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入戏——长街旧人
时间:2022-09-05 08:18:56

  重逢。
  如此简单的两个字。
  砸在梁雯心口上时,却震耳欲聋。
  歌曲旋律抒情缓慢,男生的音色低沉蛊惑。
  此时正好唱到:
  就像偶尔会期待着那些老友重逢
  相逢的爱人,情节真叹人
  ……
  梅琳达好奇歌词意思,便直接询问梁雯。
  在场只有梁雯一个中国人,这样做并没有任何问题。
  然而不及她开口,却是昂德先开始翻译。
  纯熟的中文和流利的法文交替出现,惊呆了屋内的一众人等,他们跟昂德相处这么久,完全不知道他竟然还会讲中文。
  梁雯听他娓娓道来,心情越发复杂。
  “我想我们都期待着那句,久违啊,爱人。”
  这是歌词的最后一句。
  却实在太过应景。
  从昂德的口中吐露出来时,就被赋予了一种震慑人心的力量,口吻极轻极柔,就好似真的有这样一位爱人在他的面前,久别重逢,经年不见,千头万绪的爱意在喉间翻涌得正浓烈,嗓音略微沙哑轻颤。
  犹如英伦绅士,有克制的情深,一句话道尽。
  梁雯留长的指甲深陷进了手心内。
  她游移着目光,最终鼓起勇气朝昂德看去。
  昂德也在看她。
  盖里森对中文一向有浓厚的兴趣,最开始在片场内缠着梁雯教了他几句,现下再听到,竟然就卷起舌头开始跟学,大家都被他怪异的发音逗得捧腹大笑。
  昂德和梁雯,他们在这场哄笑中静默对视。
  目光逐渐灼热、交缠。
  无声地诉说过往。
  “昂德,你的中文,好熟悉的感觉。”盖里森平日大大咧咧惯了,但其实心思十分细腻,猛不丁地抓住了深藏的关键点,随即看向梁雯,“雯,你们中文是不是都这种语调啊,昂德讲的每句话的尾声,几乎都跟你分毫不差。”
  梁雯哑然,有些张口结舌。
  若不是经盖里森提醒,她都未曾注意到。
  昂德初接触中文,如婴儿咿呀学语,而梁雯就是他的入门导师,从阿拉伯字母,到拼音声调,再到汉字语句,无不是跟从梁雯学习而得,他们有高度相似的口语音调、断句习惯、语句组装。
  越是将中文当做第一语言使用的人反而察觉不了。
  反而是一窍不通者,瞬时就能发觉。
  而语言就是如此神奇的东西,一旦形成,就是割舍不掉的契。
  梁雯并没有正面回应盖里森的疑问。
  片场的电路即将整修好。
  妆造组在群内通知第一场戏的演员们去化妆,大家陆陆续续离开,喧闹之后的沉静更显得室内萧索,梁雯也起身,找了借口出去。
  时光能磨平棱角,也能温吞脾性。
  她可能没法再那么有勇气了。
  玄关处的绿植被带起的风冲散,东倒西歪地晃。
  梁雯刚拉开门,就看到帕特里克站在外面。
  “是要找昂德吗,他在里面……”她好意提醒,侧开身让出路。
  但帕特里克并没有动,反而面露犹豫,可能是经过一番斟酌,他即使叫住了打算离开的梁雯,“现在有空吗,我们谈谈吧。”
  梁雯停住脚步,虽然不解,但还是点头答应。
  大厅那边人来人往,他们就沿着廊道走到尽头,在自助售卖机前停了下来,帕特里克掏出硬币来,虽然梁雯提前婉拒,但等出货口的挡板被翻起,他还是拿出了两瓶巴黎水,瓶身上遇热就挂起了水珠。
  梁雯接过来,沁了满手的冰凉。
  帕特里克拧开瓶盖,压缩进去的气体争先恐后地从狭窄的瓶口涌出,发出了锐利的声响,他盯着满瓶的气泡,说道:“其实我很好奇你当初的事情,但昂德反复交代,不准我问你,我可以不追问,但是。”
  他做了一个停顿,像是下了很大一番决心,转向梁雯,目光幽深,“但是你知不知道,昂德找了你整整三年。”
  巴黎水中的气泡一个接一个地无声爆裂开。
  梁雯错愕,还在大脑中处理这句话中蕴含的巨大信息量。
  帕特里克概述简洁,但所言的现实则漫长且煎熬。
  梁雯当时是仓促回国的。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令她措手不及。
  前一晚,她还在给昂德上课,因为不知道这件事究竟要处理多久,所以他认为有必要提前告知昂德一声。
  “我不着急,等你回来了再过来给我上课。”
  昂德说得漫不经心,但第一时间否决了找其他老师代课的建议。
  他只认准梁雯。
  梁雯没心思跟他开玩笑,还是担心课程进度。
  “所以啊,你回来之后最好每天都过来给我上课。”昂德笑着说道。
  临走时,昂德问她,“那你究竟什么时候回来?”
  梁雯不敢轻易许诺,仔细思索后,才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会尽快的。”
  这一尽快,就是三年。
  梁雯三年间没有一天好生活,昂德也过得并不舒心。
  帕特里克同她描述起那段日子时,仍然心有余悸,“我从来没看过昂德能那样疯。”
  梁雯离开的第一天,昂德一切照旧。
  他每天吃什么玩什么遇到什么,都随手拍照片发给梁雯。
  话痨得要命,事无巨细,梁雯起初还会回复,后来就变成了已读。
  梁雯离开的两周后,昂德明显有些焦躁,开始频繁地询问归,可是所有发出去的消息全部石沉大海,甚至连已读都接连很久没出现了。这时距离梁雯离开已经一个月有余了,拨去电话,只有冰冷的电子提示音。
  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昂德彻底坐不住,他疑心梁雯可能出事了。
  他辗转一圈,梁雯身边所有的同学、朋友他都问了一个遍,但没一个人知道梁雯回国的具体缘由,也没有人能同她联系上,就连那个中文辅导机构,甚至包括学校的院系和校长办公室,他也不知道跑了多少趟。
  最后得出结论,梁雯就此人间蒸发了。
  就好似从来没有她这个人出现过一样。
  那段时间昂德就像大爷一样频频光顾校长办公室,最后发展到只要他一出现在建筑物外,就有多名保安准备好把他挡在门外了。
  最后还是校方的某名工作人员说了实话,梁雯在法南艺只是交换生的身份,虽然学期还未完全结束,但她早已修读完了课程,鉴于她离开法国领土的前一刻都是安然无恙的,那么校方根本没有办法管这件事。
  他建议昂德可以尝试与梁雯本科的院校取得联系。
  昂德当即就拨通了国际电话,因为中文不标准,前几次都被当成了骗子,等说明来意,那边冷冰冰地拒绝了他的要求,严肃表明校外不明身份人员无权过问本校学生的情况,随即便利落挂断了。
  结果昂德连夜飞往中国。
  当时毕业典礼刚提前举办完,他丢下了手头未结的一切,包括结课讲演和毕业作品展示,差点因此而要延后毕业。
  “你的那所母校当时根本不让他进,结果他就蹲在校门口,整整三天,抓住每一个路过的学生就问,他那个时候中文口语还没那么好,独独那句话练得无比标准,他后来坐在飞机上,说的梦话都是这句。”
  帕特里克讲到这里时笑得无奈,喝了一口巴黎水。
  昂德最终确实遇到了知情的学生,却得知梁雯早已退学了,还是因为不太光彩的事情被劝退的。才燃起的希望瞬时又被浇灭,可想而知当时人生地不熟的他,站在异国的土地上,无去处可言。
  大概两周后,帕特里克接到了中国警方的电话。
  待他风尘仆仆赶到,见到了坐在警局长椅上的昂德。
  灰头土脸,失魂落魄。
  “不然怎么说他是个理想主义的傻子,又执拗又不服输。”
  昂德就那么漫无目的地去找,凭着零星半点的信息,带着一丝希望,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甚至连常年戴着的手表都抵押了出去,却连一个海城都不能一寸一寸寻个透彻,更何况还有那么多其他的城市。
  中国之大,想找一个人,比大海捞针还夸张。
  在大马路上随便拉着人问显然不现实,昂德后来灵机一动,直接去警局要求帮忙找人,此时他已经身无分文,无处可去,精神恍惚,结果被值班民警怀疑是精神异常,连人带护照扣了下来,直到联系到帕特里克。
  昂德当然不肯轻易就放弃。
  只是当警察了解来龙去脉后,也不免慨叹。
  公安系统全国联网,查询之后确实没有相关联的案件。
  警察劝说道:“人姑娘国籍在这家在这,有什么事儿还有家里人顾着,反倒是你一个外国人,千里迢迢跑过来才是够心大的,说句不好听的话,你们非亲非故,又分隔两地,这也正常,就别纠结了。”
  不联系了就是不想被联系。
  不透露行踪就是不想被找到。
  帕特里克好说歹说,才把昂德劝回来。
  没过几天,就听说有人到法南艺给梁雯办结课手续。
  帕特里克当时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是昂德疯了一般冲去校方办公室,回来之后就恢复如常了,甚至因为变得太过正常而处处透露出诡异,问什么都守口如瓶,烟也是那个时候又抽起来的,还抽得凶。
  “他是把魂一块儿丢在了中国。”
  帕特里克戏谑,但语气一本正经,又不像是玩笑了。
 
 
第十五章 
  梁雯一直紧紧抓着滑溜溜的玻璃瓶子。
  手指被冰得几乎没了知觉。
  关于昂德的这段过往,是她错失且缺席的。
  如果不是听帕特里克叙述,她真的很难相信,昂德那样傲气矜贵的人,也会抛下所有的骄傲和自尊,为一个人劳碌奔走,她不知道昂德当初走在异国的街道上,是处于一种怎样的境地,又是如何化解诸多困境的。
  她甚至不用过多假设,也知道那是艰难的。
  如帕特里克所形容的,昂德真的是个足够傻气的人。
  梁雯曾应允过,有机会将带昂德去中国。
  看一看她从小生活的城市,依山傍水,没有可以媲美大都市的繁华,但胜在山清水秀,生活节奏缓慢,人间烟火气浓;然后再去北城与海城,高楼林立下有古老的巷弄,喝茶汤吃生煎;有机会还能往西北方走,有恢弘的自然景观,天镜盐湖,漠上月牙泉,青葱碧绿卓尔山。
  她失约了,然后昂德独自踏上了旅途。
  不是为了放松,而是为了求证。
  求证梁雯是否平安。
  却在海城就迷失了。
  “后来我们都不敢在他面前提你的名字,但我知道,他就没忘过你。”帕特里克是有些气恼的,尽量让语气听起来没那么差劲,“我不知道你现在有什么样的隐情和苦衷,但请别这么折磨他。”
  他不忍昂德再被伤一次,又忧心他的情绪状况。
  于是才擅自做主找了梁雯。
  用一个不那么恰当的比喻,梁雯就好似一根扎在昂德心上的刺,日日夜夜地隐隐作痛,但他不愿意轻易□□,伤口发炎又愈合,反反复复,久而久之他便习惯带着这份隐患生活下去。
  直到她再出现,却不是来彻底消除隐患的。
  反而说出来的话像一只有力的手,把刺按进得更深。
  刺得昂德更痛,只是他不轻易表露。
  “梁雯,你起初可以走得干净利落,也可以忙到音讯全无,这都没关系,但是后来呢,网络多发达啊,从中国传一条消息到法国,一秒都不要吧,你许的承诺,时隔几个月一年的,就没有勇气兑现了吗?”
  帕特里克到现在还记得,大概是梁雯消失的大半年后,某天他刷新社交平台,首页突然出现了梁雯的推文,他极为震惊,满以为自己看错了,犹豫再三还是告知了昂德,只看到他一脸平静,说已经看到了。
  那一段时间,帕特里克发现昂德使用手机的频率变得奇高。
  几乎就是每天,哪怕再忙,昂德都要点进梁雯的主页。
  他期待会有新的动态出现,但每一次都是失望。
  等真出现了,他反而有些难受了。
  梁雯没有主动联系他。
  他等了好久。
  一直没有。
  昂德赌气,即使再挂心也不肯主动了。
  梁雯听完了帕特里克的这番斥责,不得不沉默。
  什么话说出来,都显得苍白无力,更像托词。
  只是不知道,她那部被甩在马路上的旧手机摔成了几瓣,如今又躺在哪家的废品回收站里,也不知道那片被掰碎的电话卡滑进了哪条路口的下水道,更不知道她在那个没有任何通讯的屋子里具体待了多少个日夜。
  等她出来的时候,好似都恍如隔世了。
  连看个天上的太阳,都能觉得无比亲切。
  程铮霆后来确实没有再限制她与人联系,但他报复人的手段简单粗暴,用得最得心应手的就是要挟,梁雯的所有动作全在监视之下,她不敢跟跟任何人提起,也不敢跟什么人主动联络。
  更不敢把昂德轻易地暴露在程铮霆的面前。
  思来想去,只在账号上发了篇回归的推文。
  有不少同学在底下评论,她答得避重就轻,模棱两可。
  而梁雯只希冀这条推文能被昂德看见,更担心被他连环追问。
  她向他报平安,在她的第一时间内。
  昂德只点了个赞。
  鲜艳的红心刺得梁雯眼睛酸涩。
  又高兴又哀伤。
  高兴没有来自昂德的连环轰炸,哀伤没有来自昂德的连环轰炸。
  梁雯回归思绪,视线略过强忍不忿的帕特里克,落在了他身后的自助售卖机上,机器正在发出最低分贝的运作声,树脂玻璃板被蓝白幽色的荧光照得透亮,上面映出了第三个人的身影。
  “帕特里克,别说了。”
  昂德站在他们的身后,目光沉沉。
  被点到名的帕特里克是背着昂德来打抱不平的,他此刻有些心虚。
  梁雯不知道昂德在这里站了有多久。
  但瞧他的脸色,应该是听了个七七八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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