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预想之中撞到车壁的剧痛却并未传来,独孤珣分明在假寐,却又在这个时候醒了过来。
他的手托在了沈初姒的肩侧, 随后讥讽道:“公主殿下最好能活到西羌, 就算是死, 也该找点好点的死法。”
沈初姒用手撑着一点儿手下的坐垫, 往后退了一点, 刚好避开独孤珣的手。
独孤珣皱眉, 刚想说话的时候, 马车外突然有声音传来:“王上, 前面有人。”
虽然并未明说,但此时必然是遇到了极为棘手的情形。
多半是有人找上了他们。
独孤珣面色阴沉,他的手指在刀上收紧,看了看坐在原地的沈初姒,挥刀在她的裙摆处划下一刀,布帛划裂声清晰。
他抬手拾起那布条,倾身在沈初姒的脚下。
用那布条在她的脚踝处绕了两圈,随后打了一个死结。
马车之中没有任何锐物,那个结打得很紧,独孤珣端详了片刻,随后提刀往外走去。
在即将出去的时候,又回头看了坐在原地的沈初姒一眼,似乎是想说些什么,思索了一会儿,却又只是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看来公主殿下还真是惹人怜爱,都到了这种时候,居然还有人没有放弃。”
沈初姒手中握着那枚铜板,“阙王过奖。”
沈初姒的脚踝处被束缚得极紧,独孤珣打这个结的时候,下了很大的力气,绷紧的布帛甚至已经勒入了皮肉里。
她的头上并无首饰锐物,想来也跑不了。
独孤珣看了她一眼,转身往外走去。
他也是很好奇,到底是什么人,能逃得过之前那么多的斥候的侦查,前来这里,拦下马车。
应当是一队人马,不然怎么敢在这里,拦下他的马车。
此地地处中原最西侧,靠近西羌境地,空旷无边,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山脉,山脉之上积雪还未消融。
月色冷清,其实并没有如同独孤珣之前想的一般,是一队人马。
不远的山陵之上,只站了一个人。
他站在高悬的弦月之下,身量极高,身穿绛红色的锦袍,手中提着一把剑。
而身边则是横七竖八倒了不少的尸体,死于他剑下,全都是独孤珣用心血培养出来的精兵。
在他剑下,折损近半。
也是,如果不是情况实在不能控制,在外赶路的扈从不会惊扰到独孤珣,一般只会面对棘手到不知道如何解决的情况,才会让他们的王上出面。
谢容珏看到独孤珣从车厢内走出,极轻地眯了一下眼睛。
随后一个瞬身直接迫近马车,旁边的扈从甚至还没看清楚他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剑刃就顺便划过扈从的脖颈——
一名扈从应声而倒。
独孤珣此行带来的都是精锐之兵,刚刚谢容珏几个瞬身,就已经折了不少精锐在他剑下。
独孤珣手中的弯刀轻轻转了转,即便是在这个时候,还笑了笑,“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镇国公世子。世子还当真是痴情,这九公主都与我日夜同行了这么多时日,都说中原最重贞洁,居然还就这么孤身前来,想着前来送死。”
“也不知道是该说世子是个痴情种,还是该说你……蠢。”
独孤珣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手中刀瞬间抬起,直逼谢容珏的心口而去。
之前在金銮殿上的时候,他其实并不信世间有人能毫不费力地赢过自己,现在再比试一次,这谢容珏的运气应当也没有这么好了。
谢容珏手中的剑倒映着天上月色的漫漫清辉,他提剑挡在自己身前,刀剑相击之时,嗡鸣声大作。
旁边的扈从见谢容珏无暇顾及其他,提刀砍向他时,被谢容珏瞬间倾身挡过。
第二下砍来之时,只听到一声清脆的声响,一枚铜板撞击到砍过来的刀,扈从手中的刀瞬间只剩下一半。
居然是被一枚铜板给生生撞断了。
另外的一半刀身,此刻居然正在地上打着转,哗啦哗啦,好似是无言的嘲讽。
扈从大骇,下一瞬,只感觉有东西穿心而过,还没有感觉到痛楚,胸前就开始汩汩流动热血。
扈从才明白,这个孤身前来的人,并不是自不量力,杀人简直就是易如反掌。
面对独孤珣的弯刀,寻常人早就该左支右绌了,他居然还能游刃有余地对上扈从的刀刃。
此行有人并没有前往金銮殿,自然也不知晓自己的王上与一个中原人比试,居然输得毫无悬念。
现在看到谢容珏如此毫不费力的时候,有些人两两相觑,面上都是不敢置信的神色。
谢容珏似笑非笑,他手腕略微一转,金石相撞之声骤响,即便是面对这么多人,他面上甚至都还带着一点儿笑意。
独孤珣脸上也常常带着笑意,只不过独孤珣的笑意寻常都是讥诮或者轻蔑的,但是谢容珏此时的笑,却是谈不上是什么情绪。
反而带着凛冽的杀意。
“希望阙王这次所用的刀,”谢容珏垂着眼睛看他,“要比阙王之前殿上所用的刀硬一些。至少,也应该要比阙王的命硬一些。”
分明是来救人的,却又是这么狂妄。
独孤珣面上神色忽变,手中刀在半空之中划出猎猎声响,刀势所到,是寸草不生的孤绝气势。
孤身一人,居然也有胆子在这里嚣张,当真是狂妄至极。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谢容珏却并没有用剑去挡,独孤珣的弯刀距离谢容珏不过短短几寸之际,却见原本站在刀下的人一个瞬身,只片刻就到了——
独孤珣的背后。
骤然逼近的危机感让独孤珣霎时间就转过身前用刀格挡,却发现,谢容珏意不在此。
谢容珏根本没有动剑。
独孤珣原本是背靠着马车的,现在谢容珏到了他的背后,靠着马车的人,就成为了谢容珏。
他的意图根本就不是杀了独孤珣,而只是想靠近马车。
声东击西。
谢容珏一旦靠近了马车,主动权就不在自己手上了。
“王上!不好!”扈从在旁惊呼,“他想要救走这个中原公主!”
独孤珣目光一凛,手中刀转而就往马车前的那匹战马飞去,那只原本健壮的战马连一声哀鸣都没有,就软趴趴地倒在了地上。
杀了马,就算是想要利用马车走都没有可能了。
独孤珣飞身上前,手中的弯刀似纷飞的银色光晕,手腕略微动了一下。
“想从我的手下救人,”他咬牙,“做梦!”
独孤珣杀死战马,在谢容珏的意料之中。
他看了看马车之中的沈初姒,确认了她的安危,随后提剑挡下刀势。
但是独孤珣此刻的刀势,却不是冲着谢容珏来的。
而是冲着马车之中坐着的人。
攻敌所必救,谢容珏既然是想要救下沈初姒,就不可能不去格挡。
即便,他知道这可能只是试探。
谢容珏手中剑刚刚去格挡之际,自己身上的并无任何可挡,独孤珣手中刀生生换了一个方向,直直朝着谢容珏的心口处——
只差毫厘,那把洁白的弯刀没入他的心上三寸,兵刃没入皮肉的时候,发出了一声钝响。
“兵不厌诈。”独孤珣讥笑一声,“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美色当前,世子却又不明白呢。”
也好,现在杀死在这里,让那个中原公主彻底死了这条心,从此做自己的女奴。
他丝毫没有停顿地将自己的刀抽出,刀身上一滴一滴地渗着血。
刚刚要对谢容珏的心口处补上一刀的时候,谢容珏倏然抬眼,手中的剑刃护着自己的心口处,略微用力。
独孤珣一时不察,瞬间感觉到自己的手腕处传来一点儿震感。
即便是受到如此重伤,也依然有反击之力。
但也不过是强撑着罢了。
独孤珣抬手准备再次挥刀之时,却突然感觉自己心口中,传来一点儿冰凉的触感。
这种冰凉的感觉,极其暧昧的摩挲着自己的皮肉,说不上是什么具体的感觉,只是觉得自己的喉间传来甜腥味。
是令人作呕的血腥。
他怔然往自己的胸口看去,只看到谢容珏的剑,从后贯穿到了自己的前胸。
剑尖处正在滴着一滴血。
在自己刚刚抽刀的时候,谢容珏假装示弱,其实就是在为了这么一剑做准备。
格挡之后,手腕略微抬动,直接从背后将剑送入。
周遭瞬间只剩下猎猎风声。
“保护王上!”扈从从最初的惊诧之中骤然醒来,“保护王上!”
谢容珏抬手将自己手中的剑拔了出来,执剑在旁,手上的剑正在一滴一滴地渗着鲜血。
他脸上带笑,“看来兵不厌诈的道理,阙王似乎也没有熟谙于心啊。”
谢容珏此时站在马车上,因着身上穿着绛红色的锦袍,只能看到胸前处冒着血迹。
可是他此刻手中执剑,一时之间,竟然无人敢往前去。
分明他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可是扈从面色却说不上是轻松。
之前这个人杀死扈从斥候简直就是易如反掌,现在贸然上前,他们也没有全然的把握。
况且现在,独孤珣还在他的手中。
周围的扈从都还在忌惮他,独孤珣此刻用刀勉强撑着一点儿身子,手捂着自己刚刚被贯穿的前胸。
被贯穿的是左胸,从前自己杀死老阙王的时候,也被侍从贯穿了左胸,当时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死了。
但他天生心脏在右边,即便是被贯穿了左胸,也没有伤及心脉所在。
只是被剑刃贯穿,后知后觉传来的痛楚几乎淹没他,若不是靠着刀勉强撑着,恐怕自己早就已经倒在地上。
自己无再战之力,剩下的这些扈从,也未必能从谢容珏手中抢走沈初姒。
现在再战下去也未必占得上风,况且独孤珣现在需要救治,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扈从快速上前,当机立断地将独孤珣在地上捞起,背在身上,语速很快道:“王上负伤,先撤一步,随后再做打算。”
谢容珏刚刚贯穿了独孤珣的心脉所在,他看着还能站着执剑,其实之前在盛京的时候就受了一点儿内伤,又是一路赶来未曾停歇,刚刚又被独孤珣的一刀贯穿心上三寸,其实现在早就已经是强弩之末。
只要有一个扈从上前试探,就会发现现在的谢容珏已经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只是大概是刚刚他展现出来的实在是惊人,一枚铜板就可杀人,所以现在扈从只想着早些离开这里,并没有想对他动手。
毕竟若是败了,就要全军覆没于此。
经过刚刚,其实独孤珣带来的扈从已经所剩无几,只剩下零散十余人,这些人忌惮谢容珏,连忙跟上刚刚那位扈从。
所剩的马匹也不算是很多,但是载这么些人,也足够了。
扈从背着独孤珣上马,往西驰去。
等到回了西羌,一切都可以从长计议。
谢容珏看着他们逐渐远去,才略微用自己的手中剑撑着一点儿身子。
刚刚他看似还留有余力,实则也与独孤珣不相上下,幸亏他们及时离开,没有发现端倪。
在远去的扈从之中,有一位身材矮小的扈从,正在眯着眼睛观察留在原地的谢容珏。
这名扈从虽然也是精锐之兵,但是刚刚一直到现在,都未曾拿出自己的兵器。
只因为,他最擅长的,是奇袭。
一直到远去,他才从自己的马匹上拿出藏匿已久的弓箭。
搭弓上弦,弦被绷得笔直,扈从的手上有三支箭,一只是朝着谢容珏,另外两只……则是对准马车。
那个中原公主是王上早就想杀死的女人,谢容珏他没有全然的把握射中,但是杀死马车中那个被缚住脚,娇弱无依的公主,却实在是轻而易举。
箭矢离弦,带着穿云裂石之势,朝着远处飞去。
原本半阖着眼睛的独孤珣看到那扈从搭弓,原本就惨白的脸色瞬间生出一股怒意,因着被剑刃贯穿,所以他此时说话也显得没有什么气势。
但是跟在他身边这么久,扈从哪里听不出来,此时的独孤珣正在暴怒的边缘。
“没有本王的命令,”独孤珣捂着自己的胸口,血迹浸染了他满手,咬牙问道:“是谁允许你放箭的?”
……
箭矢传来的破空之声接连不断,谢容珏看到那三只箭矢,手中的剑略微偏转,砍断其中一只,随后在空中折返了一下方向,另外的一只箭矢也应声而断。
而最后的一只——
只听到一声钝响,箭矢猝然没入他的左肩,他半跪在马车上,只能勉强用剑撑着,才没有倒下来。
他将自己手上的血迹用帕子擦拭了一下,才掀开马车的帐幔。
沈初姒的脚被布帛紧紧缚住,只能听到外面持续不断的打斗之声,她怕自己贸然出去反而成为累赘,所以一直在想办法解掉自己脚踝之上的束缚。
思来想去,只有自己面前的那一盏未灭的烛火了。
她的脚踝上被烫得通红一片,剧痛之下,终于才将布条烧断。
沈初姒此时手上拿着蜡烛,却突然感觉到马车的帐幔被人掀开。
天上是冷清的月色,谢容珏半跪在马车之外,眼眉昳丽,此时眼中倒映着她手上拿着的那盏小小的烛火。
烛火惺忪,映入他的瞳仁。
沈初姒从来没有见到谢容珏还有这样狼狈的时候,身上的血迹浸染得绛红锦袍都斑驳,肩头还有一只没入的箭簇,勉强用自己的手中剑稳住身子,头上则是高悬的月色。
或许是天上月色清寒,落入沈初姒的眼睫。
连续所经历的事情让谢容珏眼前都有点儿模糊,因着月色照在沈初姒的瞳仁之中,眸中极亮,像极泪光。
很容易让人恍然之间产生错觉。
“殿下。”他半跪在她身前,挡住外面狼藉的血污,轻声道:“……别哭。”
好像倏然又回到了那个和雍十六年春寒料峭,他从树上跳下来,还不是后来这般风流又薄情的模样,一点儿都没有耐心地对着面前的自己说,别哭了。
姑且就算是哄了。
作者有话说:
写打斗场面好废脑子,抱歉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