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成熙清了清嗓子,单刀直入地问:“杨学长,我听说明舒在美国的那个未婚夫最近回国了,是真的吗?”
杨景辉听起来似乎也有些犹豫:“是……是有这么回事,那天她们的朋友,就那位秦小姐的葬礼上,念念还见着那个人了。”
许成熙本来随手摸着一截光秃秃的树枝,此时听得入了神,竟然顺手就将那截树枝折断了。他低下头看了看,将断枝扔到地上。
电话那头的杨景辉已经听见了声响,赶紧说:“成熙,他们那段过去也有六七年了,说不定现在就是普通朋友,你别因为这个就灰心。”
可是,如果他们之间还有一个孩子呢?许成熙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又意识到这件事关系重大,不便告诉别人,只好硬生生忍了下去,勉强扯出一个笑,靠回车门上说:“学长,我没有灰心,我只是有点着急了。”
杨景辉在那边低低地叹息了一声:“其实念念那天还跟我提了一句,说她觉得那个人……有一些像你。”
“是吗?我觉得一点都不像啊,”许成熙心里一动,转念又觉得对方是在安慰自己,不禁苦笑:“我看见他的照片了,长得比我好看。”
杨景辉解释道:“不是说长相,念念说,就是给人的那种感觉。她第一眼就觉得那人有点熟悉,后来听他说话什么的,才想起来,是跟你有点像。”
许成熙的语气中听不出情绪,只是说:“这样啊,学长,谢谢你。”
谢明舒放下了手机,先轻手轻脚地去女儿房里看了一眼,确认女儿还安稳睡着,便匆匆换下了睡衣拿着手机下楼。院子门口的路灯洒下柔和的灯光,他的身形隐藏在门柱后,只有一个影子落在地上,在灯下拖得老长。谢明舒远远看见了,连忙加快步伐跑了过去。
她拉开院子铁门,那门吱呀一声,靠在门柱上的人听见了,也慢慢转过身来,却只是看着她,目光中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迷茫。谢明舒伸手撑住门,对他说:“你快进来吧。”
许成熙迟疑着,仿佛反应了片刻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终于点点头,走进院子里。
十月底的北京,夜里已经有些冷了,他却只穿了件休闲衬衫,衬衫最上面的三颗扣子都解开了,领口就这么敞着。一阵风吹来,谢明舒闻到一阵酒气,她心里猛地一跳,心疼地说:“你怎么穿得这么少,快进屋去吧,别冻着。”
他摇摇头,声音有些沙哑:“我没事。”
谢明舒劝不动他,着急道:“你现在喝了酒,当然觉得身上热。回头酒一醒,你就该觉出被风吹得头疼了。真到那时候就晚了。”
真到那时候就晚了。这几个字仿佛叩在他心上,许成熙不由得停住脚步看着她,却只是问:“容容呢?”
谢明舒不知道他为何问这个,还是如实说:“小孩子觉多,容容已经睡了。”
“既然容容都睡了,”他慢慢垂下眼睛,“那我就不进去了,别再把她吵醒了。”
“容容在二楼呢,你就进来待一会儿,怎么会吵到,”谢明舒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而后看见他神情颓然,便明白他那样说只是不想进屋去。她终究不放心,只好说:“那你稍等一会儿,我去给你拿件衣服披上。”
她刚转过身就被他拉住了,他在身后哑着嗓子说:“明舒,我能再抱抱你吗?”
谢明舒想不明白他今晚这副样子究竟是为什么,可是听见他的话,还是立刻就停下了脚步。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那她现在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她转过头,身体仿佛比头脑的反应更快,伸出手臂揽住了他。
其实她一直都记得,九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十月的晚上,他们在家里吃了最后一顿晚餐。两个人都吃不下,可是在对方面前,还是努力地将那些食物硬往嘴里塞,根本就不知道吃的是什么,只是机械地咀嚼吞咽。就这样拖了很久,饭菜都凉透了,他们才终于吃完,将碗筷都洗刷干净,终于还是到了要分别的时候。
她并没有多少东西要拿,但他还是接过了她那个提包,一路将她送出小区。那时已经入夜,小区里非常安静,他们谁也没有说话,走到小区门口时她才开口:就送到这里吧,出租车已经来了,你回去吧。
她没有等到答复,便低着头直接从他手里接过提包,转身走了出去。跨出小区门的时候,听见他在身后叫了她的名字,声音中已经带了哭腔。她不敢回头,怕自己积攒的勇气都消耗殆尽,反而加快了脚步,等坐上出租车才抬手擦掉了满脸的眼泪。
此时此刻,当年的记忆全都涌上心头,而中间分离的这些年,却渐渐淡去了。
第67章
“我听说,你在美国那个曾经的未婚夫回来了,是真的吗?”
突如其来的声音将沉浸在回忆中的谢明舒吓得浑身一颤,他连忙解释道:“我不是有意打听你的消息,是那天秦小姐的葬礼上,我有个朋友恰好撞见了你跟那个人说话。”
谢明舒一想也就了然。做他们这行的,跟官员打交道不可避免,秦嘉娴的葬礼办得盛大,他的朋友慕名前去也不足为奇。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这就是承认了,他心里凉了半截,急切地问:“那个人,他是不是对你不好?”
不知道为什么,那语气显得耿耿于怀的。谢明舒知道他是真的喝醉了,才会流露出这样幼稚的情态。她觉得他这模样实在可爱,反问他:“为什么这样说?”
许成熙一点点松开她,往后退了两步,双手仍旧扶在她肩膀上,声音里似乎有种凄凉的醉意:“如果他对你好的话,你应该还在美国的时候就跟他结婚了吧?或许他会陪你一起去意大利,或许你会为了他留在美国,选一个美国的学校,”然后,再也不会回来,不会再见到他,不会让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回到她身边,一切都会不一样。
忆及往事,谢明舒慢慢摇了摇头:“他对我很好,一直都尊重和爱护我。当时我与他之间,问题从来不在他,而在于我,是我那时候没有办法跟他好好过日子,”她抬起头,直视着眼前人的目光:“成熙,因为我这半生,只爱过你一个人。”
明明是拼上了半生的勇气,真正说出来的那一刻,语调却自然平静得让她自己都觉得出乎意料。许成熙醉得厉害,或许明天一觉醒来就把今晚发生的事都忘光了,她明知道这个,却还是不忍心。即使只记得这一晚上也好,她不想看他流露出那样哀伤的神情。
听完她的最后一句话,许成熙的心彻底凉了。这么多年都已经过去了,当年又是他先辜负了她,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去要求她也一直站在原地,遥遥无期地等着。道理他都明白,可是听见她云淡风轻地说一句“爱过”,这个当下流行的婉拒词让他心里仍旧涌起一阵剧烈的钝痛。许成熙不敢再去看她,重新将她拥入怀中,艰难地问:“你能不能……不要拒绝我,再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比以前更加珍惜你,不会再让你受委屈,我会比那个人对你更好,对容容也是。你相信我,好不好?”
他这番话说得毫无章法,一听便知道有多么心焦。谢明舒意识到他是误会了,轻声说:“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眼中仿佛燃起了一种希望,因为隐藏在薄薄的水光之后,显得那火焰格外明亮。四目相对,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还不等他反应,微微仰起头吻上他的嘴唇。
许成熙虽然喝了酒,反应却很快。他一直以为自己心里已经是一片荒芜,可是她蜻蜓点水的一个吻,却仿佛一颗火星投入到连绵的野草间,刹那间燃起一片熊熊烈火。他猝然收紧了搂在她腰上的手臂,几乎是强硬地追逐着她的气息,将那个短暂的轻吻不断加深延长,就如同他们之间骤然升温的空气一样,变得浓烈而醇厚。
唇舌交缠间,谢明舒情不自禁地伸手在他后脑上胡乱地抚摸着,头皮处轻微的刺痛又为他增添了一重刺激,理智在此刻的激情之下显得如此不堪一击,他们将一切都忘了,两人一直吻到几近气竭才终于放开了彼此。谢明舒轻轻喘息着,仍旧搂着他的腰,温柔地说:“成熙,我相信你,我等着你。”
许成熙的眼中一下就有了神采,坚定地说:“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你放心。”他说完,牵过她的右手,又在她手心里落下一吻。因为常年拿画笔,她的右手虎口处磨出了薄茧,他在那里也轻轻地吻了吻,而后忽然一怔。
察觉到她的手指尖有些发凉,他立即醒悟过来,连忙放开她说:“已经这么晚了,北京这个季节夜里凉,你快回去吧。”
谢明舒忍不住抿嘴笑道:“这不是我刚才跟你说的吗?”她想想,还是有些不放心地问:“朱师傅现在还是只有上班时间才给你开车吧,你喝了这么多酒,怎么回去?”
许成熙已经一扫方才的失落,眼睛亮亮的:“我请了代驾,多简单的事。”
谢明舒短暂地抱了他一下,低声说:“好,那你到家了告诉我一声。”
他本来已经依依不舍地走出了几步,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又折回来对她说:“我父亲似乎还还在盯着你,我已经请了几个人在你和容容身边,你也要小心些。”
“你都安排好了,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她脸上是一种清淡的笑意,抬手帮他整理好了衣领,将领口的扣子重新扣好,只留了最上面的一颗敞着,以防勒得他难受。她后退了两步,歪着头看他的样子,让他想起当年他刚开始学着穿西装的时候,她为他打好领带,然后也是这样后退两步,歪着头看他,仿佛对自己的杰作十分满意。
对上他含着笑意的目光,谢明舒忽然有些难为情,连忙转过头,不放心地又叮嘱了一句:“我回去了,你到家给我发个短信。”
许成熙很听话地点头答应了,站在院门外看着她关好门上了楼,才一步一回头地回到车上。歪在后座上打瞌睡的郑旭存一下就被他吵醒了,将他的外套扔过去,没好气地问:“瞧你那样儿,这回放心啦?”
许成熙点头:“放心了。”
“话也都跟人家说明白了?”
“说明白了。”
他的那一侧还亮着灯,郑旭存注意到他的样子,表情立刻变得高深莫测:“我就说嘛,十拿九稳的事儿,就你一天到晚瞎操心。”又对前面说:“师傅,开车吧。”
他喝多了就爱胡扯,唠叨了好几句都没听见回音,一转头才看见许成熙仍旧注视着窗外出神地微笑。郑旭存叹了口气,由衷地说:“兄弟,好久都没见过你这么高兴了。”
回到家里,谢明舒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看见停在树林后的那辆车开走了,才拿出手机拨了一串号码。电话很快被接通,她对着那边说:“抱歉这么晚还打扰你,就按你说的办吧,我会尽快给你送过去。”
考虑到老爷子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许成熙这次在父亲身边也备下了几个人。可老爷子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一个多星期过去,除了日常的遛弯、钓鱼、跟邻居下棋外,只亲自去见过一回照片上的那个前任未婚夫。
许成熙暗地里托人查了那人的资料,知道他名叫方瑞,是个美籍华裔,十年前第一任妻子去世,四年前再婚,这次回到国内是为了跟已经分居的妻子协商办理离婚手续。
既然他都能查到,那老爷子想必不遑多让。许成熙不用问也能猜到父亲大概同那个人说了什么,无非就是看在有个女儿的份上,让他们做父母的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最好让那人把谢明舒母女再带回美国去,往后永远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估计那人的回答没能让老爷子满意,老爷子出门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回到家之后气得晚上都没出来遛弯,第二天早上才又迈着四方步出了门,除此之外便没什么异常的动静。因此许成熙也只是说,继续看着点,还是小心为上。
他放下手机,刚好杜平越也吃过饭来找他,一进门便说:“哥,你找我什么事啊?”
许成熙等他坐下,又倒了杯茶推给他,笑道:“你今天那个汇报做得不错。”
杜平越立刻有些沾沾自喜,面上仍旧矜持道:“我跟着你学了这么久,总得有点长进,要不你不是白教了?”
许成熙笑了笑,忽然说:“平越,这些日子我给你派了不少工作,挺累的吧。”
杜平越两手托着茶杯,想了想,诚实地说:“累是挺累,不过也挺有意思的。都是我以前没做过的事,还有只在学校学过的东西,自己做起来跟课上模拟环境还是不一样。”
“你是专业学金融管理的,这方面比我当年更有经验,”许成熙点头,试探着问他:“平越,你再历练几年,会比我更适合坐这个位置,你有兴趣吗?”
这是他第一次直白地说出这种话,杜平越惊得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半天才勉强挤出个笑容:“哥,你说这个干嘛?”
许成熙合上文件,往椅子上一靠,半开玩笑地说:“我想退休了。”
他的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疲惫,杜平越听得也有些心疼:“你有时候是太紧张了,也太苛求自己,很多事情没有必要非得那样做。”
许成熙笑了笑说:“这阵子有你帮衬着,已经好了很多。”他直起身子看着杜平越,似有意似无意地说:“平越,我当年接手这个公司的时候,也就是你现在的年纪。我以前都没接触过这些,开始全是靠爸和那些叔伯们一点一点教我,也就慢慢地能应付起来了。但我实在不是这块料,这么多年,我是真的累了。我已经找好了靠得住的职业经理人,将来你要是想接手,就让他这几年先带一带你,你要是不想那么累,就让他全权处理。”
杜平越这才知道他不只暗地里下定了决心,还连退路都为自己都找好了。他嘴角抽了抽,只好问:“哥,你先别冲动,你告诉大舅了吗?”
许成熙刚要说话,午休结束的铃声正好打响。“我准备这两天就去跟爸说,”他站起身,将桌边的钥匙装进口袋里,还不忘叮嘱:“下午的会好好听,别犯困。”
下午的会上,杜平越听得很是认真,反倒是向来谨慎的梁栋中间拿着手机出去了两回,回来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许成熙不免觉得奇怪,等到休会时便招手将他叫过来问:“小梁,怎么了,是不是你家里有什么事情?”
梁栋握着手机四处看看,为难地压低了声音:“许总,不是我,是谢小姐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