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张道长的话说他现在像极了十年前陈北刚刚走的那一阵,不对,比那一阵精神头还差。
替他熬药送药的是小杨,他推开门时周呈正在桌边抄经。
药是新鲜的药,因为加了黄莲,令整碗药都显得格外可怖。
可周呈却只看一眼,骨节分明的手端住碗底,一饮而尽,脸色都没有变一下。
小杨是看着他的面不改色暗暗瞠目,忍不住问:“周哥,你不觉得苦吗?”
周呈的反应稍微慢了一拍,他半垂着眸子看桌子上已经不知道抄了多少份的清静经,缓缓摇头。
这点苦算什么呢?
不过是穿透味觉的苦涩罢了,周呈并没有什么感觉。
小杨想起师父交代过他让他多了周呈聊聊天,开导开导人,这几天他每天都在尴尬的找话题,今天干脆的坐到了他对面,撑着脸替他整理了一下宣纸,找了半天的切入点,终于灵光一闪,开了个最坏的话题。
“人的生老病死,贯穿其中的有生命、自由、生活、爱,师父前段时间看完某音软文之后问我怎么给这几个东西排序”,他笑着说:“如果要你排你怎么排?”
周呈握笔的手一顿,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显得有些怔愣。
他淡声说:“排不了的。”
周呈因陈北而懂爱,因陈北而学会追求自由,因陈北而看到生活的鲜艳,因陈北而懂生命的意义。
排不了序。
在遇见陈北之前,这四样东西,他一样都没有。
只是很难想象,陈北只用三年就告诉了周呈生命可以有多鲜活,人有自己的目标时能够活得多快乐。
往后的一生里,周呈都在寻觅这样的快乐。
哪怕患得患失,痛苦与愉悦间夹,他也想抓住这样快乐。
也是因此,他受不了陈北对他说的话。
那是比她玩闹般走在他身旁还要痛苦的事。
放过他。
陈北迟来的良心,像是在否决他之前所坚持的一切。
他可以接受陈北的撩拨、玩弄、若即若离、骤然离去,可他接受不了陈北说放过她时的厌倦。
如果这样,他宁愿和陈北像刚刚相逢时那样,纠缠一生。
周呈是个人。
他并不是没有火气的。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在陈北面前那样怒气蓬勃,连声音都在发颤。
可那样的怒气到现在却已经化成了隐痛,痛得人心口发酸。
“张道长以前说,生命是场修行,喜怒哀乐,忧思恐惧,都是修行的一部分。”周呈缓缓说:“可我的修行或许已经具象化,它具化成了一个人的名字。”
“喜怒哀乐、忧思恐惧都因她起。”
小杨看着他有些发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半晌后才说。
“可是周哥,你这样很厉害啊”,他挠了挠头,“我活了快二十五年,师父教了我七八年,我还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呢,我也不知道我入道具体要求什么啊。”
他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周呈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得不到。
可小杨还有很长的时间去探索生命的奥秘,去追寻自己加入的道,周呈却看不清前路,迷雾遮挡住眼睛,理智至今没有回笼,每时每刻都有痛苦伴随。
周呈有些疲倦的闭了闭眼,淡声说:“小杨,我累了,你可以先出去吗?”
小杨:“可以啊,你要是饿了就叫我。”
听着房门关闭的声音,周呈这才缓缓起身,他站在窗前沉默半晌,苍白的手拿起一旁的打火机重新点燃了香炉里熄灭的香料,袅袅烟雾从复古的烟笼里冒出,他最终还是坐下提笔一笔一画的写起了清净经。
窗外的槐叶款摆,落下的叶片,在他手侧,阳光穿透玻璃,勾勒出半张清俊的侧脸,神情淡漠异常,只有半垂的眼底掩藏着无人知晓的暗潮。
似浪打礁石,暴风席卷而过,电闪雷鸣穿透山谷。
周呈曾经以为他已经见到了陈北,一切都可以慢慢来。
可是现在他发现自己做不到。
在陈北身边只有他时,他可以告诉自己慢慢来,他也可以选择性忽视陈北身侧爱慕的目光。
可是他不在陈北身侧,而陈北将那样的好当着他的面给了别人,他一秒都忍不了。
周呈原本以为自己可以静下心来,就如同过去的每一次。
可是这次不行了。
陈北另结新欢的消息,几乎要占据他的脑海,想工作,想别的事情,想过去的回忆,抄经,跪在三清前通通不行。
哪怕他头顶就是威严的三清,那几双锐利又慈悲的眼睛紧紧凝视着他,也再没有往日的作用。
香只燃到一半,周呈再也写不下去。
他握毛笔的手都在发颤。
常清静矣这句话,他写不出来,他也清静不下来。
这是第三天。
他逃避的第三天。
他想见陈北。
他不能让陈北就这样丢下他,和另一个男人走到一起。
他完全接受不了这件事。
只要想一想,就几乎要发疯。
失而复得的珍宝没有人会想再次失去,哪怕周呈也一样。
他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大度从容。
从高中开始,他对陈北的占有欲就几乎浓烈到连他自己都感到害怕。
他一直在克制自己不要去沾染那朵玫瑰,那颗明珠,哪怕连触碰都小心翼翼,每时每刻都在害怕放出自己心底的孽欲。
可现在,真的再也克制不住了。
他是个人,不是神。
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哪儿会被一种形容词简单概括。
十年,他不想笑,不想说话,除了工作不想有什么别的私生活,他就喜欢一个人静静的呆着,任由情绪在空寂无人的时候在脑海里有一个漫长的宣泄过程。
他不高冷,也不禁欲,只是单纯的对许多事提不起兴趣,仅此而已。
可实际上,在漫长的夜里,他痛骂过丢下他的陈北很多次,但到最后都会变成无处发泄的委屈,是他执意要等陈北执意要走到陈北身边的,那这中间承受的任何痛苦都是他自找的。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和回忆里很多年了。
他过去度过了十五年任由摆布没有任何色彩的人生,那有陈北的三年却足够支撑他独自走过十年。
太神奇了。
哪怕她再坏,他也永远无法忘掉那样好的她。
记忆从来没有褪色,他活了十五年,不知道什么叫生活,陈北用三年告诉他,什么样的人生才最畅快,又用十年后的三个月,一边让他再度沉沦一边撕碎了他沉溺在梦里的一切。
这样的陈北,该怎么样让人去放弃。
他小心翼翼的肖想了她那么多年,他该怎么放弃陈北。
毛笔在他手心几乎要被折断。
周呈死死的盯着宣纸上黝黑的墨点,眼眶发红。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仿佛彻底决定了什么一般,面色沉静的丢下了毛笔,起身在书架上拿走自己的车钥匙朝外走去。
头顶的天已经黑了个彻底,小杨正在院子里扫地,张道长依旧坐在观前的躺椅上看少女漫。
大概是心底的意念支撑着周呈往前走,他甚至没有注意到两人,直直的往山下跑去。
小杨站在山腰,有些担心的问同样坐在他身边的张道长,“周哥就这么一个人去会有问题吗?”
张道长正在躺椅里看最新的少女漫,没有抬头,慢吞吞的回答:“有些腐烂的伤口就要完全割掉才会长出新的皮肉。”
“您在说什么啊?”小杨满脸迷茫。
“听不懂就进去跪香”,张道长看完最后一页才向已经看不见的山脚俯瞰而去,目光温和,“今天的功课做完了吗?快去做吧,大人的事,小孩别多想。”
小杨:……
作者有话说:
嘤嘤嘤,报好意思,这章还没写到发疯文学,还是浅虐一下阿呈
(1)出自《长生殿》第二十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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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陈北回家后池苑已经做好了晚餐等在门前待。
他大抵是刚刚从戏庄出来, 脸上的妆洗了个彻底,素面朝天的模样。
“今天做了您喜欢的红烧鱼”,他笑着冲陈北说:“我就先回去啦。”
陈北站在门口打量了他一眼, 唇角轻勾,一边往里走一边缓缓说:“麻烦你了。”
池苑像只被赞赏后开心的小狗,天生带几分冷淡的眼底亮晶晶一片。
“您这样帮助我,除了帮您做做饭,收拾收拾东西, 我也没有别的可以回报的方法。”
陈北没想过与他发展亲密关系, 她只是个用金钱和好意狩猎爱慕的猎手,但对池苑来说, 她却是他前程路上几乎不收取分毫的恩人,他偷偷恋慕的对象, 唯一的回报渠道只有做几顿饭, 收拾收拾房间这些杂事。
“今天太晚了,您先吃饭吧”, 他说:“明天我再来帮您收拾房间。”
明天戏庄放假, 他确实有时间过来帮陈北把偌大的别墅清理一遍。
陈北没说好, 也没说不好,只回头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他的背影,然后慢悠悠的走到了餐桌前。
下午她和李木子并没有坐太久。
李木子在让她坐下后也并没有多说什么, 只给了她一个巴掌大的精致小木盒, 分量很轻。
“二十来天前周呈事情很忙没时间见你的时候说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 我那天要去你公司报账,后来因为行程有了差错而没有来得及交给你, 然后第二天告知他这件事后他来和我说不用了, 让我丢掉。”
那应该是陈北刻意冷落周呈并且和他分手的时候。
陈北托着下巴示意他继续说。
“不过我没有丢。”李木子喝了口咖啡, 缓缓说:“既然他想要给你,我还是决定受他之前的所托交给你。”
“要不要由你决定。”
他说完,放下了木盒,冲她笑着道别,结算了两人的咖啡钱后离开了。
陈北懒洋洋的坐在原地,看着外面川流如织的行人,在难得安静的环境里坐了小下午。
她没有打开这个小木盒,但在离开前还是鬼使神差的带走了它。
陈北举筷子吃了口鱼。
偏甜的红烧鱼她并不喜欢,但是她向来没有在别人面前袒露喜好的习惯,所以哪怕给她做了这么久的饭菜,池苑也并不知道这一点,他所认为对陈北的了解,都是陈北刻意展露在他面前的喜好。
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陈北起身开门,看到来人眼底难得的有些惊诧。
——周呈。
三天不见,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一点,下颚分明,清俊的脸上呈现出几分奇异的破碎感,眉眼却依旧如同往常般幽邃。
陈北上下打量过他,眸光微闪,“你怎么来了?”
周呈在她的话下抿了抿唇,像是一瞬间被她惊醒。
在陈北看不见的地方,他的指尾在发抖,心口仿佛炸开的烟花,血雾朦胧。
大概来得过早,他将车停靠在门前时,正巧看到池苑光明正大的走进别墅,这一幕循环映在眼底令他突然失去了言语能力。
“周呈?”陈北皱着眉再叫了他一次,“你怎么了。”
“没事”,他的左手在身后握拳带来一点刺痛强迫自己清醒一点,他说:“我只是走错路了。”
周呈转身就要走,却反而被陈北拉住手腕。
两人接触的地方,像是有团火在烧,烧得人在发麻,两个人都下意识抖了一下。
“你不觉得你这句话很奇怪吗”,陈北的声音在他身后慢悠悠的响起,“什么路能走错到我家来?”
对,他这样的理由太过拙劣,任谁都能看出其中的荒诞可笑。
但周呈要说什么呢?
依照周呈对陈北的了解,他从不认为陈北会对池苑上心。
可是他会嫉妒。
嫉妒走在陈北身侧的不是他。
他怕自己这一刻的脸因嫉妒而丑陋,近乎落荒而逃。
但陈北拉住了他,摧毁了他刚刚升起的那点理智。
周呈攥紧拳头,突然反手拉着陈北进了别墅,砰得关上门。
陈北被他压住手腕抵在墙上,浅淡的乌木沉香味缓缓逼萦绕在她鼻尖,周呈俯下身与她对视。
感觉是一种很奇怪的事。
就像陈北此刻。
仿佛如同鹤枝山顶那次一样,透过周呈的眼睛,她好像又在这一瞬间短暂的感受到了他的痛苦,压抑得人无法呼吸。
周呈眼底的神情近乎哀求,他哑声说:“北北,别这么对我。”
“我求你了。”
她想怎么惩罚他都可以,不要丢下他,不要让他觉得两个人再也没有半点可能。
她想听什么他都可以说,那点在她面前的坚持和傲骨也都可以丢掉。
不要这样惩罚他。
心口都快痛到麻木。
没有什么比亲眼看到池苑随意的进出陈北的别墅更能击垮周呈一直强撑着的内心。
只有他和陈北的痕迹的别墅,被另一个男人侵入。
眼泪不自觉的往外溢,顺着削尖的下巴砸在地面上。
哪怕这种时候周呈圈住陈北的手腕都只是松松一圈,没有半点力量,就怕抓疼了她。
可周呈本人却浑身都在发抖。
恐惧,慌乱几乎要吞噬他,将他一寸寸凌迟至死,令他强撑的冷静与沉着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北眉头紧锁,一把推开了他。
周呈后退几步,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他哭起来,也是极好看的,和少年时期几乎没有不同,眼圈红得飞快,默默站在原地面无表情的流泪,向来理智的眼底盛满了无措与绝望,可怜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