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修多罗自然带着她们走上去,买了一张胡饼,她让师傅帮忙将胡饼分成了四份,她和三婢一人拿了一块吃着。
再走到前面,就看到有奴隶贩子圈着一众垂着首的奴隶,其中还有皮肤黝黑,极为壮硕的昆仑①奴以及小巧玲珑的新罗②婢。
“墨竹,那些人看起来似乎不是大唐人士?”宇文修多罗疑惑地问道。实在是因为她出门太少,对大唐的风俗也了解甚少。
“王......”墨竹下意识地要唤她王妃,却生生忍住,改口道:“回小娘子,那些黝黑壮硕的人皆是昆仑奴,自昆仑那一带贩来,许多富家郎君都喜欢买他们,出门的时候便看起来威风凛凛。”
“这些女子是从新罗来的婢女,一向温驯乖巧。”
宇文修多罗这才点了点头,轻声问道:“可我为何在宇文府和赵王府中都未曾见过昆仑奴和新罗婢?”
“娘子素来不喜异族人,总说他们怪模怪样。而大王从不与那些风流纨绔之辈混在一起,更不在意装点门面逞威风,所以也不曾买来这些人。”
宇文修多罗对于这些贩卖奴隶确实没兴趣,一面啃着胡饼一面快步走开了,还盘算着将来有机会,就要销掉墨竹她们的奴契。
此时,前面又有一人声鼎沸之处,一家店铺内人头攒动,店外也排着长队。
“走,咱们去看看。”宇文修多罗好奇地拉着三婢走了过去,抬眼一看,牌匾上写着“庾家角黍”③。角黍,即是粽子。
“这么多人在此候着,想来一定好吃。”宇文修多罗难掩吃货本性,“但是排队的人实在太多了,罢了,咱们待到要闭市④的时候再来瞧瞧罢。”
三婢深谙宇文修多罗对吃食的喜爱,便争着道:“小娘子且去游玩罢,婢子且在这里候着,为小娘子买些角黍。”
宇文修多罗向来没有那些奴婢低人一等的观念,当下就摆了摆手:“我是带你们一起来游玩的,岂能让你们在此干等着。”说着,拉过了她们的手,朝前走去:“走了,我们再去前面看看有何新奇的,你们若有喜欢的,只管买就是了。”
她这般行为,让三婢实在感动,恨不能为眼前的女郎肝脑涂地。
拐至另一条街,便见到数家卖各国稀奇之物的店铺。这些店铺的房屋依旧是灰瓦白墙的唐风建筑,她一一走进,发觉有卖西域各国之美玉香料的,有卖回纥貂皮的,有卖高句丽人参的,更有贩卖吐蕃耗牛的,直让她感慨,果真是万国来朝,无比包容的盛世大唐。
宇文修多罗带着三婢一一去瞧了瞧,只道:“你们且去看看有何喜欢的,只管买便是了。”
她们走进了一家天竺⑤人的店铺,三婢见老板娘额间点红,身着珍珠镶边的绯色纱丽,极尽绚丽,不由都起了好奇之心。老板娘说着一口流利的长安话,笑眯眯地介绍道:“各位娘子来瞧瞧我们这里的珍珠首饰。”
说着,她捧了一串珍珠项链奉上,但见金丝编织成又粗又宽的项链,嵌着密集的珍珠,流光溢彩,满是异域风情。三婢见了,自是喜欢,宇文修多罗也豪爽地买了些首饰,喜得老板娘直道,小娘子果真是大气,这首饰亦与佳人很是相称。
待到一行人走出店铺,几个丫鬟的话也多了许多,指着前面卖绸缎衣饰和胭脂水粉的铺子,对宇文修多罗道:“小娘子要不要再去前面瞧一瞧,买些锦缎与胭脂?”
宇文修多罗瞧见了,也自是眼前一亮,拉着她们几个进了店铺,为自己和三婢量了尺寸,定了几套男子的衣衫,等着过些日子来取。
瞧了瞧天色,此时已是未时,正是日头最大的时候。骄阳似火,众人身上的汗直往下淌。
“这日头太大了,咱们且去酒肆内坐着歇息罢。”宇文修多罗出门未带扇子,此时也是以手扇着风,只觉这烈日似要焦金流石一般。
三婢自然也觉周遭的风都带着热气,忙不迭地应着要去酒肆内。只是这酒肆甚多,如星罗棋布,分布在西市乃至整个长安城中,她们挑挑拣拣,发现一家新建的酒肆看起来倒是高耸富丽,青帜⑥宽数尺,随风飘扬着,似是在邀八方客人皆来。站在门外看去,见其中宽敞明亮,征得三婢同意后,宇文修多罗就带着她们走入了这家醉霄酒肆。
酒肆之内,一派胡风胡乐,琵琶与胡笳之声大作,曲调欢快,很是热闹。她们捡了个角落的位置,一同坐下,墨竹便挥了挥手,扬声道:“博士⑦,来这边。”
店中的博士小跑前来,见她们衣着不凡,满面堆笑地问道:“不知几位娘子要用些什么?小店的招牌乃是葡萄酒和三勒浆,最是祛暑,娘子可要一试?”
葡萄酒与三勒浆俱是胡商自西域波斯等国带来,价值不菲。
上一次入宫觐见,李治赏赐了她许多葡萄酒,她与几个丫鬟皆喝过了,此时自然对葡萄酒无感,便对店博士道:“那便拿些三勒浆,再取些下酒菜来。”
待到店博士走开后,她们就注意到了一胡人女子在店中旋转着作胡旋舞,她五官深邃,面容美艳,衣裙鲜亮。随着她的旋转,她腕上的铃铛叮铃作响,清脆悦耳。胡旋舞的节奏欢快奔腾,
让人的心情也开朗了不少,周遭不少五陵年少皆拍手叫好,不时还有人吟出诗句,后就有人举杯接上,众人才华横溢,诗句接连不断。大唐才子最不可少的两样事物,便是诗和酒。
见到此情此景,宇文修多罗忽然想起自己曾经看过的一首李白的诗。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如今,她才是真正领会了这首诗。只有这样的太平盛世,才能有这样神采飞扬,出口成章的少年郎君。
瞧着瞧着,另一胡姬端着托盘款款走来,将盛了三勒浆的金叵罗⑧放在桌上。对宇文修多罗等人讲了何为三勒浆。原来就是将庵摩勒,毗梨勒和诃梨勒三种果子捣成麻豆状,加了白蜜,新汲水,熟调后放入五斗瓮中搅匀,以纸密封起来,三四日后搅动一次,再密封起来一月即成。⑨
这三勒浆看上去色泽明亮通透,饮用后方觉其温和甘美,口感极佳,并不醉人,还令人身上的热气都消去了不少。看着周遭有些风流郎君拥着侍酒胡姬,宇文修多罗也突然想皮一下,化身风流郎君,调戏一下周遭女郎,但也只能是想想了。
大唐虽开放,但她这个女郎若这般做了,不但会惊着身边人,只怕明日赵王妃在酒肆调戏女郎一事,就能成为长安头条了。她已经能想象出“惊!某长安贵妇居然当街调戏女子,究竟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这个场面了。
只是这样安安分分地坐着,配着羊肉脯饮着三勒浆,再看着如花胡姬翩翩起舞,倒也是美事一桩,宇文修多罗忽觉这样的人生当真是悠哉快哉,只恨时间不能停在这一刻。
作者有话说:
①:昆仑:唐朝对南亚地区的总称
②:新罗:朝鲜半岛历史上的一个国家
③: 庾家粽子:《酉阳杂俎》中记载,庾家粽子莹白如玉
④:闭市:在唐朝,日落前七刻,东西市关闭
⑤: 天竺:古印度
⑥:青帜:酒肆上竖着的旗帜
⑦:博士:唐朝时店内服务员被称为“博士”
⑧:金叵罗:金制酒具
⑨:三勒浆的做法出自唐代韩鄂的《四时纂要》,其中说:诃黎勒、毗黎勒、庵摩勒,已上并和核用各三大两捣如麻豆大,不用细,以白蜜一斗、新汲水二斗、熟调。投干净五斗瓮中即下三勒末,搅和匀。数重纸密封。三四日开更搅。以干净帛拭去汗,候发定即止。但密封此月一日合满三十日即成。
第10章 馄饨五般来
待到日头渐西,微风中逐渐带了丝丝凉意,她们这才出了胡人酒肆,去瞧别家的食铺是何模样。
几人方才虽饮了三勒浆,但到底未曾用些饭食。夏日炎炎,她们本想去用些冷淘,一家萧家馄饨却映入眼帘。墨竹看到了食铺内空着的少许案几,忙禀告道:“小娘子,这萧家馄饨①在长安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若是在冬日,这队伍就要从店门外排到西市门口。如今是夏日,店内才有了位子。”
听到这家店竟如此风靡,宇文修多罗自然不能错过这样不用排队的好机会,一行人便走了进去,寻了位子坐下,四个人分点了四份馄饨。
店铺倒也宽敞,打扫得明亮整洁,一尘不染。寥寥几个陈设颜色素淡,颇具古风,一根一根挺拔的竹子拼接成一道屏风,横在店中。竹子生凉,将夏日的炎热与浮躁尽数褪去,让人顿时有了田园隐居之感,仿佛到了五柳先生诗中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之处。
候了片刻后,店博士就将香气扑鼻的馄饨端上了桌,但见碗中汤水极为清透,若是滤掉上面的油,便可以用来煮茶了。汤中漂浮着形如偃月,白胖细嫩的馄饨。宇文修多罗拿着白瓷调羹舀起一个,咬破筋道又轻薄的面皮后,就尝到了其中鲜美的汤汁和细嫩的猪肉馅,那一瞬间,她只觉自己从前吃过的馄饨都如同淡然无味,这一口馄饨鲜得让她险些咬掉自己的舌头。
三婢自然也做此感受,最喜吃的墨竹甚至都想落下泪来,直叹世间怎能有如此鲜美可口的馄饨。
“这馄饨皮极薄,又有如此韧性,想来是和面时加了些鸡蛋。内馅极细,我猜想是水打馅煮出来。汤水清澈,该是吊汤之手法,只是我从未喝过如此鲜美的吊汤,实在是猜不出是如何做出来的。”宇文修多罗一面吃着,一面轻声与三婢说着,“做这馄饨之人,当真是在用自己的心去做菜,如名厨伊尹②再世。”
谁知她话音刚落,就听到有人说:“若是能让这位娘子全猜出来,那某的萧家馄饨也不必在长安立足了。”
她一转头,就见一郎君慵懒地倚在墙边。他肤色极白,细长的丹凤眼如凤尾一般勾起,眼下的泪痣凭添了几分阴柔之气,开口道:“某姓萧,在家中行五。”
宇文修多罗微微一笑,起身施礼:“儿是宇文氏女。”说罢,又问道:“想来这馄饨便是出自萧五郎之手了?”墨竹等人试图阻止,毕竟在她们心中,宇文修多罗是王妃,岂能对平头百姓如此,谁知宇文修多罗根本不理会她们的劝阻。
萧五郎颔首,见眼前女郎衣着锦绣,周遭丫鬟又欲要阻止她行礼,便知眼前人当是个贵人。在长安城中,随处遇到高官贵女不足为奇。只是他见宇文修多罗并不为阶级礼法所束缚,心中倒升起了好感,更愿与她攀谈。
宇文修多罗接着道:“郎君的手艺,可称天下无双。皮薄馅鲜,汤水醇香,令儿口齿留香,回味无穷。”
“世人皆喜珍馐美味,但真正懂的人却寥寥无几。”这位萧五郎双臂抱胸,语气中似有着对世俗的不屑,“某这些年一直在等一知音,如今看来终于等到了。”
听到他的话,宇文修多罗笑了:“人皆说见字如人,但儿却觉得,见饭食亦如见人。看来,儿先前的猜测是不错了。依着食谱,用手去做,菜品之味只能浮于表面。但用心去做,才能感受到食物中极其细微的变化,也才能巧妙地将各类食物之味结合在一起,烹出天下至鲜之食物。”
“能否做出一碗极为美味的馄饨,汤水也很重要。郎君做的馄饨汤水,尝起来当是鸡汤,以吊汤之法熬成,只是不知这鸡汤为何能如此鲜美?”
她这般说了后,萧五郎哈哈大笑:“此乃是我萧氏祖传之方,也是萧家立身之本。委实不能告知宇文娘子。”
宇文修多罗也知自己莽撞了,忙行了礼:“是儿冒犯了,还望萧郎君勿怪。”
萧五郎爽快地摆了摆手,显然是毫不在意。此时,却见宇文修多罗复又坐了回去:“虽说与萧郎君相谈甚欢,但这馄饨要凉了,儿定要趁热吃,万不能错过这般美味。”说罢,便又舀了一勺馄饨,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萧五郎面上的笑意却更浓了,待到宇文修多罗她们用完一碗馄饨,欲要付钱之时,却开了口:“某已经许多年未曾见到对厨艺有如此见地之人了,难得投缘,今日宇文娘子的馄饨算是某请了,不必给钱。”
看起来还真是个性情中人,宇文修多罗却一向不喜欠人情,坚持道:“虽说是投缘,但萧郎君也是经营食铺之人,儿既然吃了馄饨,便一定要给钱的。”
谁知萧五郎却面色一顿,直摆手道:“某接了家中的铺子,却并不在意赚钱几何,只在意是否有伯牙子期那般的知音。若有知音相伴,即便吃糠咽菜,某亦甘之如饴。若只有金银,即使山珍海味,某也只觉味同嚼蜡。”
“若宇文娘子执意给钱,便是不认某这个朋友了。”
听了这一席话,宇文修多罗只得放弃了付钱。墨竹只觉王妃不该与除了大王外的其他郎君这般欢喜相谈,当下便道:“小娘子,闭市的时辰要到了,咱们该回府了。”
可宇文修多罗想的却是,自己要在闭市前买好些吃食,打包带走,所以此刻也施礼告别:“此时也是儿该回府的时辰了,萧郎君,儿先告辞了。”
萧五郎难得碰到投缘之人,自然盼望着下次再见,忙对宇文修多罗道:“不知以后是否还有机会与宇文娘子相见,共论做菜之道。”
而宇文修多罗也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大厨,自然应下:“那是自然,儿对萧郎君的厨艺敬仰不已。过些日子儿来西市取衣衫之时,一定会再来的。”
萧五郎点了点头:“好,那便一言为定。”
待到走出馄饨店时,宇文修多罗仍觉口中的鲜香经久不散,令人回味。正要理一理戴着的帷帽,却忽有一阵大风吹过,她的帷帽被刮掉,她与几个丫鬟皆是惊呼一声,却见一双白玉一般的手将帷帽接住,递给了她。
宇文修多罗忙接过萧五郎手中的帷帽,一面道着谢,一面忙戴上。此时,萧五郎不免多打量了她一眼,只是就这样一眼,便惊艳了他的余生。
眼前的女郎雪肤花貌,明艳动人,面上并无过多妆饰,只额间一点梅花花钿,便映衬得她更为娇俏。因着受惊,眸中露出了不安,如同他幼年见过的小兔子一般。
这一瞬间,他的心跳忽然重如擂鼓,又快如涌浪,待到宇文修多罗要离开时,他才回过神来,叫住了宇文修多罗:“宇文娘子!某名为萧镜,字子默。”
宇文修多罗顿了顿身子,掩在帷帽后的面上露出了笑意,回道:“儿记下了。”说罢,带着三婢缓步离开了。
只剩下萧镜倚在萧家馄饨的门口,凤眸微眯,如痴如醉地盯着宇文修多罗离去的窈窕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