤快,不偷懒,干活积极,都爱找她,谁让她忙起来吃饭睡觉都顾不上,老板很喜欢。
  章晚的第一个快递点开起来的时候,还向银行贷了债,省吃俭用攒了一年多的钱一下投了进去,知道的人怕得要死,问她怎么敢。
  章晚顾不上解释便要去送货,只说:“我缺钱。”
  钱能生钱,但除非你是大钱,一个小快递点,又能生多少。
  章晚第二个快递点和第三个电竞网吧开起来时,已经是又用了俩年半时间后了,那时候轮到她请小时工,只是她当了店铺老板,还是忙的昏天暗地,没日没夜。
  她那极具威胁的母亲死了后,因为她勤快,嘴甜,聪明能干,溱溪喜欢她的人越来越多,也都知道她是踏实的人,年纪轻轻都能拼命给自己挣出几家店面,即便如此依旧点灯熬夜的忙着挣钱,接着筹划新铺子,哪里地理位置好,做什么更挣钱,街坊都是唏嘘不已。
  六年时间,那个养着一个佝偻艾滋病人,自己饭都吃不上,累的差点半条命都没了的女孩,让自己成了溱溪人口中的小老板。
  小老板爱钱如命,什么都不喜欢,就喜欢挣钱。
  哦,不,她除了钱,还很喜欢羊。
  在溱溪这个家家户户都捕鱼为生的地方,她颇稀罕的养着一头羊,结果也不是为了卖或宰了吃,当宠物似的养了起来。
  整日里忙起来家都不回,直接在大货车里睡觉的人,雷打不动的是傍晚坐在溱溪码头发呆,有时候抱着一头羊,摸着她的头,喃喃的说着“温温”。
  温温?
  真是个怪名字。
  溱溪人看不明白。
  章晚守着这一只叫温温的羊,穿过生死别离,在溱溪码头的一个个黄昏里,等着去见那个名字里也有温的男人。
  同时,也无人知晓,那个坚强能干到让溱溪男人都自卑焦虑的年轻女孩,曾经喜欢一个又一个晚上,窝在狭窄的厕所里,对着有泛黄裂痕的镜子,一遍遍说我喜欢你。
  手里那张男人的侧影偷拍图,已经隐隐发黄。
  后来,家里没人了,她的生活完全搬到了一个又一个店铺里。
  算账、进货、找人、计划新铺子、出租前年刚包下的店铺……
  她的大脑像个精密的计算机,要算的东西实在太多,连家都没时间回去后,连看照片的时间都渐渐被压缩为零,只有傍晚黄昏落下的片刻,是她必须抽身呼吸的时候。
  那是她得以存活的沃土。
  她会坐在溱溪码头,在码头白鸽盘旋,白色浪花翻滚,广阔蓝天和望不尽大海边际的天地间,她略显不伦不类的抱着一头从小羊变老羊的温温,一遍遍低低说:“温温,我好想你……”
  “温温,温温……”
  从康婆婆家回来,她手里的船票再次塞回了抽屉里。
  无论明日有船或没船,她只是没了登船的勇气,在一个又一个蓬头垢面努力逃脱又不断退缩的日子里,她把去找他的勇气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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