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晓枫看了又看，心里的惊涛骇浪无以言表，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小朋友，你旁边……还有人吗？”
小朋友抽噎着说：“妈妈就在我旁边……妈妈没了呼吸……你骗人……妈妈被山石砸了一下就不在了……你骗人……我没有妈妈了……”
邱晓枫盯着石缝里看，不多时，他眼角也湿了。他很快用袖口掠了一下眼角，又睁开眼睛，挤出一个笑容来。他说：“你抬头，你看看我，我也没有妈妈了……我失去妈妈的时候，比你还小，我连她的样子都不记得……”
那小男孩终于止住了哭，有点好奇地抬头看着邱晓枫，还有点天真地说，大哥哥你长得这么好看，你妈妈也舍得离开你吗……
杨飞此时打来了电话，被邱晓枫给按掉了。紧接着，高崎、叶莞莞依次打过来，又被他一一按掉。他知道，定位数据拿到了，所有人都要劝他马上离开——
可是……
他又说：“一辈子还长着呢，你会长大，以后还会有很多人，会加倍地对你好……”
“哥哥，我想活，我不想死……”那小男孩擦擦泪：“我会出去的对吗？”
邱晓枫点点头，说：“我向你保证，你肯定能平安无事地从这里走出去……”
就这两句话的功夫，他脚下的地面突然开始剧烈晃动，邱晓枫一个没踩稳，整个人摔倒在半山坡上。
海啸山崩都是一瞬间的事。
那小男孩在地底下大喊大叫，不知道情况如何。邱晓枫眼睛睁开了一条缝，见风雨交加，山崩地裂，山体中间裂出几道大口子，巨大的碎石裹挟着泥沙滚滚下落。他用手臂挡在额前，想要躲开那些石头，但为时已晚……
他随着剧烈的山摇地陷，和落石一起滚到山下面去了。
***
叶莞莞此时心里有些发慌，奈何工作根本就脱不开身，她目光仍在监控大屏上，嘴也没离开过对讲机。只在喝水的功夫探过身来问问高崎：“晓枫离开那了吗？那孩子救出来了吗？”
高崎皱着眉头，左右为难，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他把叶莞莞拉到一个边角，想了想措辞，才犹疑不决地开口：“你别急，听我说……救援队到了，可山上山下都没看到人……几分钟之前，那边有余震和山体滑坡，他很有可能……被埋在碎石块下面了……”
叶莞莞用手绞着衣角，本已遍布血丝的眼里又泛了红，高崎赶忙说下去：“打住打住，好在他徽章没丢，一分钟之前我又把新的定位发过去了，现在他们正在实施救援，而且那个位置，已经探测到了生命体征……”
叶莞莞哑着嗓子问：“……埋的深吗……”
高崎思忖片刻，只说具体的情况他也不知道，他也在等那边回话呢……
杨飞此时淋着雨站在山体边上，心里万分后悔。不久之前，他们拿到了具体的定位数据，也探到了生命体征，也就是说，人肯定埋在这没跑了——
只是不知道深度，并且前来救援的人嗓子喊破了嗓子也没得到一句回音。
情况不妙。
他无比后悔自己就这么把邱晓枫丢在这了，临走之前也没来得及跟他说说山体滑坡、泥石流和余震的危害。
山上面那孩子倒是顺利救出来了，只是邱晓枫这个不专业的救援人员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杨飞看着其他救援人员忙前忙后，一点点挪开上层的大石块，心里越来越焦灼。就在他脑子里面一团乱的时候，旁边有人喊他：“杨队！杨队，挖到人了！”
说是看到人了，其实只看到了一只手——
泥土和碎石块中瘫着半截手臂还有一只苍白的手，而身体其它部位仍埋在泥土里。
杨飞趴过去，拼命喊他的名字，他也不回应，手臂仍一动不动。
杨飞逼自己冷静下来，眼下还不是崩溃的时候，他赶忙帮救援人员把其他碎石移开……
……
邱晓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刚才他还在山上跟幸存者聊天，转眼间四周就是无边黑暗。他后背很痛，浑身上下很沉，压在自己身上的东西有千斤重，他费尽力气，从身体中枢到神经末梢还是纹丝不动。
他知道有人在喊他，还知道那些人拼命给自己挖出了生命通道，有少许光亮透进来，这里终于不那么暗了……可他还是动不了，嗓子里也挤不出一点声响……
他索性就让自己沉睡下去，等身体稍有恢复，说不定就能动一动，也说不定就能开口说话了……
意识朦胧之际，他听到有人喊让开让开，他知道那是杨飞，然后有个未知的声源被人拿近了许多，他听那声源听得真切，只是脑子里面不清不楚，浑浑噩噩的——
那声音焦急万分，大声喊着，什么江宁，什么北京……
江宁……
江宁……
江宁……
江宁……
江宁……
他蓦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拼尽全力，去寻找身边的一丝丝光亮……
杨飞此时把手探进洞口，尽量让手机离里面的人近一点，手机另一端，高崎在数百公里外拼命大喊：“江宁在北京协助我们救援呢，江宁还活着！江宁还活着！江宁还在等着你呢……”
他一面说，叶莞莞就一面哭，可她不能脱离手头的工作，只能拂袖擦完了泪，又摇摇头继续让自己保持清醒，然后拿起对讲机。
杨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只手，高崎在电话那喊了多久，他就看了多久，救援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他帮救援人员挖出了一整条手臂，又看着他们分析头部和心脏的位置，好制定接下来的救援方案……高崎仍在喊江宁，一遍遍喊，喊到破音……
杨飞再一次回过头来的时候，恰好看到邱晓枫的手指动了动，他掌心向下，无力地刮蹭泥土，刮出了几条淡淡的印子……
“醒啦！杨队！杨队！人醒啦！”消防官兵在那喊，高崎在电话里也听到了。
他把手机递给叶莞莞听，后者点头示意，抹了一把泪，又继续埋首工作。
……
人被埋久了，猛的一下没法适应眼前的光亮。邱晓枫被担架抬出去的时候，眼前还带了一块厚实的白布。他神智还算清醒，救援人员问他什么话，他也能答上来，只是声音有点小，人有点虚弱。
杨飞在担架旁边握了握他的手腕，俯身说道：“叶莞莞、高崎他们在指挥中心发现，有人通过入侵系统在帮他们完善工作，那人就在北京……他们猜测是江宁做的，我也这么认为……”
杨飞见邱晓枫蒙着白布，手上反向用力，握住了他的胳膊，嗓子里面几不可闻地发出一声：“……嗯。”
（未完待续）
第34章 地震（之四）
图灵游戏：地震（之四）
一连几天，邱晓枫都在养伤。他正是生龙活虎的年纪，身体底子尚可，所以痊愈的速度也很快。没过几天就可以下床，没过几个小时就可以背着伤病给别人扎针了。
那个被他救出来的小朋友叫一一，一二三四五六七的一。邱晓枫给他扎针的时候他还紧闭双眼咬紧牙关，一副天要塌的样子——在邱晓枫轻易扎进血管之后，他还一脸百思不得其解，问道，哥哥，你扎针怎么不疼的。
邱晓枫特别不要脸地说，因为我技术好。
自打被挖出来死里逃生，他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连小孩都能看出来他波澜不惊的表面下暗藏的兴奋和喜悦，给人扎针都恨不得哼着歌，一点没有医护人员的自觉……
在他稍稍恢复意识之后，叶莞莞给他通了个电话，先是看着他哭，紧接着又破口大骂，骂得他不知东南西北一脸懵，这才打住。
叶莞莞心想，我骂来骂去他还是这个死德行，一副中了五百万彩票的样子我骂他干嘛……
还有杨飞，邱晓枫刚活过来那几天，杨飞一看见他就蹭蹭往外冒火，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阴着脸来再冷着脸走，用这种方式表达一下内心的不满。邱晓枫知道他心里压着火，某一天逮住机会特别心机地提了一嘴自己的妈，这才把这篇揭过去。
他知道别人都是担心他，他觉得自己身处宇宙中心，备受万千瞩目，享受诸多抬爱——所以他欢乐地给病人包扎，欢乐地给别人输液，欢乐地背着一身伤东奔西跑，叶莞莞看了以后直摇头，小声跟旁边的高崎指指点点：“……他真的好有出息喔。”
高崎说：“恋爱中的男人就这副德行，理解理解。”
虽然邱晓枫一百万个想飞回北京，恨不得天黑到天亮都住东城，只要保安不轰他……但隋县这事还没有完，他挂了彩也要把任务完成。所以，心理治疗还是得继续，扎针也还是要坚持……
他才发现自己的快乐是可以给别人正向反馈的。
来这里的人，没几个是开心的。一开始他也受了感染，加倍共情，只觉得别人的绝望层层叠叠压在自己心里成了个无边的黑洞……但是现在，情况又不一样了，他每天都很快乐，这种快乐是可以引导别人共情的，虽说与他们受的难不成正比，但聊胜于无。
他就这么持续了好几天的工作，在一一小朋友恢复差不多的时候，有工作人员过来把他领走了。临走之前，邱晓枫把自己的电话和地址写了个纸条，叠好交给工作人员。因为他听说，一一小朋友的亲人没剩几个了，在几年之后，如果小朋友愿意，自己的年龄也允许，他是可以成为一一的法定监护人的。
一一小朋友回过头来看着他，眼里泛着泪花，却还是不解风情地说了一句：“可是你一个人也照顾不好我……”
言下之意是我还缺个妈。
邱晓枫说：“我必然很快就不是一个人了。”
“可是我听说你万年单身狗呢……”
“你这小孩懂什么，知道我多受欢迎吗？”
——喜欢我的姑娘并不多，但是我最心爱的姑娘她也喜欢我，坠楼也要用身体护住我……这种感情小孩子懂吗，小孩子不可能懂的。
小孩子只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忽略那张脸的话，他身上挂了彩，衣服是破的，一掸土里带着灰，天天傻乐呵的，小孩子绝望了，小孩子只觉得姑娘瞎了眼才会看上他。
他说：“我只知道哥哥你这两天笑起来的样子好傻……”
邱晓枫：“……”
***
地震救援持续了整整一个月，但他们的工作却是在开始救援之后第二周结束的。在此之后，救援工作就不太需要他们了。
高崎抓耳挠腮，想起了要紧的大事——距离高考没几天了，还有那要命的TITC特殊渠道考试，如果今年不幸被卡，那他就要成为留级生了……天呐，他想想都头发麻。
叶莞莞坐在工作台前收拾东西，头也没回地说：“你今年复习的怎么样了？”
高崎说不知道，别问我，我现在天灵盖有点痛，满脑子都是落榜以后我妈会怎么拾掇我……
叶莞莞说放宽心，今年不行还有明年，明年不行还有后年，大器晚成的人那么多……
高崎说：“请闭上你的嘴。”
“对了，晓枫和杨队还没回来吗？”
“那肯定啊救援还要持续好久，他们一个是医疗组一个是救援队，你觉得他们回得来吗……你放心，你弟现在可开心了，开心的我都想打他……”
叶莞莞点点头，收拾好东西猛然站起身，她想说那你就尽快回洛城吧，别耽误了考试……没想到站起来之后眼前突然发黑，脑子里面一片眩晕——
“高崎……”她最后撑着说了一句：“给我打点葡萄糖……”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
她睁开眼之后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这里漆黑一片，什么都没有，她心想自己还没过了这个低血糖的劲，毕竟，现如今，再也没有江宁坐在她身边喂她巧克力派了——
她活动了下筋骨，在原地蹦了蹦，脚底下就生出光亮——她低头一看，发现是个五颜六色的电子地图，从脚下的延伸到远方的地平线。
这光亮的覆盖范围太大，她观察许久，才看出来了个大概，这轮廓是川渝，是整个地震的受灾区。她往前走了两步，最后干脆奔跑起来，每跑一步她就经过一个地方，这些地方她早在脑海里模拟过千遍万遍，已经倒背如流了……
南阳县、北辰县、灵都城、清河城……她跑到最后，气喘吁吁，终于找到了震源隋县——那里有个显眼的红点在闪烁，她蹲下身来，用手摸了摸隋县——
那里瓢泼大雨一直都没有停歇，像是上天也在悲泣——
她用手用力地蹭一蹭隋县的位置，越蹭就越是湿了眼眶，到最后，她一边擦，一边抹眼泪。可是上面出现了一道裂纹，她小心翼翼，不敢再碰了，可是在她站起身后，那道裂纹却再也消不掉了——
裂纹越来越深，从一条变成无数条，从震源延伸到川渝各地，她呢喃着不要，却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脚底下的玻璃屏变得千疮百孔——
啪嚓一声，隋县碎裂了。
她赶紧跪在地上，双手朝下护住了隋县的碎玻璃，经过她手的地方，又能恢复完整，只是上面仍有裂痕，有瑕疵，看起来不漂亮也不牢靠，和当初的样子迥然不同——
她哭着一点点抚过隋县的周边，那些地方也都粘合起来了，只是同样带着瑕疵……
整块川渝大地都崩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