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杨:“我师父还没起呢,您找他有什么事吗?”
陈北扬唇,“那我等他醒来,他不是也在等我来找他吗?”
陈北说这话时云淡风轻,眼尾微挑,带着些不容置疑。
小杨无奈,小杨叹气,他看了她一眼,请她进了正殿。
外面的天气太过炎热,陈北爬山上来,额头已经蓄了层汗,要不是深谙心静自然凉的真理加张道长晾了半夜冰凉透心的隔夜茶,她还真不一定能在树下坐到小杨出来。
这是陈北十年来第一次进三清殿。
她惯来不信这些,也不想直面三清或威严或慈悲的脸,从小被放养到大的孩子,心高气傲,完全不喜欢跪拜神灵。
但是周呈每次跪拜时都有种别样的美感,腰杆挺立,眉目冷清,肩宽腰窄,像尊天生就该长在观堂的雕塑。
她远远的旁观过几次,脑子里想的却是七七八八晋江不能说的事。
可现在她也坐在三清的俯瞰下了。
昨晚她和周呈并没有睡在一间房。
周呈是个极有分寸感的人,哪怕两个人已经亲密至极,他也会在陈北不想要时与他稍微保持距离,以免惹她不快。
十年前的周呈也是这样,克制又小心,对她保持着礼仪,后来被陈北这个肆无忌惮的小疯子带坏,彻底沦陷进了与她的亲密之中。
现在的周呈依旧如当年,对她克制且小心,时时刻刻满足她的心意。
陈北趁着他还没醒上的鹤枝山,就是不想被周呈知道她来过。
她细细扫过头顶的三清神像。
对三清有限的认知来自于周呈,他们涵盖寰宇,包含一切,从鸿蒙无极到阴阳两仪,是万物的道,眼睛里装着的都是浩瀚无垠。
大殿中未断的香火带出霭霭白雾,陈北从昨晚开始若有若无的暴躁,在这样的环境里竟然奇异的平复了一点。
直到一声轻咳打断了她的思绪。
回过头才发现是不知已经在门口站了多久的张道长。
“您可算是醒了”,陈北看了他一眼,起身笑道:“再不醒,我就要去砸门了。”
“你要是砸门,我就敢把你丢下山去”,张道长睨了她一眼,走到了桌前,慢吞吞的开始摆放供品,“来找我有事吗?”
“我有什么事,您不知道?”
陈北扬眉,跟在他身后,“您不就等着我来找您吗?”
张道长一时没有说话,只静静的摆弄着供品,直到摆完才笑了笑转过身来直视她。
“陈北,你站在三清前在想什么呢?”
张老道长第一次显得这样仙风道骨高深莫测,花白的胡子都让他多了几分世外高人的可信感,但他的目光是和蔼的,包含一切的,令直视他的人不由得顺着他苍老的声音去想、去思。
陈北不信神,可作为商人,总有几分忌讳,三清面前,不好撒谎。
她第一次乖乖回答,“在想我会恐惧什么。”
“你恐惧的东西出现了吗?”
“我恐惧很多东西”,陈北的长发为方便编了根辫子落在颈侧,她抬头时目光格外亮,“但你让我和周呈一同上鹤枝山的那天,我发现了一样我不该恐惧的东西也令我产生了恐惧。”
“那是你故意想让我知道的,我知道了。”
“然后呢?”
“哈”,陈北笑得有点讽刺,“然后我跑了,玩命的跑了。”
“因为恐惧,所以逃避,因为逃避,所以越发恐惧难忘。”
“道长啊,您算是把我坑着了。”
“是吗?”张道长冲她笑,“可我不这么认为,我第一次见到你起,我就一直觉得你是个勇敢的姑娘。”
“那您真抬爱我了”,陈北懒洋洋的回答:“您看了那么多少女漫,哪个女主角跟我似的啊?”
“没有,所以你是独特的”,张道长说:“少女漫的女主角们太过完美才会失真,普通人,本就该有七情六欲,爱憎恐惧,会做错事,会逃避现实,有缺陷才叫人,但也正是因为有缺陷才会有勇气这种东西存在。”
“你向来勇气可嘉,懂得弥补自己的缺陷。”
“所以呢?”
“没有所以啦,顺你心意走下去吧”,他给三清上了炷香,“事情的结果不管好坏,不管你如何选择,生活总要过下去的,不是吗?几百年后,入土为安,谁还记得这点纠葛迷茫呢?人活一世,自然该随心。”
“可陈北,你要弄懂你的心啊”,张道长最后一句话近乎叹息,“你可以让任何人感到难以捉摸,但你不能连你自己都觉得自己难以捉摸。”
大概是早课时间到了,张道长说完之后并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默默念起了道教经典。
不知返璞归真还是刻意念给陈北听,不是什么玄奥的经典,只是广为人知的《清净经》。
门外的风,卷着竹林瑟瑟,伴着初晨的钟声,飘进屋内。
陈北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角落的靠椅里,张道长不急不缓的念经声苍劲有力,吐字浑圆,一字一句的传进她耳内,令她的心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流浪生死,常沉苦海,永失真道。真常之道,悟者自得,得悟道者,常清静矣(1)。
她凝视着三清像,跟着轻声念:
——得悟道者,常清静矣。
张道长说的没错。
她要看清自己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事实上她一直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
陈北在感情上是个胆小鬼,她根本不愿意面对自己是如何一次次伤害的周呈。
过去她知道周呈的痛苦,但她不在意。
在鹤枝山顶,她终于感同身受到了周呈的痛苦,哪怕只有那一瞬,可她依旧感受到了。
于是她怕了,她开始良心发现了,她想用放过周呈的方法让自己好受一点。
可本质上,是她在自私的逃避而已。
她甚至不敢去想、刻意忽略周呈如何忍受过这十年的痛苦,轻飘飘斩断与他的联系后沉迷进了另一场游戏里不管不顾。
每一个人嘴里轻飘飘的一句十年,到底是怎样的十年,三千六百五十天,到底是怎样的三千六百五十天。
她连感同身受的一瞬间都感到压抑,他是如何忍受着这十年的压抑与痛苦一个脚印一个脚印的走过来,破开万里关山,小心翼翼的走到她面前,捧出自己的一颗真心再清醒的被她伤害呢?
陈北无法想象。
每多想象一瞬,她都能从心口感受到一阵令人无法呼吸的压抑。
这才是她情绪暴躁的根源。
她依旧是过去那个为所欲为的陈北。
只是在短暂的一瞬间学会了和周呈共情而已。
然后她发现。
——那样的情绪太他妈难消掉了。
作者有话说:
阿呈表面:明天要工作,脖子上会留下痕迹。
阿呈实际:快留,我就爱顶着脖子上的草莓出去招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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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取自清净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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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陈北离开万有观下鹤枝山时也不过七点半。
周呈向来是差不多这个时候起床, 可等陈北回到别墅时他却已经衣衫整齐的坐在了落地窗前看报纸吃早餐。
今天周呈穿了身深黑的西装,半垂着眸子看报纸时面容冷淡而清俊,窗外有颗不知在院子里生长了多少年的香樟树, 郁郁葱葱的摇曳着,从外往里看去,窗前的场景跟副画似的。
陈北坐在车里盯着他看了半晌,这才悄无声息的下车走到了落地窗边叩了叩玻璃。
周呈闻言抬头,与她对视。
不知为什么, 陈北从他的目光中看出松了口气的神情, 像是见到她的这一刻,一颗心都落回了肚子里。
周呈每天早上都有看早报的习惯, 这是陈北知道的,可她笑意盈盈的指了指他手中的纸张, 拿出手机给他微信发了条消息。
那头周呈听到消息提醒拿起手机摁下了语音。
陈北:周星星, 你在想什么?看了十分钟报纸都没有翻一页。
陈北的语调兴致盎然,周呈下意识看一眼自己手中的报纸, 面无表情、自欺欺人的合拢, 再抬头, 便见她正眉眼弯弯的看他。
是恶劣的看笑话的表情,但因为五官过分的漂亮,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神采飞扬的鲜活。
周呈微愣。
很久之前, 陈北也喜欢站在窗前这样逗他。
他垂下眸子, 淡声对手机里的微信回答:没什么, 进来吃早饭吗?
他总不可能告诉陈北自己因为早上醒来发现她不在家而下意识感到恐慌。
陈北闻言进了屋内。
桌子上摆放着生煎、正在保温的蟹黄面还有新鲜的梨汁和草莓酱吐司,都是陈北喜欢的。
她偏重口, 喜好重油重味重辣重甜, 这是只有周呈知道的秘密。
陈北洗干净手, 周呈给她递过筷子,两个人的动作带着他们自己都未发觉的熟练。
她吃了一口面,爽滑入味,是她很多年都没有吃过的味道。
“晚上想吃什么?”周呈又拿起了财经日报浏览,这次浏览速度极快,甚至可以一边看一边听一听她的意见,“我今天晚上不用加班。”
陈北拿筷子的手一顿,“今晚我不回来吃饭了。”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刚刚勾起的笑放了下去,只淡声说:“我爸妈今天回来,爷爷让我回家吃饭。”
陈老爷子的生辰就要到了,她父母不可能不到场。现在是提前几天回来了,而为了缓和她们的关系,陈老爷子下了命令不准陈北推脱。
周呈少数的记忆里只有过关于陈北父母的两次印象,那是对气质绝佳的夫妻。
他们第一次出现在校长室,高一的时候给学校捐了一栋楼,请校长好好照顾陈北,那时陈北和她父母站在一起,少女满脸冷漠,等里面谈妥了后率先走出了校长室,招呼都懒得打一声。
那是周呈第一次与陈北面对面,他彼时正捧着数学老师要求的卷子送去办公室,抬手扶住了与他对撞时差点摔倒的陈北。
他觊觎她良久,与她接触后心口都在发麻,站在原地面无表情的不知该说什么。
那时的陈北只懒散的看他一眼,勉强扯了扯唇角说:“谢谢你了。”
说完她便转身离去。
校长室里只剩下了陈北父母与校长的客套交谈。
第二次印象里,陈北的父母出现在高三时,那一次周呈未曾与他们碰面,但陈北那天晚上压抑着肉眼可见的开心和期待去和他们俩吃饭,第二天再来学校却面容冷漠。
与周呈第一次在校长室前见到她时一模一样。
可这一次她会拽着周呈到学校的天台,揽着他的脖子激烈的吻他,带着难得的委屈,传递到周呈心尖,忍不住的想更加放纵她一点,让她开心一点。
那时候她脑袋埋在他胸前慢吞吞的说:“我觉得我爸妈一点都不爱我。”
“他们又要走啦,三年回来陪了我一只手数得过来的时间。”
“我是没人要的小孩儿。”
平常的陈北像只小刺猬,傲慢又嚣张,眉眼灼灼,无论谁都只能看到她的洒脱和张扬,只有这一刻,她半垂着眸子,眼睫濡湿,语气里满是令人心疼的惆怅和委屈,可怜兮兮的模样。
周呈被她说得心尖都在发酸,拽着她趴到天台边缘,让她可以看到辽阔的天空,他站在她身后,肌肉线条流畅的双臂撑在她腰的两侧。
少年比她高出一截,完完全全的笼罩住她,清泠泠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我父亲是个无人管束人生失败的浪荡子,母亲自认为高攀周家在周家抬不起头,我小时候时常被她抱着去别的女人床上捉奸、大闹一场,然后被带去奶奶面前做她博取同情的工具。”
“当然,她失败了,我奶奶从来不关注这一切,她只看一个人对周家是否有用,在她看来,无论是我父亲还是母亲都是没用的废物,可他们并不承认这一点。”
“后来我长大了,成绩优异,达到了奶奶有用的标准,我的时间,每时每刻都在母亲的掌控下,要做什么要学什么要取得什么样的成绩才会对她在周家的地位有利都必须听她的。至于父亲,我大概没有父亲,我十八年见他的时间一只手数得过来,不是在别的女人的床上就是在他们俩歇斯底里的争吵里。”
他说这话时平静异常,仿佛故事里那个狗血又奇葩的家庭不属于他,那个可怜的小男孩也不是他。
陈北却在他的平叙下睁大眼,她在家人爱护里长大,最大的烦恼就是父母丢下她不在身旁,可她知道无论是父母还是爷爷甚至是她的大伯和婶婶都是关心在意她的,也正是因此她才有底气胡闹,为所欲为。
她有限的人生里从未听过这么曲折残忍狗血的故事,并且这个故事就发生在她身边。
如果不是周呈从不说谎,她甚至要怀疑周呈是不是在骗她。
可周呈的声音却接着响了起来,他抬眸看远方的校园,人群嬉闹,到处都是青春洋溢的美,跟他格格不入。
他的语气格外认真,他说:“北北,你不是没人要的小孩。”
“周呈永远会要陈北。”
没人教过周呈怎么去正确的喜欢一个人。
那时的少年只能用最笨拙的方式,一本正经的去哄她。
他的经历比她更痛苦,他也是没人要的小孩,但陈北不会是,她的身后永远都站着他。
他希望她能开心。
他也一直在遵守这个承诺。
碗筷碰撞的声响打断了周呈的回忆,陈北抿唇看了他一眼,与他想到了一处。
她看了眼窗外的阳光,似乎还在回忆着什么,过了几秒后突然问:“周呈,你父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