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望言端起酒杯正想跟陆逢时寒暄两句,可陆逢时本就沉默寡言,与余望言之间更是无话可说,还没待他开口起身便走。
余望言面色铁青,放下酒杯愤然离去,沉重的脚步声与他干瘪的身躯极不相称。
回府后,他仰头坐在躺椅上,只觉得胸口堵得发慌,攥着拳头用力捶打。
“陆逢时,你别得意的太早,你跟着离川海征战,陪他出生入死又能怎样?都说他不爱权势,一心为了百姓,我看就是沽名钓誉,你跟着他,到最后什么都得不到!”
余浅满脸堆笑地上前,为他抚平了官服的袖口,见他面色和缓些才笑道:“大人您别动怒,身子要紧。”
余望言舒了口气,愤愤道:“离川海父子欺人太甚,全然不把本官放在眼里,还有那个姓陆的……”
“大人”,余浅当即打断道:“那离家是辅佐前朝建国的一等功臣,世代公卿,眼睛长在头顶上,谁都瞧不起。”
“如今虽说前朝完了,离家的势力早已大不如前,但毕竟手里有兵权,执掌萼州这么大一座城。赎小的直言,陆逢时那等老梁王身边的校尉才能勉强入得了离家父子的眼,他们怎么会瞧得起你我这等仆役出身?”
自从余浅随侍在余望言身边起,说话一向小心谨慎,今日竟然当面揭他的疮疤,气得余望言忽地转过头怒视着他。
余浅赶忙一脸谄媚地赔笑,“真是可惜了大人您的才华!”
余望言略微平息了怒气,瞪了余浅一眼,转回头,声音阴冷地赶他出去。
房里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余望言撸起官服袖子,露出手臂上的一道道伤疤,眉间蹙着的深沟越发深了几分。
当年的那些过往他一辈子也不想提及,可就像这些伤疤一样,永远都抹不掉。
房门外,余浅挺了挺身子,冲着屋里冷哼一声,不过就是个洗脚的贱奴,也不撒泡尿照照,还真把自己当大人了!
他嘴角挑起一抹嘲讽,背着手离去。
次日一早,雪终于停了,离川海父子前往军中阅兵。
萼州的十万兵马除去离川海带去攻打江、陈二州的,城内尚有七万余人,萼州地势易守难攻,足以令马本初不敢擅动。
离川海驻守萼州近二十载,离善朴跟在父亲身边执掌军权多年,体恤将士,爱护百姓,在军中威望甚高。
父子二人同入校场,雪地里黑压压地站满了将士,山呼海啸之声振聋发聩,慑人的士气即便是梁王的熊武军也难以望其项背。
离川海捋着胡子,神色悦然,萼州有儿子和这群将士守着,他便可以放心了。
萼州到江州乘马车需要近两日,离善朴命人备了些茶点给离川海路上带着,雪后天气寒冷,马车内暖炉、手炉、铺盖等物品他都亲自查看过才放心。
离川海望着儿子,眼中隐隐透着不舍,叮嘱他务必好好调养身子,想着尽快安定了江州的军民,早日回到萼州来,见见他心心念念的那位唐姑娘。
离府的书房内,离善朴刚服过药,身上披着一件轻薄的兔毛斗篷,手中拈着一封信,看着信中余望言歪歪扭扭的笔迹,夸张的言辞,不由得勾起嘴角。
泓澄拱手道:“公子,今日一早有一信差模样的人从陆逢时府中出来,骑着快马向北而去。”
“今日一早?”
离善朴放下手中的信,神情诧异,“陆逢时看着沉稳,没想到他的动作竟然比余望言还快。”
他顿了顿,把信递给泓澄,“派人送出去吧。”
离川海亲返江州,那边的公文不再需要离善朴代为批阅,他身上的担子瞬间轻了不少,转头看向书架上的信封,手指在上面绘着的兰花上轻轻摩挲,欣然一笑。
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唐棣,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上次没能与她一同游山赏景,如今大雪初霁,从栖山必定玉树挺拔,琼花怒放,正是赏景的好时机。
如今向父亲坦诚了对她的感情,求得了谅解,他心里轻松了不少,只可惜退亲的事还没有定论,现在去从栖山找她不太方便,若是唐庄主和唐夫人问起婚约一事,该如何回答?
临近黄昏,离善朴仍举棋不定,手里拈着兰花信封舍不得放下,心里羡慕起徐常容的随性洒脱来。
从栖山南面的石阶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积雪,清浅的溪水已然结冰。
唐棣独自坐在溪边的石阶上,从积雪中翻出一片硕大的红叶放在手心里把玩。
娇俏的脸颊冻得通红,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细碎的霜花,脚上蹬着双深褐色的鹿皮靴子,两只前脚掌交替着拍打石阶上的雪。
离善朴远远地瞧见,嘴角扬起,许久不见,唐棣的脚伤像是已经痊愈了。
他正要上前,林中忽地闪过一道白影,一阵疾风吹得树枝上的积雪如白纱般飘入眼中。
他别过脸,抬手挡在眼前,再转回头时,一个素白的身影手握长剑,立在唐棣身旁的石阶上,正是徐常容。
“唐姑娘。”徐常容微笑着上前。
唐棣抬眼,“徐大侠,你怎么来了?”她扔下叶子笑盈盈地起身,“你是来赏景的?”
“嗯”,徐常容点头,“我来萼州多日,一直没有游过此山,姑娘可愿做我的向导?”
“当然,你想游从栖山,没有比我更好的向导了!”
唐棣双手负在背后,得意地扬了扬俏脸,转身指着西面的山峰。
“从这上去向西,那边的山顶有一块巨石,站在上面可以俯瞰整座萼州城,走,我现在就带你去。”
唐棣笑着牵起徐常容的手腕,与他一起顺着石阶向山顶迈进,徐常容神色如常,与她并肩而行,没有半点忸怩之态。
“唐棣,徐兄……”离善朴大声唤着,前边的两人同时回头望着他,冲他笑笑,转过头继续前行。
离善朴急着向前追赶,却怎么都追不上。
忽然间,唐棣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徐常容一把扶住她,柔和的目光中满是关切,蹲下身背起她。
唐棣亲密地抱着徐常容,把头靠在他肩上咯咯娇笑,徐常容轻功一展,背着她消失在山林间。
“唐棣……”
离善朴拼命的奔跑,白茫茫的从栖山上空无一人,只有他焦急的喊声在山间回荡。
离善朴陡然睁眼,夕阳西下,一抹柔和的橙色光束透过窗子照在书案上,书房内一切如旧,想来是最近太累了,突然闲下来便睡着了。
他深舒一口气,回想着梦中徐常容背着唐棣的一幕,心里酸楚难耐。
看着手中拈着的兰花信封苦笑一声,不由得责怪自己小人之心,竟然做出这种梦来。
徐兄是坦荡之人,是他劝说自己遵从本心,正视与唐棣的感情,断不可能明知道自己喜欢唐棣,还插足在二人之间。
一定是因为自己许久没见到唐棣,太想念她了。
她上次在河边受寒,也不知身子调养的如何了,不如明早先去看看她,等退婚的事有了定论,再带些礼物正式拜访唐庄主和唐夫人。
他含笑起身,在书架上翻找出一大摞医书细细研读,时不时捂着胸口咳嗽着,直到深夜。
大雪过后,整座从栖山披上一层绵软的白衣,比往常多了一分苍凉的美感,一阵寒风吹过,枝头上的雪末如烟雾一般散落,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离善朴身着一件宝蓝色的丝缎袍子,外面罩着一件厚厚的同色斗篷,映在皑皑白雪中,如宝石般夺目。
他站在南麓的入口向上望去,轻缓的石阶被积雪覆盖,只有灰黑色的石阶侧壁仍清晰看见,蜿蜒向上,隐入山林深处。
他眉眼含笑,撩起衣袍前摆,登上满是积雪的石阶,泓澄跟在他身后,手中捧着一本《伤寒集》。
离善朴昨日选到深夜才选定了这本书送给唐棣,姑娘家的事他不方便多问,送她这本书,让她得空时翻翻,权当是他的问候与叮咛了。
泓澄不解他心中深意,看着手中的《伤寒集》撇了撇嘴。
虽说公子自幼一心想学医,把医书典籍当做宝贝一般,平时翻看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弄坏了,借给别人都舍不得,更不肯轻易相送,但送给心仪的姑娘这种礼物似乎有些不妥。
泓澄看着他家公子那副惬意满足的表情,又不忍心说出口,毕竟是公子拖着病体精心准备的礼物,唐姑娘对公子有意,说不定会喜欢的。
山间清浅的小溪已然结冰,凸起的山岩下挂着一条条细小的冰柱,晶莹剔透,离善朴停住脚步,浅笑着折了一跟放在手中把玩。
忽然从山上传来一阵纷乱的吱吱呀呀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震的石阶两旁树上的积雪成片地掉落。
他寻声望去,只见唐武穿着一身灰色棉袍,腰间用黑带束着,长满络腮胡子的脸拉的老长,一步窜下三五个石阶,狂风一般扑过来,活脱脱一副抢匪的模样。
泓澄冷眼望去,若不是他与唐武还算熟络,恐怕此时已经拔剑了。
唐武瞥见离善朴,目光一滞,脚底下慢下来,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眼底莫名涌上一抹得意之色,双手抱胸上前,一颠一颠地向他走去。
“来找唐棣啊?她不在,不知道跑哪儿玩雪去了,天黑才回来。要不你上山去找找,反正从栖山也不大!”又对着泓澄挑了挑眉,故意用手肘顶了他一下,随即像奔逃一般窜下山去。
泓澄气的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么大的从栖山,上哪找人去?
离善朴完全没有在意唐武的无端挑衅,神情和悦,唐棣能到处跑着玩,想来她的脚伤已经没有大碍了。
她曾说过山顶上有一块巨石,站在那里可以俯瞰整座萼州城,那里必定是赏雪的好地方,他扔掉手中的冰柱,撩起衣袍下摆继续向山上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离善朴:媳妇,我带着礼物来看你喽!~
泓澄:呃……
第30章 巨石
离善朴的病尚未痊愈,泓澄劝他停下来歇歇,或许是因为心情大好,离善朴爬了半晌的山,丝毫不觉得疲累,连咳嗽都比出门前轻了不少。
前方不远处,从栖山庄的石碑挺立在路旁,石碑上刻着的红色阴文下半段被积雪盖住。
离善朴从前襟翻出绣着“棣”字的月白帕子,上前把碑文上的雪清理干净,沿着石阶向下走回到岔路口,引着泓澄沿岔路朝西边走去。
从栖山毕竟是个土匪窝,即便唐玉山下了死命令,只要上山的百姓不越过从栖山庄的石碑,弟兄们便不得惊扰,但敢上山来的百姓依然不多,再加上雪后天寒,山上空无一人。
林间的雪地平整的像是铺着一条白色的毯子,树上仅存的残叶被寒风吹得落在雪面上。
走了大半个时辰,前方的雪地上印着几排脚印,其中一排娇小玲珑,像是女子的脚印,离善朴眼底拂过一抹笑意,踩着脚印继续前行。
一段上坡后,前方越发光亮起来,出了树林,有一块一丈见方的平整巨石,中间燃着一堆篝火,旁边的雪地上铺着一块四四方方的软垫。
唐棣穿着一件淡青色的小袄,手上戴着一副厚厚的棉手套,在巨石的边上堆起一座三尺高的雪人。
她轻轻拍打着雪人的头,想让它看起来更圆润,一不小心拍散了,裂成几块沿着雪人的身子滚落在巨石上。
离善朴笑望着她,心底竟然莫名有一丝紧张,深吸一口气缓缓向前。
唐棣听见有脚步声嗔怒着转过头,见是离善朴,怔了一瞬,面颊蓦然涌上一抹红晕,喜的眉开眼笑,小跑着迎上前。
“你来啦,我还以为是唐武那家伙呢,快来帮我堆雪人。”
她跑到离善朴跟前,才发现他脸色苍白,睫毛上还挂着霜,想拉着他的手腕到篝火旁暖着,可她戴的棉手套太厚,手指不能回弯,干脆摘掉手套扔在雪地上,牵起他的手走向篝火旁。
唐棣突如其来的举动使得离善朴全身微微一颤。
她的手暖暖的,又滑又软,像是软缎一般,离善朴垂着眼,只觉得有一种说不出麻痒感从掌心传遍全身,耳朵瞬间红了。
泓澄知道自己此刻杵在这里不甚妥当,又不能走远,干脆躲到雪人身后,把书小心地塞进袍子前襟,蹲在地上搓着早已冻到麻木的双手。
唐棣与离善朴并肩坐在软垫上,拉着他的双手凑到篝火前暖着,引着他望着山下的风景。
这里是从栖山最佳的赏景之处,大雪为山间的树木裹上银装,极具妖娆的美感。
若是晴天坐在这儿,弧形的从栖山西面一览无余,向山下望去,整座萼州城、阳光下有如明镜一般的泸水河、细如丝带的支流尽收眼底。
这日天气阴沉,云雾翻滚,半座从栖山若隐若现,像是飘在云海中一般。
“怎么样,很美吧?”
唐棣见离善朴沉醉于山中美景,双手抱膝,俯下身歪头看着他,一双笑眼灿如繁星,脸颊上的红晕尚未退去,更显得娇艳动人。
离善朴点了点头,温柔的目光像是能把积雪融化。
唐棣突然噘着嘴,瞪了他一眼,坐正了身子娇嗔道:“那我上次说带你来山上赏景,你还不来,还害的我脚受伤,在屋里躺了这么久,闷都闷死了!”
离善朴微低着头,眼里满是歉意,半晌才道,“对不起。”
不知为何,到嘴边的关切,安慰的话语像是哽住了一样,就是吐不出来。
他回想起与唐棣前几次见面的时候,也没有这般拘谨,反倒是心里认定了与她的感情后,越发不懂得如何表达。
不经意间目光扫向唐棣,见她手肘顶在膝上,拄着下巴含笑盯着他瞧,一时更加不知所措,眼神飘忽,心里乱做一团。
唐棣看着离善朴绯红的双耳捂着嘴笑出声来,悄悄从身后抓了一把雪,攥成雪块往他耳朵上贴去。
离善朴忙侧着头一躲,局促地轻声唤着“唐姑娘”。
上次在河边骑马躲避刺客,他情急之下用力抱住唐棣,勒得她差点窒息,从那之后他才知道她是那般的娇软柔弱,生怕再弄伤了她,伸手轻缓地握住她的手臂。
唐棣不禁手上一用力,雪块被她捏的七零八落,掉进离善朴耳下的衣领中,一阵凉意瞬间袭来,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离善朴放开唐棣的手臂,侧过身,背对着她伸手去清除衣领中的雪块,大些的雪块易清理,细碎的雪块早已化成冰晶和雪水贴在脖颈上,被寒风一吹越发冰冷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