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绾与他比肩而行,沿途陆续遇见府中诸多宾客,因着杀神在侧,多只见了礼,倒鲜有人上前攀谈,她便也落得自在。
午后时辰尚早,十分适合困个午觉。
谢青绾压着呵欠为这位摄政王安顿去处:“殿下可要午睡,妾身着人收拾一间厢房出来?”
顾宴容坐于窗下案边,闻言自文折中淡淡抬首:“不必。”
手中是飞霄加急递来的文折,约摸是要紧事。
谢青绾便不再劝,只吩咐素蕊着人将西厢房收拾出来,又温声道:“殿下若觉困倦,也好在西厢房小憩。”
语罢,福身去了里屋。
芸杏服侍她脱了袜履,卸下钗环,忽闻窗外一声惊呼,丫鬟慌乱:“还不快捉住它!”
随之而来的是一通叮咣乱响杂着几声喵呜。
谢青绾幽幽抬起眼来。
她是个春困夏乏秋倦一样不落的,又因着病体孱弱,更格外嗜睡。
方才在闲云阁被扰了清梦,好容易回她自己的闺房,却仍不得清净。
谢青绾呵欠连天地栽进枕衾里,摆手打发芸杏出去瞧。
不多时便听她进来回禀:“有只猫进了王妃的花圃,砸,砸了……”
谢青绾自云软的床铺间支起脑袋,神情哀怨:“砸了甚么,直说便是。”
芸杏埋头盯着足尖,终道:“是,砸了您的冬浆葵……”
谢青绾痛苦地阖了阖眼。
她整理装束,出寝房时正与某位勤恳伏案的摄政王打了个照面。
顾宴容搁下笔,慵倦倚在她惯用的软靠上,目光停留。
谢青绾解释道:“有猫儿误闯了花圃,打搅到殿下了。”
顾宴容却站起身来,拂了广袖:“走罢。”
这是要同去的意思。
谢青绾困得发昏,丝袖掩去一个呵欠,温吞点了点头。
才入圆月门,已有两个丫鬟缉拿了罪魁祸首出来,自来请罪。
谢青绾大略扫过一眼这始作俑者——乌云踏雪肥猫一只,问道:“都毁了些甚么?”
丫鬟答曰:“回王妃娘娘,碎了两盆冬浆葵,踩折了十几株白玉冰芍药和一片玉兰。”
谢青绾揉着额角,余光瞥见摄政王负手而立,全无开口的打算,似乎只是出来吹风。
丫鬟深深叩头:“这野猫当如何处置,请王妃娘娘示下。”
谢青绾淡淡摇头:“罢了,冬浆葵已尽其用,倒算不得憾事。”
冬浆葵原本就是为准备此次寿礼而种下的。
紫色难得,时下阑阳城中染出的紫料多杂红色。
她去年偶然翻阅古籍,其中记载一种名为冬浆葵的花,生于罕至山岭,却可染出干净纯粹的紫。
祖母身上那件仪服便是她以此法染制而成。
“做些猫食来,喂过便放了罢。”
谢青绾举步欲走,似是想起甚么,复又补充道:“倘若它下次再来,仿照今日之法饲喂便是。”
同回寝房,一路无话的摄政王忽然开口问道:“奇花满园,入府时因何不曾一并带去?”
谢青绾正欲福身告退,忽被问住,她绞了绞袖口,鬓边珠坠微凉。
倘若移入摄政王府,待日后和离,再挪动起来岂非徒增麻烦。
只是和离虽是摄政王亲口允诺,在回门当日便提起终归不敬,且不合她的交往礼仪。
她不知摄政王问起此话是何用意,慎重回道:“整座花圃扎根久矣,若要移栽只怕难以成活。”
顾宴容面上没甚么情绪,只冷淡颔首,算是回应。
丫鬟来传话时谢青绾正坐案边,捧着一本民间志异看得入迷。
摄政王坐另一边,不紧不慢地写着文折。
熏风院芳草葱郁,房内的光是总温和晦暗的。
素蕊点起烛火,折出两道幽静人影,倒很有几分琴瑟和鸣的意思。
谢青绾却知道,今日闲云阁外一桩变故,摄政王势必会起杀心,这一封文折怕又要卷起阑阳城滔滔风云了。
她倒事不关己,因着方才午觉睡得足,格外惬意地歪在软靠上,莹润的指尖随性拨弄着页角。
丫鬟传话道:“老夫人请殿下、王妃娘娘到潋池园叙话。”
园中为她所种的香樟树已伐了制成箱奁,出嫁时随她一并入了摄政王府。
潋池园更空了些。
顾宴容揽她入座,与谢老国公滴水不漏地寒暄过几句。
谢青绾正同江氏叙话,忽闻有婆子问话道:“夫人,王姑娘还在府上,可要……”
江氏一顿,不由为难地望了眼谢老夫人。
镇国公府虽已是她执掌中馈,这王姑娘却到底是老夫人母家的人。
谢老夫人神色淡淡:“着人送去些个点心和醒酒汤,自家叙话,不必传她来了。”
江氏微笑颔首。
谢青绾拿银匙戳弄着青瓷盏里新做的百合酥酪:“怎么不是蜜桂的?”
此言一出,周遭伺候的丫鬟婆子纷纷抿唇轻笑。
谢老夫人含笑扶着她挽起的乌发:“仔细瞧瞧,这是什么?”
谢青绾尝了小口细细品味,尚无知无觉道:“是百合?”
丫鬟们窃笑。
江氏遥遥望一眼摄政王负手临湖的背影:“阿绾同摄政王夫妻和睦,日子顺遂,为娘便宽心了。”
日色渐有暗落之势,不出三刻便要临近黄昏。
江氏扶着谢老夫人起身,将这对新婚夫妇送至门外,目送摄政王将人牵进车舆。
锦帷落下,直至不见人影,谢青绾才挣开他的手,悄然挪至侧座。
顾宴容眉眼间隐有倦意,正阖着眸子静静养神。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男人凝眉张开了眼,四目相接。
却见这位郁郁寡欢的小王妃自袖中取出了仔细珍藏的书贴。
是案上那本裴濯甫的真迹。
少女十指粉白莹润,温柔摩挲着页缘——出于她无意识的微小习惯,将这本《响泠泉引》奉至他面前。
顾宴容神色讳莫,缓缓道:“王妃心细如发。”
第10章 遇袭
◎冷血暴戾的杀神◎
他语气有些冷。
谢青绾微微坐正,孟春温朦的日辉从窗牗流泻,缓缓淌动。
她镇静而坦荡:“阿绾不敢妄加揣测于殿下,更无意窥探甚么,只是殿下未曾掩饰罢了。”
这位杀神一手尽得裴濯甫真传的好字,显然是渊源颇深。
她轻抚过卷封上浑厚峻健的响泠泉引四字:“阿绾不通书法,执此孤本岂非埋没,愿赠殿下,一来与殿下这手好字相配,二来谢您今日周全之恩。”
眼神通透坦诚,满盛着莹润漂亮的水光。
顾宴容目光从她玉琢的手蜿蜒过细颈,还未开口,忽然面色一寒,疾迅攥住她的手腕重重一扯。
谢青绾圆眸微张,毫无防备地撞进他怀里。
近乎是同时,一支锐利的羽箭穿过窗牗,深深钉入木质的侧壁里,赫然是她放在所坐的位置。
“轰——”一声巨响,车舆骤停,她下意识紧紧攀附上男人的臂膀,才不至被甩飞出去。
马匹阵阵嘶鸣。
摄政王铁一样的臂膀不容抗拒地把她揉进怀里,一手拔刀。
车外嘈杂的脚步声逼近,隐约听到有重重弓.弩绷紧。
她清晰感知到男人锦袍之下勃发的肌肉与力量,心脏跳如擂鼓,却竟莫名安定下来。
正要抬头去瞧车外情势,忽觉后颈侧有冰凉的刀柄抵上来。
少女鸦色的睫羽疯颤,脊背顿时绷直。
下一瞬,抵在后颈的刀柄重重按下,像是灌进骨血的一剂烈药,昏倦与困顿霎时间蔓延开来。
谢青绾阖眸彻底软倒在他怀里,安静得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微凉的衣袖抽离,男人提剑下车,帷帐落下的间隙,隐约可窥见一瞬陷在华绒软枕间、沉沉昏迷的少女。
顾宴容玄袍修长,举步极缓。
他眉眼冷如锋刃,低眸极淡地睨了眼雪色的剑锋。
——
傍晚烟霞万里。
打更人照常自明华街过路,正撞见阑阳城中不可说的那位一袭长袍血色斑驳。
他稳稳抱着个少女,拦腰的手臂劲瘦有力,连修长苍白的颈侧都染着不知谁人的殷红的血。
像是才从深渊地底爬出来的,冷血暴戾的杀神。
打更人登时吓疯,咣一声扔下梆子铜锣,嚎叫着连滚带爬地逃命去了。
天光已然大亮,篆纹古老的冰花芙蓉玉灯台上蜡泪都已凝干。
芸杏在帐外压低了声音,暗藏隐忧:“还是未醒么?”
素蕊给她喂了点蜜水,眉头紧锁叹气道:“没有。”
用过的青玉盏被一旁侍候的丫鬟接了下去,素蕊探了探她额间的温度,防备着再起低热。
谢青绾这一觉直睡得天昏地暗,一动便觉后颈酸痛,不由轻嘶一声。
素蕊眼睛一亮,忙扑到她床边,小心翼翼道:“王妃?”
谢青绾模糊间应了声。
“去请苏大夫来,另外吩咐厨房将早膳热上,芸杏,你去打些热水来,伺候王妃盥洗。”
素蕊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一切,守在她身边细声道:“王妃,您可还觉得哪里不适?”
谢青绾动了动身,顺着她的力道坐起身来,眯眼望一眼窗外日色:“后颈,酸得要命。”
苏大夫来得极快,隔着流锦明光纱帐为她请了脉:“王妃娘娘并无大碍,只是睡得略久,起来进了餐食,走动走动便好,不需另配汤药。”
他摸着胡子:“娘娘有所不知,这后颈有一双睡穴所在,殿下手里极有分寸,若觉不适热敷按揉即可。”
素蕊送苏大夫出了含辉堂。
盥洗罢,谢青绾小口用着药膳,缓缓问道:“昨日,我是如何回来的?”
芸杏立时打开了话匣子,劫后余生一样道:“昨日好生凶险,奴婢同素蕊原本跟在车边,忽就有一群人持刀杀过来,截停了车马”
“幸而王府玄甲卫就在周边,与他们缠斗在一起,之后……”
她停顿了下:“摄政王提剑下车,奴婢便未敢再看。”
之后又唏嘘起摄政王抱她家王妃娘娘回府,如何气势骇人,吓坏了明华街一位打更人。
谢青绾无奈揉了揉额角,预备将人打发下去,却忽然想起另一桩事来:“昨日我回来,你们可曾见一本书贴?”
芸杏一脸迷茫。
倒是正在打理床铺的素蕊笃定道:“这倒未曾见过,昨日殿下将您抱下车舆,未见有物件遗落。”
“车舆内奴婢也整理过,不曾见到甚么书贴。”
大约已被摄政王收下了。
谢青绾微微点头,拢一拢披散的长发,无甚胃口地摆弄着那柄瓷勺。
倒难为摄政王记挂她这一把病骨,下车杀人还记得先行敲晕了她。
谢青绾幽怨地揉了揉后颈。
饭罢,芸杏替她挽好发髻,极素淡地簪了两枚珠花,又热敷过后颈,替她仔细按了按。
昨夜之事传入宫中,太后当即差人送了好些东西来以表慰问。
谢青绾亲自去迎,这才发觉来送的并非宫人,而是康乐长公主。
顾菱华小跑着上来牵她的手,语气殷切:“皇婶身子如何了?”
“已无大碍,”谢青绾道,“怎么是康乐长公主亲自来?”
顾菱华蹙了蹙眉,有些委屈于她的疏淡:“皇婶唤我菱华就好了,我听母后说皇婶出事,特意去向母后求来的这差事。”
她抬头瞧一眼日色,又凑到谢青绾耳边小声道:“接近皇叔下早朝的时辰了,我不敢久留,日后再来看你。”
这位长公主不过十三岁,正是稚气未脱的年纪。
谢青绾任由她握着手,笑意清浅:“好,快回罢。”
王府的赵大管事同她一道送走了风风火火的康乐长公主,笑眯了眼:“康乐长公主张扬率性,却似乎很是喜欢王妃娘娘呢。”
谢青绾幽幽想道,当日摄政王金殿上赏了怀淑大长公主一张人皮,吓煞一众人,她与康乐长公主危难之交,岂不可贵?
她眉目幽静如画,小情绪都藏在心底里,面上常常是瞧不太出的。
望了眼顾菱华匆匆的步履,终归是难禁笑意:“孩子气罢了。”
赵大管事言归正传道:“老仆今日收整库房,发觉几样物件很是不错,想着兴许王妃娘娘喜欢,拿来解闷儿也是好的。”
于是摄政王下了早朝,正撞见四个粗使仆从抬着通体红玉雕琢的香炉进了含辉堂西厢。
赵大管事七手八脚地指挥着安顿好这奢靡异常的玉炉,抹汗的间隙正瞧见摄政王负手而过。
不曾停留半寸目光。
赵大管事理所当然地将这解读为放任的意思。
摄政王手中权柄惊人,库房里奇珍异宝难以胜记,与其白白收在库房里生灰,倒不如拿来借花献佛。
赵全隐隐觉着,兴许这位病恹恹的漂亮王妃,当真能降得住这尊杀神呢。
届时阖府上下便也不必再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
先且尽心伺候着总是没错的。
老管事目送摄政王冷峻的背影远去,复又盘算起库房里的奇珍。
不出半日,宫里忽然传出卜官林恒贪赃枉法欺君罔上之案。
当日下午便被入狱抄家,圣旨诛连其一姓人。
谢青绾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秦月楼那场相遇,便是因摄政王剜了林家次子的指骨而起。
包括昨日两场风波,原来一切早有暗示。
她捧着清茶一盏,轻手叩开了摄政王的书房。
成婚后摄政王居含辉堂东厢寝房,书房在银瀚楼,算不上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