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白的阴冷走廊内,每日都有人焦急地守在抢救室外。
缴费窗口处, 总有人拿着药费单唉声叹气。
楼梯间里,更不少呆坐流泪的人。
这就是真实的人世间。
梁雯将医疗费用单小心翼翼地折好,收进了背包内, 而后折返回叶栩的病房,站在玻璃窗外静静看了好一会儿, 这时一名全副武装的医院工作人员推着轮车从她的身后走过, 轮子在地上滑出艰涩的声音。
白单之下隐约是个平躺的人形。
气流微微掀起白单一角,露出一截惨白无血色的手腕。
梁雯目送着轮车远去,不禁捏紧了手指。
这床病人还是个十几岁的男孩儿。
因昏迷不醒被紧急送医, 最后被诊断出来是颅内出血。
已住院一月有余, 但一直未脱离过危险期, 光进抢救室就不下十数次, 主治医生倒是对这个年轻孩子的病情持乐观态度, 主要是后期手术费用得跟上,与家属也说了不少次,但父母亲每每都只是沉默地点头。
起先父母亲还在医院陪床,慢慢地父亲就不来了,再后来母亲隔三差五来匆匆看一眼,只执着于询问孩子好了没有,多久才能好,最后也不再出现了,手机永远处于联系不上的状态,欠下了一大笔未缴清的医药费用。
医院每年都会遇到几个这样的案例。
为了逃避高额医药费,宁愿把至亲扔在医院自生自灭。
而就在不久前,这个孩子心脏骤停,终于还是没有熬过来。
“估计也是感觉到自己被抛下了,都没什么求生欲望。”
护士站那边都为这个男孩儿感到惋惜,更是为孩子家长的不负责任而气愤,听说本是因为家庭纠纷误伤了孩子,动手的父亲因为自己妻子出具的谅解书,无需承担任何法律责任,甚至把抚养的义务也抛之脑后了。
可能在这样的家长眼中,再生一个比花钱治疗这个要节省得多。
梁雯初听到这件事时,只觉得异常匪夷所思。
她一直觉得自己的亲情缘很单薄。
所以拼尽所有也想留住。
哪怕留住一个也好。
待轮到梁雯自己去筹钱时,她突然有些能理解那些为了钱不得不放弃亲人生命的家庭了,原来贫穷真如巍峨大山,轻轻就能压灭一个家庭的全部希望,还是那种明明什么办法都想过了,什么努力都尝试过了。
可残酷现实中永远不包含喜闻乐见的欢乐结局。
就犹如俄狄浦斯那种该死的宿命悲剧感。
在逃不掉的受挫中麻木并妥协。
梁雯没有亲戚,认识的朋友也不多,不过一个班级里的同学都挺有钱,到如此紧迫的境地,她已经顾不得会有多难堪,只能组织好最诚恳的措辞,挨个向通讯录内的班级同学都发了一个遍。
同寝室的三位室友是最先回复的。
在确定梁雯没有被盗号后,每人直接转了五千多。
她们三个女孩子也不是有钱的富二代,充其量家境比普通人家较优渥些,但也是手头存不住什么钱,平日吃吃喝喝玩玩买买的,花钱速度也很快,一次性五千多,基本是给出各自整个月的生活费了。
还不忘宽慰梁雯别太焦心,钱不着急还的。
可其他的同学就远没有梁雯的这三位室友这么仗义了,多数是一直没有回复消息,明明朋友圈还在接连不断地晒照,少部分问东问西,恨不得将梁雯的家底子都淘个翻天覆地,最后勉强发了小几百的红包。
梁雯并不能苛责他们什么。
愿不愿意借钱,本就是别人的权利。
要说真正有钱的,应该没人能比过远在法国的昂德和帕特里克,梁雯不是没动过这样的心思,但开口借钱的话都已经输入了对话框中,她最终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了,觉得还是给彼此多留些美好印象吧。
昂德坚持不懈地给梁雯发图片,一天十几条。
那边的晚霞看起来好美,橙红瑰丽。
可能没机会再去看了吧。
至于其他的方法,梁雯也尽力去试了,诸如向银行借贷款,但因为她还是未毕业的大学生,根本没有稳定收入,银行的工作人员表示梁雯这样的情况是不符合借贷标准的,至于抵押房产,没有债偿能力的话同样无法办理。
梁雯同样去咨询了附近的房产中介。
那间小房子已经过户给了梁雯和叶栩,手续会有些麻烦,但是还是可以正常出售的,只是平方太小,位置也并不太好,中介表示只能先挂牌,看看有无买家来咨询,至于拿到钱的时间,就未可知了。
给出的房屋预估售价勉强只够撑到下个疗程。
这都无法解决梁雯的燃眉之急。
就在她几近绝望的时候,有通电话打到了叶栩手机上。
叶栩出事后,随身物品便被警局拿去调查,需要排除熟人作案的可能,今天才一并还到梁雯手上,看着没有任何备注信息的来电,梁雯正犹豫要不要接,电话就挂断了,随后又执着地打来了第二遍。
梁雯最终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应当不是广告推销的骚扰电话。
说不准是熟人有急事要找叶栩呢。
“你小子在哪儿乐不思蜀呢,还准不准备来了。”
那头是个很粗犷的男声,扯着个大嗓门,像是破锣锅。
“请问您是哪位?”梁雯询问道。
“嗯?怎么是个女的?拨错号码了吗?”那边显然很是疑惑,说话声忽然变得又远又小,应当是拿离了手机确认,“这不是叶栩的手机号吗?”
“是叶栩的,但他现在没办法接电话。”
“哦吼,这小子……”
“他现在在医院。”
打电话来的人叫奉子。
他自称是叶栩的好友兼同事。
梁雯与他约在了市中心的一家咖啡厅见面。
奉子染着一头扎眼的黄发,耳骨上打了一溜排的耳钉,脖颈上挂着好几串拖拖拉拉的大项链,纹着花臂,就连小腿上都有连成片的纹身,活脱脱一副社会不良青年的模样,在咖啡厅中极为格格不入。
梁雯初见到他第一眼,差点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叶栩同她保证过的,不会再与道上的人来往。
这样看来,叶栩瞒了她不少。
奉子仅是长了副不好惹的模样,但说起话来还是极为客气规矩的,他显然没怎么来过咖啡厅这种场所,学梁雯点了一杯美式,把泥浆般的苦涩液体灌进去一大口,表情瞬时扭曲起来,勉勉强强咽了下去。
“你们年轻小姑娘都爱喝这口味啊。”
他盯着杯中的咖啡,怵了。
梁雯忙帮他要了白开水。
“嗐,今天也不是为了来喝饮料水的。”奉子一边点头道谢,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个有些厚度的信封,“这是你哥上月未结的工资,老板还有我们兄弟几个又凑了些,算是点小小的心意了,你先收着。”
梁雯见状,连连推拒。
最终却也没扭过奉子,还是拿了信封。
“你就收下吧,我们也好少些愧疚。那晚你哥帮忙去收最后一笔账,所以才抄了近路,平时我们至少都要两个人一起,偏偏这一次例外些,就出了事情,我们兄弟几个也是兜里比脸还要干净的人,这点钱也算我们表心意了。”
梁雯点点头,郑重地向奉子道了谢。
她大概猜到,叶栩是又做回了讨债的老行当,当初母亲还在世,就不赞同继父和叶栩陷得更深,一是树敌太多,实在危险,二是接触的人不说都是穷凶极恶,值得深交的靠谱人还是少数,容易被牵连。
但没想到,最终竟是这些看似不靠谱的伙伴搭了把手。
这时,医院打来了电话。
梁雯怕是叶栩有什么事,立刻接通。
“您好,请问是叶栩患者的家属梁雯,梁小姐吗?这边是海城市医院,系统显示您的账户余额已经不足,欠费即将超过最低额度,如果您不能尽快补齐欠款,那么医院可能就要自行决定将叶栩患者转出ICU病房了。”
一听这话,梁雯顿时十分慌张。
“别!别!我会尽快把欠款补上的!真的会尽快的!”
医院那边本就是例行通知,说完道别语后就挂断了电话。
坐在对面的奉子始终静静地看着。
待梁雯魂不守舍地结束通话后,他凑过来些,试探性地询问道:“我多句嘴,医院每天得接收多少病人,谁有真金白银谁才是亲祖宗,叶栩需要的医疗费用应该不是个小数目吧,看样子你也很犯难。”
“我,已经尽力借了,但还是……”
梁雯再也强撑不住,露出了疲倦的真容。
“理解理解,这年头就是这样,争来抢去就为个钱字,你开口问别人借这命根子,能不难嘛,说句不好听的话,咱们这些兄弟情是真,可也真的是穷,心有余而力不足,要是信得过哥,我带你去找老板想想办法吧。”
找老板想想办法,言下之意就是指高利贷了。
梁雯下意识就摇头拒绝。
这东西是绝对不能碰的。
奉子一摆手,“我知道,这东西在你们看来是害人不浅的,但这也是穷途末路的唯一办法了不是吗,估摸着银行啥的你都跑过了,也明白路数,况且叶栩在老板手底下工作,那你跟我们就是自家人,自家人能坑你吗?”
梁雯知道他说得一点也没错。
自己的确别无选择了。
“这样吧,明天你先过来看看。”奉子敏锐地捕捉到了从梁雯眼中一闪而过的犹疑,提出了这样一个中和的建议,“咱们都是熟人,利息会尽量给你算到最少,期限也会放到最宽,你先支最紧要的钱,也算解燃眉之急了。”
奉子张罗起来实在热情。
梁雯思来想去,便答应先去看看。
结果正如奉子所说的那样,老板询问梁雯后,对叶栩的遭遇很是痛心,拟定了一份合同递了过来,最终的利息算下来,也就比银行的稍微高些,表示她可以先拿回去研究研究,不签也没关系的。
可梁雯已经没有再考虑的机会了。
早上医院下了最后通牒,必须要在今天之内补齐欠款。
她最终借了三十万。
梁雯本来打算得很好,医药费补上了,后续治疗也能正常开展,房子托给中介加急出售,最多不过三个月,准能拿到房款,将这笔高利贷连本带息还清,还能剩余一些钱继续投入叶栩的治疗。
可偏偏就是这份万无一失的合同出了问题。
距离梁雯签完字刚过十天,手机就被连续不断的电话差点打爆,各不相同的电话号码,刚接通那边就迅速挂断,梁雯觉得无比奇怪,心里冒出了些不好的预感,就在这时,室友通过微信电话联系了她。
“雯,出事了,你赶紧来学校一趟。”
简单又仓促的一句话。
听室友焦急的语气,不像是什么能等的小事,于是梁雯都没等电梯,直接飞快地跑下楼,从医院门口招了辆出租车,由于连续的忧思和熬夜,她止不住地犯困,下车时更是突然眼前一黑,差点跌倒。
学校门口围了好多人,竟然有警车和救护车。
呼喊奔走,乱作一团。
梁雯走近些,想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忽然被伸出来的一只手从小门拉进了学校内,惊叫声还没来得及冲出嗓子眼,她就被捂住了嘴巴,定睛一看,发现竟然就是打电话来的室友。
“什么都别多问,先跟我来。”
室友在唇前竖起一根指头,表情不像在开玩笑。
梁雯一头雾水,但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室友拿下了自己的棒球帽,帮忙戴在了梁雯的头上。
还特意往下压了压,遮住了梁雯的大半张脸。
她们一路飞奔至办公楼,来到校长办公室门口,室友停住了脚步,“你直接敲门进去就好,所有的事情,等你进去就自然知道了。”
室友的神情异常的古怪和严肃。
梁雯暂且看不明白。
曲起指关节,在门上轻扣三声。
“进来。”校长的声音从从里面闷闷地传出来。
就在梁雯拉开门的瞬间,室友忽然握了握她的手。
梁雯对室友笑了笑。
没想到校长根本没坐在办公桌前,反而拿着一叠纸在房间内来回地踱步,通过步频能看出来他的无比焦虑,等回过头看到梁雯时,校长本就紧绷着的脸上毫无征兆地显露出出奇的愤怒。
“你去趟法国是不是念书念傻了!梁雯!”
校长用尽全力地吼着,将手里的纸张抛向了梁雯。
白纸如一场即兴而起的雪。
纷纷扬扬落了满地。
太奇怪了。
大家都太奇怪了。
梁雯蹲下身,捡起了离自己最近的几张纸,浅浅扫过几行,立刻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又拽过更多的几页,捏在手里反复地看,她很希望是自己眼花,但证据凿凿,这竟然是她自己签下的那份高利贷合同。
“高利贷是违法的你知道吗!”
校长可谓痛心疾首,扶住桌角拼命捏眉心。
原来就在不久前,一伙持有管制器械的人闯进学校,直接将上前盘问的门卫打倒在地,而后极有目的性地分散开来,一部分人留下来,与随后赶到的保安缠斗,另一部分人随机抓学生,问的都是同一句话。
认不认识梁雯,知不知道梁雯在哪里。
这期间他们还闯入正在上着课的教室,打伤了一名教授和五名学生,随后将合同的复印件塞进了校长办公室门口的信箱内。
熟门熟路,猖狂万分。
而在警察赶到前,他们早已全数撤离。
校园里这帮单纯的学生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全都吓得要死,还以为是港片中的那些械斗场面被搬到了现实中来,而流言就像长了腿的鸿毛,跑得飞快,吹到哪就落到哪,很快整个学校都知道这伙人的目标是梁雯。
而受伤的人都是被无辜牵累的。
梁雯自知理亏,但还是想为自己辩解。
校长伸出手,截住了她的话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恶劣影响已经造成了,学生家长会那边已经召开会议,联名要求严惩,我知道你家里有困难,可你到底看没看这合同,利滚利多少钱你仔细研究过没有就敢签字贷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