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登时骇得不轻,跪道:“殿下,老仆愚莽冲撞了殿下……”
顾宴容淡淡道:“府中出了何事?”
赵全正六神无主,听了这话不由眼前一热:“殿下,王妃高热不退,昏迷至深,老仆到府外去请了苏大夫。”
顾宴容身形一动,又被这位忠仆阻拦道:“殿下,殿下若是要去探望王妃娘娘,不若先换下这一身官服……”
夜已更深,顾宴容至含辉堂时,素蕊正半抱着人喂药。
少女面色惨白,连唇瓣都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像是一盏欲碎的薄瓷。
素蕊将温热的汤药送至她唇边,低哄道:“王妃,喝药。”
谢青绾紧蹙着眉歪在她怀中,乌压压的长发四散于枕榻之上。
她分明昏迷极沉,却仿佛冥冥中有所感知,顺着素蕊的力道小口吞咽着那勺深褐色的苦药。
鸦色的睫羽轻颤不休,眼尾脆弱的肌肤隐隐透出熏红。
像是烈烈艳阳里一片渺小的雪,有着微薄却不容忽视的生命力。
顾宴容在晦暗灯烛间望着她用尽了那碗药。
素蕊将人安顿妥当,见这位一言不发的摄政王丝毫没有告辞的意思,只好无声行过礼,退出了寝房。
四下烛火幽微,顾宴容默立良久,终于缓缓走近床榻,在她床畔矮凳上坐下。
伸手一探,额头烫得骇人。
谢青绾睡得极不安稳,梦中仍紧蹙着眉尖断续嘤咛,在那冰冷而陌生的气息探来时骤缩了下,像是深林间势弱无依的幼兽。
她当真吓坏了。
寝房中焚着安神的沉檀,顾宴容却全无困意,只心绪沉沉地坐在她床畔,大有要守到天明的架势。
晦暗中,床榻上沉沉昏迷的少女却骤然哭喘一声,猛地坐起了身。
顾宴容俯身朝她压近,语气轻缓道:“醒了?”
少女却未答片语,只是怔怔坐在榻上,冷绸一样的乌发披落于侧颊,唇瓣微启,喘息不定。
并非惊醒,而是夜间惊悸之症。
男人微冷的手握上她后颈两侧睡穴,只消一按,便是真真正正的昏迷,也省得夜里不得安宁。
那只劲瘦的手一瞬收紧,却无端止住了动作。
片刻静默,顾宴容妥协一般地收回了手。
他坐至榻侧,谨慎控制力道抚着她的后背,言简意赅:“睡。”
这简单粗暴的安抚却竟起了效果,少女浑身卸力,毫无预兆地歪倒进他怀中。
幽末难辨的暗香在夜幕中荡开层层涟漪,杂着难以分辨的药香。
怀中身躯软得惊人,顾宴容却坐姿笔直,轻淡到近乎于冷漠地抚了抚她的后背,惜字如金:“睡罢。”
谢青绾埋在他怀中含糊不清地喊娘。
她醒时已是翌日黄昏,守在床畔的芸杏见她张眼:“王妃醒了!”
整座寂静的摄政王府于是活络过来,有人声与炊烟渐起。
谢青绾头痛欲裂,嗓中干得直烧起来,未及开口,芸杏已喂了些温水给她。
她有些脱力,恍如隔世一样望了眼窗外金辉:“我睡了多久?”
芸杏道:“近一天一夜了。”
谢青绾松开颦蹙的眉尖,无力地倚靠在软枕上:“幸好,尚赶得及明日祖母寿辰。”
芸杏遵照苏大夫的嘱托,在她昏迷时喂过两次肉糜。
谢青绾胃口不佳,晚膳只勉强吃下几口,又被里三重外三重地看护着沐了药浴。
她换了身柔软舒适的寝衣,湿漉的长发松散披在肩上,推门出了浴房。
一抬首,撞见窗边书案上执笔的摄政王。
他似乎在这里候了许久,案上批阅过的文折都堆起厚厚一沓。
摄政王如常的目光投向她。
谢青绾却微不可察地瑟缩了下,垂眸避开他的目光:“见过殿下。”
像是她在心中为摄政王幻构起的平静无言的外壳寸寸龟裂,露出形如恶鬼的本原面目。
顾宴容似乎有片刻的停顿。
他极淡地拧了拧眉,仍不动声色地批完手中文折:“免礼。”
少女拢着寝衣,唇瓣复又恢复为莹润淡粉的模样。
她自始敛着眼睫,温静恭顺:“殿下久候,不知因何而来?”
顾宴容终于放下文折,音色冷隽如初:“明日镇国公夫人六十大寿,此为摄政王府的礼单。”
谢青绾款款告了礼,凑近大略扫过一眼,入目尽是紫玉珊瑚光润东珠等名宝,足见诚意。
她福了福身,颈窝间清幽的花与药香萦绕:“殿下有心了。”
顾宴容神色未改,冷白修长的手却无意沾过自她发间滑落的水珠。
谢青绾礼数周全地送走了摄政王,半眯着眼任素蕊替她擦干长发。
作者有话说:
一些谢阿绾的私家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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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回门
◎少女披散的乌发垂满他怀中◎
素蕊折好擦发的巾帕,吩咐人收了下去。
她取来晒得松软的新被与软褥,连带这位祖宗最爱的软枕也一并换作了新的。
谢青绾披着寝衣坐于桌边,正勤恳自觉地喝着那碗乌色的药汁。
她打从娘胎里出来便一副接一副的汤药灌下去,喝惯了各色的方子,倒不觉得很苦。
反倒是素蕊侍候她多年,每每见她这样灌药仍揪心不已。
她转念想起一桩事来:“今日殿下吩咐,将苏大夫请入府中常住。”
谢青绾正咽下一口汤药,十指被药碗暖得温热:“苏大夫竟肯?”
这位苏大夫极通病理,为她看诊多年。
在国公府时,谢老国公便有意将其收为府医。
只是他上有年迈多病的老母,常要赶回远在城郭的家中侍奉。
苏母念旧,不肯迁离故居,府医之事才被搁置下来。
素蕊替她理了理仍有潮意的鬓发。
她常用香汤药浴,衣食住行多有禁忌,京中贵女追捧的兰香玉油她一概沾染不得,身上唯有浅淡的芍花与药香,雅致好闻。
素蕊温水盥了手,不轻不重地为她按着肩颈:“殿下拨了明韫街一间商铺为医馆,许给了苏大夫。”
明韫街是何地界,左接明华街偌大一座摄政王府,右起又毗邻宋陈两大世家府邸,清闲富贵,寸土寸金。
素蕊续道:“苏大夫之子亦是位医师,这医馆许给苏家,是极好的安身立命之所,苏母为了孙子的前程,便也跟着搬了过来。”
谢青绾曾大略翻阅过摄政王府的账目产业,资产雄厚令人咂舌。
万中择一,倒也费心。
谢青绾止住素蕊替她按揉的手,低低压下一个呵欠,脑中却想到他临窗批文的冷隽侧颜。
素蕊叹道:“昨夜王妃病得突然,正赶上苏大夫回家照料老母,宫中已经下钥难请御医,府医无能,可要急煞奴婢了。”
谢青绾无奈莞尔,安抚地握了握她的手。
素蕊忙抹了眼,挤出一个笑来:“王妃晚膳用得太少,奴婢吩咐人蒸了牛乳,王妃饮过便安置罢。”
她已黑白颠倒地睡了一天一夜,哪里还有困意。
谢青绾蹙着眉尖仰起头来:“再睡骨头都要酥了。”
素蕊环视过周遭昏晦烛火:“夜里看书也太费眼睛,奴婢传芸杏进来为您读话本?”
谢青绾淡淡摇了摇头,她不大爱这些情情爱爱佳人书生的话本子,唯独喜好民间志异传奇,秦月楼里的评书便很得她心意。
“久睡烦闷,随我出去走走罢。”
素蕊却有些迟疑:“王妃未愈,吹了夜风,病再反复可如何是好,殿下昨夜在寝房中守了您半宿呢。”
谢青绾闻言怔然:“摄政王昨夜来过?”
素蕊颔首:“是,昨夜王妃受惊太甚,发了夜间惊悸之症,还是殿下传了大夫进来。”
谢青绾眼波微凝,抬眼望向她:“惊悸?”
“王妃不记得倒也寻常。”
素蕊道:“奴婢来府上时您方才四岁,彼时常发此症,夜里惊坐而起,心悸喘息,定要窝在夫人怀里才好,待一觉醒了却又全无印象。”
小儿受惊,夜间便会常发此症,算是心病,苏大夫开过几副安神的方子。
所幸她长到七岁便鲜少再犯,这副药也渐渐停了。
昨日大约是受惊太甚,才勾起了旧疾。
谢青绾到底未能出去走走。
将那盏热腾腾的牛乳饮了小半,便已被屋里沉檀熏得昏昏欲睡。
久睡的业报来得很快。
翌日天光熹微,谢青绾惨白着一张脸,披起外衣推醒了轮夜的芸杏。
她气血太亏,晨起眩悸难受是家常便饭。
大抵因着今日是回门的日子,又逢谢老夫人六十大寿,这位祖宗精神格外支棱一些——甚至十分自强地晃到了寝房外阁。
芸杏睡意正浓,被迫撩起眼皮,呆滞望着眼前这张幽丽出尘的脸。
“阿杏?”
见她毫无反应,那张惊绝的脸复又远去。
“砰——”一声巨响,这位自强的摄政王妃失手打翻了外阁桌上的白瓷茶壶。
芸杏瞬间激灵,终于清醒过来,见满地炸裂的碎瓷,登时吓得魂飞魄散。
还未来得及张口喊人,含辉堂外玄甲卫持刀而来,乌泱泱将此处围了个密不透风。
谢青绾正一手拈着瓷盏,外衣端庄整肃长及地面,与门外拔刀而来的玄甲卫打了个照面。
面面相觑。
幸而摄政王来得极快,抬手遣散了一众人。
阖上房门,顾宴容冷眼扫视过满地碎瓷:“还不过来。”
谢青绾面露难色,仰起脸欲言又止,浓黑迤逦的乌发凌乱披散。
她目光纯净而清明,昨夜那点如履薄冰的克制疏离似乎淡退了些。
顾宴容极富耐心地同她对视。
谢青绾一瞬间想要不管不顾地踩过去,又因着怕疼无奈作罢。
她自欺欺人一般别过头去,五指缓缓揪住身上外衣,微提起三分。
衣下露出一双粉白莹润的玉足,精致小巧,踝骨分明。
没穿鞋子。
她在这位杀神面前丢过太多脸了,今日更是常丢常新,又有新建树。
谢青绾被他目光钉在原地,万分忧郁地闭上了眼。
芸杏凝滞片刻,手忙脚乱地要去扫那满地碎瓷。
顾宴容已只语未发地出了手,扣住她腰肢轻松将人抱了出去。
双足着地,脚下触感却不对。
她低头去瞧,才发觉自己竟踩在他那双锦面玄靴之上。
谢青绾十趾微蜷,忙挣扎着要退开两步,却被他骤然发力揽了回去。
二人本就是正面相对,这一揽便是结结实实的亲密无间。
顾宴容身量太高,她生得纤瘦,近乎要被全然拢进男人一袭黑袍里去。
谢青绾心如擂鼓,被迫踮起足尖将全身重量倚靠在他身上。
男性嗓音低而微冷:“别动。”
她浑身僵住,赤足踩在他靴上未敢动弹,全凭男人揽在她腰间的手臂维持平衡。
少女披散的乌发垂满他怀中,药香扑面。
顾宴容神色却冷淡,往旁侧斜睨过一眼,芸杏顿时会意,小跑着替她取鞋袜去了。
谢青绾梳洗过,又用罢了早膳,才见他不紧不慢地现身。
摄政王已换了另一身常服,偶尔凑近时能嗅到冷冽的水汽,大约是才沐浴过。
低头一瞧,果然那双玄靴也被换了去。
谢青绾想起他每每杀人后烈酒盥手的习惯,心下有了一二猜测。
顾宴容踏上车舆,倾身朝她递来一只手。
一袭玄袍,气魄凛凛。
谢青绾遂象征性地浅浅搭上右手,却猝不及防被男人重重一握,稳稳当当牵入了车舆内。
谢青绾微微睁圆了眼睛。
顾宴容垂着眸子神色淡淡:“本王没有洁癖,毋须多心。”
摄政王府的车驾靡丽奢华,谢青绾与他同坐,却隐隐有些不习惯。
她慵懒惯了,在国公府时出行的车舆内铺的是万里挑一的软褥与堆积的鹅绒枕。
一切陈设唯讲究一个软字。
摄政王府车驾内里陈设自是滔天富贵,却并不很合她的心意。
谢青绾一路仪姿端方,及至下车,抬眸瞧见镇国公府高悬的门楣,才忽生出几分安定与着落之感。
正出神间,身后忽然传来不小的动静。
谢青绾回身看去,这才发觉他们的车舆之后尚缀着两架车马,搬出两只乌檀木制的高大礼匣连同小匣若干。
她想起昨夜未及细看的那份礼单,心下对摄政王府的财力给予深切认可。
老管家早已候在了门口,吩咐仆使接了摄政王府的贺礼:“今儿个正赶上老夫人寿宴,老仆还需在此迎宾。”
他欣慰含笑:“老夫人正在内厅等您,王妃备的贺礼便亲自送去罢。”
顾宴容便同她肩并肩,踏入了这扇高门之中。
江氏捧着全须全尾的闺女,欣慰得要掉眼泪。
谢青绾将早已备好的手里奉给谢老夫人,浅浅含笑:“阿绾祝愿祖母有如南山之寿,松竹之茂。”
祖孙三代人在正厅叙话半晌,直至寿宴宾客陆陆续续开始到场,才终于不舍地作罢。
江氏陪同谢老夫人在前厅迎客,摄政王被祖父叫了去,谢青绾便携芸杏素蕊先行回了熏风院。
大约是前两日睡得太多,她虽乏力,却并不怎么困顿,索性倚在窗边几案上描了几个字。
淡青色广袖披风略微挽起,露出小截藕白纤细的腕骨。
她握笔姿势很正,临着名家之帖描了几个寿字。
侧耳,忽听得窗外有人声:“见过摄政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