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会,而已。”
梁雯抖着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露。
这句话不仅否认了她所承受的伤害,更否定了昂德的奋力付出,梁雯不是不知道这要是落在昂德耳朵里,会是多么的讽刺,但她别无选择,只有暂退一步,才能化解眼前的危境。
制片人显然不肯善罢甘休,欲图争辩。
“听到了?大家都散了吧。”
接着程铮霆的话堵回了制片人的话头。
昂德从始至终倚在墙边,默默看着眼前局面偏倒的一切,散乱的碎发下,那双眼睛从还有些微光变得寂然,他距梁雯不过几步之遥,却仿佛各自置身崖尖之上,中间是天堑般的深渊,毫无通路可寻。
他从未有这种近在咫尺的遥远感。
好像,就要抓不住自己的姑娘了。
有点不甘心这样妥协。
可帕特里克察觉出了昂德的意图,死死按住了他已经握紧了的拳头,在他耳边低语道:“冷静,你得保持冷静,先回去,别辜负了梁雯的苦心。”
随后,昂德被帕特里克硬拖着离开。
一路上,到回到昂德自己的房间,他始终都没说一句话。
昂德将头埋得很低,双手一直在不自控地抖着。
嘴里嘀嘀咕咕,反复念叨着什么。
帕特里克自放下他后,便一直在房间内翻箱倒柜,遍寻无果后,甚至将昂德来时拖着的行李箱打开,连最小的夹层的摸遍了,也没找到他要的东西,帕特里克终于忍不住,朝昂德吼道:“你的药呢!药呢!”
昂德好似充耳不闻,继续沉静在自己的世界中。
“你清醒点好不好!是不是根本没带药!到底断药多久了你给我说清楚!你知不知道不吃药会更加失控!你是不是疯了痴了!昂德!”帕特里克直接揪住了昂德的衣领,拼命摇晃着,试图让他集中注意力。
半晌,昂德才缓缓掀起眼帘,满目凄哀。
“我对梁雯动手了。”
作者有话说:
阿德也很自责,是因为行为和情绪不受控制,具体原因后面会讲到。
第四十八章
昂德的躁郁倾向, 由来已久。
发作最严重的一次是梁雯不辞而别的半年后。
前一秒还一切如常,很突然地,情绪迅速攀高至一个高亢的顶峰, 紧接着就是比过山车还快速得下坠,瞬时滑入了抑郁之中, 这个过程中,他是完全不受控的,而且会不受控制地离深渊越来越近。
帕特里克见证了全过程,劝导昂德去看看医生。
而他也不是讳病忌医, 只是习惯了。
从十几岁起,情绪的起伏就是比吃饭睡觉还要正常的事情,昂德一度将这归为情感的玄学, 与共情力或者同理心有些千丝万缕的练习,甚至还觉得自己能在编导方面有较高的造诣, 与之脱离不开关系。
而且他不想被几张调查表,几个问题框定。
一辈子与一个学术名词和一堆小药片死死绑定在一起。
他总不是天天郁郁寡欢,偶尔性的一两次。
哪里值得大惊小怪。
即便确诊后, 他也没把这看作洪水猛兽,医生还称赞过他, 心态维持得很好, 有利于病情控制,而这也应验了医生的话,昂德再未发病过。
所以也不需要那些药了。
他很坚定地, 把药统统冲进了马桶里。
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
一切好似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 工作是, 感情也是。
可程铮霆的出现, 却打破了这份宁静。
原来这种心理疾病就像毒瘤, 不发作并不代表根除,它依旧深深扎根,拼命汲取力量,以强威力迅猛地回归,力图摧毁一切。
“我觉得自己可以处理好的。”昂德说话时有气无力的,陷入深深的自责中,“可是显然不能,我真的不想让梁雯陪我一起背负这种苦难。”
昂德和梁雯一样。
他们都有不堪的过往,却又试图想在对方眼中漂亮完美些,所以瞒着彼此,谁也不想揭开那层遮羞布,这关乎着他们仅存的,少得可怜的自尊。
“昂德,你还记得吗,这是不能控制的。”
帕特里克拍上昂德的肩膀,“这回你得亲口告诉她,恋人之间不要有过多的隐瞒,还记得梅琳达和盖里森吗,即使是美丽的误会,都极有可能挫伤对方的真心,你全部讲出来,选择权交给她。”
听到这段话,昂德短暂地抬起头。
在低沉情绪中,他显得格外犹豫。
“这是必过的一关,拖得越久,对两个人的伤害就越大。”
而这边,波耶夫捧来了医药箱。
“赶紧帮程总上药。”他不忘支使梁雯。
待波耶夫离开,房间内又恢复了沉寂。
“没听到他刚才说的话吗?”
程铮霆彻底放松开,懒懒地倚在沙发上,斜眼打量。
梁雯始终面无表情,话音落下许久,才缓缓挪动脚步,她自己两只手上满是血,开合医药箱的功夫,就沾得哪哪都是。
程铮霆看着那一道一道的血手印,皱紧了眉。
可梁雯好似浑然不觉,稍一攥紧手掌,又有血液涌出,她就在滴滴答答的血中木然地抬起手,将棉签朝程铮霆嘴边挨近。
程铮霆略有些粗鲁地拽过她的手,隐忍着一股怒气。
指间的棉签歪歪斜斜,紧接着掉落在了地上。
“干嘛把自己弄得这样狼狈。”
程铮霆忽略了梁雯的抗拒,硬是摊开了她的手。
掌心纵横交错的伤痕,都看不见原来的掌纹,半干涸的血迹凝结成颜色丑陋的深色血痂,却阻挡不住新冒出来的鲜血,缓缓汪成了一洼。
梁雯的脸色惨白到极点,一句话也不说。
她真的相当能忍。
就连酒精倒在伤口上时,也只是蹙紧了眉。
很难说程铮霆不是故意为之,丝毫不在意地拿着大瓶的酒精直接往伤口上倒,血水洋洋洒洒落了一地,刺鼻的味道能熏醉人。
被反复冲洗的伤口露出本色,皮肉翻卷。
更显得狰狞难看。
“疼吗?”
程铮霆将沾着药粉的棉签按进了伤口内。
梁雯微微倒抽了一口凉气,还是不愿开口讨饶。
嘴唇干裂,带着病色。
“哑巴一样。”
没得到回复的程铮霆失去了乐趣,拆开纱布,没轻没重地在梁雯的手掌上随意裹了几下,便将成卷的纱布甩回了医药箱中。
梁雯也不反驳,仍然如木偶人一般。
“还傻站着干什么。”程铮霆扬起脸,朝她展示自己嘴角的伤口。
一根新的棉签递了过来。
梁雯刚刚接住,就被程铮霆攥紧了手。
“你不是想要自由吗,我可以给你。”
他笑得恶劣,满腹坏水不知道又在打什么算盘。
梁雯的双眼中有了些迟缓的波澜。
“只要能让昂德永无翻身的可能,你想要什么都行。”
像是开了倒放,眸中的波澜立刻沉寂。
“你休想。”梁雯终于开了口。
程铮霆笑出了声,毫无意外之色,仿佛早已料定了会是这个答案,“看来自由于你而言,也没那么迫切。”
“如果自由是以牺牲为代价,那我宁可不要。”
“世间千万桩心愿,哪一样不要付出代价。”
“这样的代价,不行。”
梁雯否定得干脆利落。
程铮霆手上的力气又大了些,血迹从纱布上透了出来。
梁雯的手颤抖着,额角挂上了冷汗。
“可惜弱者没有资格讲条件,两样,我都要。”
说完,程铮霆甩开了梁雯的手。
距离程铮霆离开后许久,梁雯才逐渐回过神。
她没有叫客房清洁服务,而是蹲在地上,徒手将一片接一片的玻璃碎片捡到了垃圾桶内,手心上缠绕的纱布松了下来,拖出了好长一截。
近乎是撕扯着,暴力地全拆了下来。
染血的纱布躺在玻璃渣子上,在桶内制造出了一出凶案现场。
梁雯缓缓缩紧,将侧脸靠在手臂上,突然像是感受到了什么,朝门口看去,却只看到外面夜色浓重,漆黑一片。
她将头埋进双臂间,陷入了一场旷久的沉静中。
昂德原本站在门外。
见梁雯望过来,竟然下意识贴紧了墙。
原来,每个人都有变成胆小鬼的时候啊。
吐露实情就如面对过往一样困难,甚至难度更甚。
他抬头看天,不禁自嘲一笑。
不见月亮,这是稀奇的。
法国的夜晚,很少会完全看不到月亮。
“怎么光站在门口,不进来吗?”
昂德惊诧地偏过头,发现梁雯就站在自己旁边。
梁雯其实有预感。
好像门外有巨大的召唤力,让她一定要去看看。
神使鬼差的,她就真的过来了。
然后在门边捡到了落寞无比的昂德。
“我……”昂德有些迟疑,斟酌着措辞。
梁雯却忽然朝他张开双臂,明明眼角闪着泪光,却在拼命微笑。
这个时候,无须任何过多的解释。
两人朝彼此迈步,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夏风吹过耳畔,心跳声在安静的夜里震耳欲聋。
“大概两年多前,医生告诉我是躁郁症。”
昂德垂眸帮梁雯包扎哲手上的伤口,尽量不说得那么沉重。
“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情绪亢奋和低沉的快速转换并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情,医生给我开了好多的药,每一个标签上的名字都那么陌生和拗口,每天几次,一次几片,我当时听得头疼,就想怎么会有这么难记的事情。”
昂德对此显得很无畏。
当然也有病情的原因,当情绪消沉时,他整个人就浑浑噩噩的,连记忆力都变得衰退,根本记不住这些琐碎,随便倒几片药,连水都不要一杯,直接就咽了下去,在沙发上一趟就是一整天。
帕特里克放心不下,成天担惊受怕。
他在那段时间里几乎是住在昂德家里,形影不离,连去趟卫生间都要守在门口蹲点,生怕昂德能放满一个浴缸的水,把自己溺死在里面,所有带利刃的东西,都被藏在抽屉里锁得牢固。
“等情绪稍微稳定些后,医生推荐我加入了康复小组。”
在那里,都是被这类心理病症深深困扰住的人。
大家坐在一起,随性聊一聊,互相开解。
表面平和,但效果是微乎甚微的。
昂德没有将事实说得那么直白残酷,“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十二个位置里已经出现了四个空位,这个数字在后面仍在不断增长,那是我第一次直面这种病症的无情,觉得有一种猝不及防的无力感。”
组员中有一个小个子的亚裔男生。
他看起来真的完全不像抑郁症患者。
会记得每一位成员喜爱咖啡的口味,贴心又温柔。
直到某天,他没有再出现过。
昂德从小组负责人那里得知了他去世的消息。
是在深夜,趁家人睡着的时候,男孩儿悄悄爬上了公寓的顶楼,一跃而下,晨练的人在花坛里发现了他的尸体,没有任何预兆,哪怕前一天他还在午休时计划隔天散会后的午餐。
“说一点不担忧不后怕那是假的,可是大概半年后,我就再也没发作过,那时候真的觉得自己好像被上帝眷顾的幸运儿,我开始逐渐减少药量,最后完全离开了药物,该死的躁郁症终于要彻底离开了吗,我当时是这样想的。”
昂德讲到这里,看向梁雯,轻轻勾住了她的指尖。
梁雯听到这样的隐情,无疑是震惊的。
很快地,她开始觉得难过。
自己何德何能,在错开这些苦难后,遇到了焕然一新的昂德。
忽然有一种白捡便宜的羞愧感。
“在小组时,我们探寻最多的就是,如何能坚持活下去,可是反反复复,总是不能达成一致,我并没有在那里找到答案,直到。”
梁雯注视着昂德的双眼,等待他将要说出的下一句话。
不知为何,心跳快得不可思议。
“直到再遇到你,我想,我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作者有话说:
呼呼呼,第一个关键点终于揭秘了!
第四十九章
梁雯愣住了。
甚至忘了眨眼睛。
心脏跟着狠狠抽动了一下。
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扮演了如此重要的角色。
其实是受之有愧的, 梁雯清楚地记得过往的一桩桩一件件,从试镜会开始,她就一直对昂德避之不及, 丝毫没有在意重逢的难能可贵,没有试图关心过他过去三年里到底过得好不好。
她也成了那些俗人, 惯会以貌取人。
铺天盖地的娱乐新闻教梁雯眼花缭乱,她便默认了昂德的风光无限,前程大好,然后心安理得接收他的关心, 沉溺在习以为常中,而在感情的每一处关键中,梁雯觉得自己像极了被动的小人偶。
用指头推一步, 才肯往前走一步。
始终雾里看花,不曾走进他的内心深处。
梁雯感觉自己实在差劲。
不太勇敢, 还回避。
“跟躁郁症患者恋爱,会很辛苦,发病时我可能还会向刚刚那样, 不受控制。很抱歉之前有所隐瞒,所以, 现在我想把选择权交到你的手上。不用着急立刻给我回复, 你想好了之后,电话或者短信,都可以。”
昂德这样讲, 是存了一点私心的。
躁郁症是会伴随终生的心理疾病, 他深知这其中的艰辛不易, 不仅仅是患者本人需要承担, 越是亲近的人越会备受煎熬, 所以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与躁郁症患者走入亲密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