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延的朋友是一群和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有几个略年长,各自又带了女伴。我们走进去时,众人正众星捧月般围着一位略年长的男子。一群人当中一个朝我们叫:“傅三!”所有人就都朝我们抬头看过来。
包括那个被众人围在中间的男子。我才看清那人的样貌,三十到四十岁之间,笔挺的深灰色西装,油亮而一丝不乱的头发,眉目深邃,笑起来有点深不可测的意味。那人朝我们微微点了个头,博延在我耳边说:“那个是章先生,在维新政府里做事,是永平县的同乡。”
博延自去和他的朋友寒暄,章太太坐在我身边。张太太看起来二十七八岁,丝绒立领的旗袍,卷发高高拢在头顶上,眉眼倒比在座自称“某某小姐”的女人们都清秀些。
章太太说话也轻言细语:“傅太太也是永平县人?”
我点头:“我家原住在北岛上,和南岛一海之隔,离永平县城稍远些。”
章太太微笑,举起帕子沾了沾唇角:“听说你们那里风景好,可惜我竟还没去过。”
音乐响起来,台上的明星摇摆着身体,唱一首《何日君再来》。有人过来请我跳舞,我忙不迭地拒绝:“我只会华尔兹,探戈还没有学会。”
章太太忍俊不禁,掩口轻笑。博延那边几个人正热烈地低声讨论着什么,仿佛是贸易或运输之类的话题,居中的章先生倒不很专心,斜斜靠在卡座里,翘着二郎腿,轻轻弹掉指尖的烟灰,似笑非笑地朝我们这一边举了举酒杯。
一曲终了,又响起一曲,却是缓慢的华尔兹。我低着头喝咖啡,不想有人已经把手伸到我面前,抬眼一看,正是那位章先生。博延在对面和友人聊得开心,而章太太低着头,十分专注地品尝杯中红酒,似乎也全然没有注意。我只好站起来,和他步入舞池。
乐曲悠扬缓慢,一个小号手嘟嘟嘟吹得十分动情,章先生挽着我的手,动作是极优雅娴熟的,只是陌生人的手搭在我腰上,有点热。
两人面对面,总要说点什么才好。他低头看见我衣襟上的兰花,笑了笑,缓缓开了口:“傅太太这朵兰花很香,可惜颜色不大好。”
兰花是蓝色,而我这天穿一身翼纱旗袍,也是水蓝色。博延在吃穿上颇讲究,从来大手大脚,不肯退而求其次,这身旗袍暗花镂空,我总觉得是太奢华了。
章先生语气闲适,可有可无地说:“傅太太这样的身段肤色,配钻石才好。”
我不习惯这样的对话,脸上冷了冷。他微微一笑,几步把我推入舞池,转一个圈,又拉回来。我改变话题:“听说章先生也是永平县人,怎么章太太却没到过永平?”
他低头一笑,像听到一件意外的事,顿了顿,说: “我在永平住到十八岁,就到省城来读书了。”那只搭在我背后的手轻轻一托,我便在五颜六色的灯光里弯下腰去,一霎那又被他拉回来,听他在我耳边缓缓说:“总听说南岛出美人,现在看来,该说北岛才对。”
幸好这时候舞曲一变,旁边有另一对舞者转着圈过来,我才站稳,已经被博延拉回到身边。他把章太太送到章先生手里,笑着说:“章先生不介意交换一下舞伴?”
章先生了然地笑,点头致意。
从鑫鑫饭店出来已过午夜,我们挤在一辆三轮车上,赶回家去。寒风刺骨,路灯一忽儿明亮,一忽儿黯淡。博延伸出两只冰冷的手,伸进我大衣里搂住我,笑嘻嘻地说:“抱云勾雪近灯看,妍处不堪怜。”
我嫌弃他的浓词艳赋,也嫌弃他的手冷,没想到真的下起雪来,雪花三三两两从空中飘落,无声无息,落在我手掌心里。我在心里感叹,今冬的第一场雪,这一年又要过去。冷不丁他靠过来,狠狠在我脸上亲了一口,轻笑一声,在我耳边低低说:“下次我们在家里跳。我看,还是把你藏在家里保险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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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同归(2)
我去鑫鑫饭店的次数毕竟还是寥寥。博延说要和朋友谈生意, 不得不多去几次。
我不知道博延与人谈的是什么生意,大约还是贸易和运输,据说现时今日, 正经贸易已经很难做, 如果定要谈贸易, 除非是私运什么东西,若不是有人打通关节,都是极危险的事。因此我并不意外, 事情不顺利, 博延回来越来越晚, 有时候酒气冲天, 有时候沉郁烦躁。
过了年二月间,博延和我讲,现在的住处租约到期,他另找了地方, 打算搬家。
新住处在东城的东塘街, 巷子深处, 楼下是银行职员一家六口, 隔壁是女校的先生和新婚妻子,清早醒来, 卖豆腐脑的就在楼下吆喝, 所有人到巷口的水龙头下排队接水洗脸。
记得原来博延是有一部汽车的,结婚时就已经没有了, 我猜想大约是卖掉了,所以搬家时雇了几个工人来搬。新家地方小, 佣人也辞退了几个, 只剩一个帮忙烧饭干粗活的张妈。博延说:“地方是不如原来的宽敞, 好在离你舅舅家近,也方便他们来看你。”
舅妈只来看过我一次,倒也没有向我再要钱,只是撇嘴环视四周,很不以为然的样子,最后哀叹:“肚子还没有消息?唉,这样要等到何时才能回南岛?”
我在心里也猜到了几分,只是既然博延不说,我也没有向他质问证实,最后是偶然看到博延藏在抽屉里的一封信。信署名博文,是博延的二哥。我略略一看,他二哥通篇斥责他玩物丧志,沉迷女色。他们兄弟三人,大哥在外面带兵,二哥回家打理生意,只有他,父母几次写信叫他回南岛,他迟迟不归。最后那一段说,你既有脸离家出走,就不要怕艰苦,钱,我是万万不会给。要钱,你自己回家跟父母认错。
我的心里先凉了一半。这晚博延又是喝到酩酊大醉才回家,他倒在床上,我替他脱掉衣服鞋袜,端来浓茶。他喝过茶,半靠在我怀里,昏黄灯光下,伸出一只手来捏我的下巴。我避开他的手问:“博延,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他像一下子醒了大半,目光凝固在我脸上,怔怔地出神。我说:“我看到你二哥的信。我们的婚事,你家里怕是不同意的,对吗?”
他怔怔的不回答,只是他的脸色等于承认一切。我叹息:“你不该瞒着我。”
他半晌才回过神来,避开我的目光,低头说:“若不瞒着你,我怕你不会答应。”
说我是完全没有察觉,只怕是自欺欺人。他的婚礼,家里没有来一个人,过年他也没有回南岛去,路途遥远不安全只是藉口。他的车卖掉了,也不是个好兆头。他历来挥霍惯了,如果不是被家里断了津贴,怎么肯搬到这种鸡犬相闻的小弄堂里来住。我在心里苦笑,嫁过来的时候是怎样光景,即使他不瞒我,我真能不答应?并不是我有其它选择,所以只好感慨:“既然已经跟家里闹翻,你不该再向家里要钱。我并不怕生活艰苦,从来也不怕。”
他才抬头,灯光下目光闪动,紧握住我的手说:“我也是不怕的。惠贞,同你在一起,吃糠咽菜我也是愿意的。”
有时候不得不感叹人生无常,今天向前方迈出这一步,不知道这条路最终会通向哪里,唯有走一步算一步。第二天我辞退了张妈,去报馆登了一则启事,问有没有小孩找国文老师,我愿意应征,下午又去隔壁女中先生家跑了一趟,求先生介绍补习国文的机会。
先生人很谦和,只是也为难:“如今找国文老师都要看学历,像傅太太这样接受旧式教育的恐怕不大好找。”
我说:“教国学启蒙的也可以,虽然您的学生都已经读中学了,也许家里有年纪小的兄弟姐妹,求先生帮我介绍。”
先生答应帮我留意,我去和博延说,他半晌不说话。我知道他是不高兴的,只是如今这状况,他又能怎样。最后他说:“只要这一单生意成功,我们便能搬回北山街去,也好叫他们对我刮目相看。”
我不晓得他们是谁,也许说的是他的二哥。
先生那里没有回音,倒是有人按报纸上的启事主动找上门来,而那个人竟然是鑫鑫饭店见过一面的章太太。
阴雨天,天空一片灰败,空气湿得挤得出水来。博延早上照例外出,才过十点钟,我听到有人咯吱咯吱地踩着楼板走上来,随后敲响了门。我这里一向少人来,所以惊异地发现,竟然是章太太站在门口。
让座,泡茶,一阵忙乱。章太太仍然梳着高高的发髻,精致的妆容,面含微笑,说话轻声细语:“傅先生倒有趣,怎么忽然想到搬到这种里弄来,汽车都开不进来。”
我含笑回答:“巷子深了些,让章太太见笑了。
章太太说:“那倒也没有,你不知道,出嫁前我也是住在东城的巷子里的,几家人一栋楼,隔壁喊吃饭,我也能闻到饭菜香。”
她环视四周,有点心有戚戚焉的意思,半天举起茶杯抿了一口茶,缓缓说:“我看见你在报上的启事,说来也是巧了,这一阵我正发愁,想找一位先生教我女儿认字,一直也没找到合适的。”
我在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等我回答,章太太又说:“小女今年八岁,不认得几个字,让傅太太启蒙是大材小用了些……”
她语音一顿,我忙接话:“哪里,我是极喜欢小孩的,只是……”路远,时间不凑巧,等等等等,我在心里找着藉口,反正是肯定要拒绝的。
章太太像看透我的心思,微微一笑,放下茶杯,停了停说:“这一阵章先生调任南京,几个月也见不到一次。我一个人实在无聊,想着你若能来,也好给我做个伴。”
我自然不想与章先生碰面,也顾忌到博延的面子。若他的朋友知道我去章家做先生兼保姆,他脸上一定是挂不住的。我料定博延一定会剧烈反对,没想到我和他说起这件事,他沉默片刻,只说了一句:“章先生倒确实去了南京。”
原来这一向博延的苦恼,也包括章先生的升职。原本要托章先生的事,因他去了南京半路没了消息,他们这单贸易就有不了了之的可能。
“怎么会一去就不回来?”我觉得奇怪,“章太太不是还住在本城?”
博延“嗤”了一声:“外人叫她一声章太太,其实不过是一房姨太太。章先生在永平早娶了亲,这样的安排也很普通。”
我才恍然大悟。诚然,时下闹新思想,十分流行把旧式婚姻留在乡下,到城里又另娶一房情投意合的太太,以章先生的身份地位,这样做也实属稀松平常。
既然博延不反对,我应了章太太这门差事。只是章太太并不像她说的那样孤单寂寞,章府几乎每天都高朋满座,几位打扮时髦的太太天天来打牌,这当中也不乏冲着章先生来溜须拍马的,只是章先生确实不在家,从来没有露过面。
章小姐生得眉目如画,只是比较娇气,每写几个字就要停下来,聆听隔壁的声音,只要我说一句休息,立刻像脱出牢笼的金丝雀一样飞出去。少顷我又只好追到章太太打牌的客厅,把她捉回来重新按到课桌边。
有时候课间休息,章小姐腻在章太太怀里不出来,章太太就来拉我上牌桌:“傅太太来替我摸几把,你这样的新手,手气必然是好的。”牌桌上的夫人小姐也有几个在夜总会见过的,互相打着眼风,笑得颇有深意。
我不晓得她们都在想什么,大约无非是暗自笑话博延的境况窘迫。幸好我顶着国文先生的头衔,不用与她们多应付。有几次下课时间晚了,章太太也留我吃饭,甚至说:“赶来赶去的做什么,家里有的是客房,不如在这里住一晚,省得明天再来。”
我当然是要婉拒的,博延在家里,总不好留他独自一人。
后来那一天是下暴雨,我跟章小姐刚刚念完《三字经》,天空轰隆隆一阵巨响,打响这一年的第一阵春雷,大雨瓢泼而至。佣人领章小姐去吃点心,我整理好东西去了楼下客厅。
客厅里黑沉沉的一片,和往常大不一样。下雨的缘故,百叶窗都关起来了,雨点咚咚地敲在窗棂上。房间里只点了一盏幽幽的落地灯,章太太一个人翘着脚靠在沙发上,晕黄灯光下脸色苍白,手支着头挡住半边脸,却掩不住脸上落寞的神情。
我不禁问:“她们呢?今天怎么没人打牌?”
章太太听到我的声音,猛然抬起头,似乎才打起精神,坐直身子拢一拢盘在头顶的秀发说:“我昨晚上没睡好,今天就叫她们早早散了。”
我连忙告辞:“那你好好休息,我回去了,明天再来。”
章太太笑了笑,仍然是轻言细语的样子,挽留我:“这样大的雨,傅太太还是等等吧,不如留下吃饭,等雨停了再走。”我正要像往常那样推辞,她又说:“反正傅先生去了上海,你回去也是青灯冷灶,我这里也冷冷清清,不如你在这里吃了再回,正好也陪陪我。”
博延确实因生意上的事一早去上海找一个朋友,要第二天才回得来,不知章太太怎会知道,只是我也不好再不识抬举地拒绝,放下手里的东西,留下来陪她喝茶。
空空荡荡的大房子,没有那一份喧嚣尘上的虚假繁荣,忽然变得冰冷寂静,只听到窗外哗啦啦的雨声。
离开饭还有一刻,章太太从怀里扯出帕子,点一点嘴角,和我闲聊:“傅太太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说:“家母早年就病逝了,家父前两年也不幸病故,只有舅舅一家住在东城的天水街。”
她幽幽叹一口气:“你知道我家也曾经住在东城,原先经营一家布庄,后来父亲得了肺痨,西药那样贵,家里才渐渐被拖垮。”
白日里她在牌桌上风风光光,应该不愿提及这些不堪往事才对。我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同我讲这些,只好静静听下去。她继续说:“……若不是我早早嫁人,有章先生接济,家里如今还不知会是什么光景。我还有一个弟弟,现在国外读医,还要两年才好毕业,一直也多亏章先生筹措学费……”
第39章 同归(3)
我更加摸不着头脑, 这时候门口的佣人进来,躬身说:“章先生回来了。”
博延向我说起过章先生的事,说他出生在官宦世家, 手段出色, 惯会翻云覆雨, 现下南京在紧锣密鼓筹备新的国民政府,人手正缺,章先生因此颇受上面的重用。这一位章太太, 是他在大学演讲时认得的, 中断了学业娶进门, 也好了七八年。如今这一位年纪渐长, 自然又有更新鲜的血液补充上来。博延同我分析说:“这回章先生去南京没带上这位,估计迟早是要失宠。外面的风言风语说,章先生在南京又看上了新的女学生,因此很久没踏足这里的公馆了, 我这一向都找不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