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埋在她的肩颈处,鼻尖抵着她的颈侧。
片刻的沉默之后,谢容珏才开口。
“其实京中很多人都不知晓,我曾经有过一个兄长,唤作谢和裕,殿下从前在拂江院之中,应当看到过他幼年所写的策论。镇国公夫妇对他寄予厚望,都觉得他日后可以在仕途上大放异彩,成为日后千古流芳的名臣。”
“可是谢和裕早夭,镇国公夫妇伤心欲绝,却又心怀不甘,辗转一年后,就是我的出生,可是镇国公夫人每次见到我的时候,或许是因为我与谢和裕一点儿都不像,又或许是因为其他的原因,她对我心生厌恶,所以那时年纪尚小的我,就被送到了颍州的一处道观之中,一直在那里长到十三岁。”
镇国公府仆役管理严苛,这些事情没有人有胆子往外说,所以现在他口中的话,算得上是秘辛。
至少,年轻的小辈都不知晓。
他说起这话的时候其实没有什么情绪,平淡的仿佛是在说起别人的生平。
“很小的时候,我就一直被小道士说是没人养也没人要的孩子,之前从镇国公府跟来的嬷嬷也与一位道长生了私情,并不管我。我只能偷偷跟着道士开始习武,总觉得这样或许能有一日不被欺负,或者说,被骂的时候可以反抗。”
“直到后来,镇国公夫人又生下一个女婴,她怕影响嫡长子的身份,生生将女婴溺死,可是至此之后,她就迟迟都未曾有孕。”
“一直到十三年后,一直都未有嫡子降世。他们才终于想到了我,将我接回盛京。或许是因为担心这么久没有养在身边,我一归京,镇国公就请封我为世子,但是随之而来的,我也必须要学习谢和裕从前所写的策论,走他们为我安排好的仕途。”
沈初姒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么一段过往,只知道他从前并不是在盛京长大,但是却没有想到,居然是被镇国公夫妇抛弃的。
“可是我无论如何做,他们都将我翻来覆去地和谢和裕作比较,说起若是他还在,轮不到我做这个位置,所以我理应与他一样,走上仕途,代替他,成为名流千古的权臣,将镇国公府的基业世世代代的传承下去。”
窗外原本的烟花已经停歇,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又一簇一簇地照亮天际。
“我出入赌场,出入云想楼,即便我并不喜欢醉汉环绕的赌桌,并不喜欢香粉浓郁的伶人,却又总觉得这样,好像是能将谢和裕的名字从我身上剥离,向他们彰显,这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或许是并不想他们真正的嫡长子那明月清风的声名被我所累,所以他们后来很少在人前提起他了。”
他人前是煊赫世家的唯一嫡子,人后则是鲜有人知的替代品。
是复制失败,就被丢到偏远道观的代替品。
“而我原本的生辰,应当是十月初三,”他顿了顿,“可是所有人都以为是八月十九,所以当日,我知晓你来过别院,但是并未下来见你。”
沈初姒不知道此时应当说些什么,最终只能缄口。
当初她求得那枚平安符送去别院的时候,以为他不愿意见她,只是因为不想罢了,却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一段渊源在。
她也没想到,原来他所谓的薄情,是源于此。
所以那日见完沈兆以后,谢容珏才会说,并不是所有人都如自己这般好运的。
她生来备受偏爱,而他则是被弃若敝履的代替品。
他风流之名满盛京,相貌盛极,却片刻都未曾留情,不过是因为不在乎罢了,亲缘淡薄,连带着对着感情也是如此。
当初答应成亲,不过是因为觉得恐怕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婚事罢了,他从来都没有觉得,先帝会将自己最宠爱的女儿嫁给自己。
毕竟他是这么一个纨绔子弟。
直到后来得知是沈初姒自己所求,她那般坦荡,连一点儿微小的情绪都无所遁形。
他才觉得荒唐,又觉得,她这般,不过只是无用功罢了。
所以才开口不留余地。
他并不是不知道沈初姒会难过,只是觉得这是当断则断,免得后来横生变故。
但那时候的他从未想到过,日后也会因为她,生出连他自己都从未设想过的情绪。
万般所求,只变成了面前一人。
……
谢容珏转到沈初姒的面前,抬手将她抱上窗台。
手指在她的指尖上捏了捏,仰头看着她。
谢容珏的手护在沈初姒的身侧,“我说这些,并不是想让殿下同情我,又或者是原谅我。”
“而是这些不为人知又狼狈至极的过往,我只想说给你听。”
作者有话说:
今晚没有啦~
第58章
他的手护在窗沿, 仰头看着沈初姒。
猝然升起的烟火倒映在他的瞳仁之中。
他其实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可怜,对着别人也素来没有什么期待,这么些年走马观花地过路, 对谁都是泛泛之交, 从来都不走心,就连曾经的佩剑, 都很少拿出来。
从前他不执剑, 是因为没有想保护的人, 但是现在有了。
说起这些那些经历, 不过是想着,哪怕让她多了解自己一点也好。
沈初姒手撑在窗沿旁, 低眼看着他。
窗外是喧嚣的城镇,是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从他刚刚说完这些话以后, 他们之间就是长久的沉默。
而谢容珏似乎也没有等她回答的意思, 手护在她身后,另外一只手,则是放在她的手上。
好像这样的场景,很适合接吻。
也罢。
刚刚一时意动,即便是再次放肆一回, 应当……也算不得过分。
沈初姒其实素来对不知来路的情绪洞若观火, 但此时却无关输赢, 或许是冲动, 又或许是昏聩。
沈初姒略微倾身, 坐在木质的窗沿上, 背后是被风吹得轻轻浮动的枝桠, 雀鸟为了取暖而蜷缩在一处。
除此以外, 就是浮动的月色。
她低眼,吻上了他。
当初还有渡气的借口,可是现在却没有。
谢容珏怔然,感觉到她的发丝落到了他的肩侧,细密的痒意瞬时就蔓延到了全身。
她的吻生涩又笨拙,远不及谢容珏刚刚的无师自通,只是浅尝辄止,一触即离。
谢容珏任她动作,手护在她身后,半晌又觉得分明是她先行招惹,最后备受折磨的人,却只剩他一个。
“谢容珏,”沈初姒轻声,“其实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会重蹈覆辙的人。往事不可谏,我当时天真,总觉得或许努力,就可以让你回心转意,是我强求。直到我后来才明白,原来这种事情,是强求不来的。”
“我当时是真的一点都不想再与你有任何牵扯,你在提及后悔的时候,我即使诧异但也不求甚解。可是谢容珏,我现在……”
她在这里的时候顿了一下,看着他道:“想知道原因。”
到底是从何而起的情意。
她从前不想知道,是因为全然不在乎,他是不是后悔,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此时倏然一瞬而过的情动,让她也想知道,其中到底是什么样的因果。
谢容珏仰头,喉间突起的线条分明。
发色很黑,此时半束起,下颔清晰,被风吹得发丝掀起。
“其实谈不上是什么原因,我永远只注定了会为殿下心动,即便重来千千万万遍。但是若是非要说出什么来的话,不知道殿下还记不记得第一次来云来赌场的时候,那时候我其实以为殿下来那里,是为了兴师问罪,也没在意,分明我们那时说不上是相熟,可你那时在扈永福面前,却说着相信我。”
“后来在卉莹面前,即便是崔夫人认定我就是这样的人,可你却对我说,相信我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其实我最开始只觉得好笑,觉得你天真,可是对上你的瞳仁的时候,却还是会片刻失神。”
“我生来就是一个被遗弃的代替品,向来风流之名在外,但在那样的境地之下,只有殿下,轻声说着相信。”
“其实我后来在你去仁明巷的时候见到过你,在雪中等了许久,看到你俯身喂着那只幼猫,脊背挺直,我原本应当走的,可却一直看到你转身离开。这桩桩件件,我当时不过以为是片刻而过的失神,直到后来我才后知后觉的知道,原来是我不可避免的,对殿下动了心。”
谢容珏轻声笑了一下,“倘若早知道有后来这么一天,成亲之时,我就该托梦告诉我自己,拂江院中那个与我拜过天地的姑娘,就是以后所求的执念。至少,那时候别对殿下那般冷淡。”
“或者,若是我当时对殿下一见钟情,我现在——”
也不至于到了现在,做什么都是师出无名。
他剩下的话没有说出口。
只是仰着头看着她,眼睫抬起,转而笑了笑。
谢容珏的笑意其实永远都有点儿不达眼底,或者是心情不虞的象征,可是此时在沈初姒眼前的笑意,却又犹如别来春半。
薄情者原本应当风生水起,可他动了心,至此,就是覆水难收。
“谢容珏,”沈初姒沉默许久,随后看着他,“从我年少时起,就只是对你一个人心动过。若是现在重蹈覆辙的人是你的话……”
她垂眼,才轻声接道:“别总是让我输。”
心动时她洞若观火。
其实她一直都很执拗,当初或许也曾觉得这不该是结局,但终究还是觉得是她强求。
他现在站在她面前,谈及当初的桩桩件件,而少年至今,她就只对面前的这么一个人动过心。
雍和十六年的初春,他从枝繁叶茂的树上跳下来,惊鸿一瞥,从此以后,她一直记了很多年。
或许,再赌一次,也不是全然不可以。
谢容珏原本护在她身后的手瞬间收紧。
然后他的手顺着她的脊背往上,将她往下压了压,先是吻了一下她的眼睫,随后往下,直接吻了进去。
这样的姿势,沈初姒没有支撑在窗沿上,只得将手撑在他的颈后。
他吻得很深,似乎是她刚刚那浅尝辄止的惩罚。
轻而易举地抵开唇齿,长驱直入。
瘦削而白皙的手指停在脊背上,却又没有再往上。
原本一直都是在他掠夺,直到,沈初姒开始试着回应他。
其实只是很轻地碰了一下。
谢容珏却在这倏然之间怔住,眼中欲念翻涌,顿了许久以后低头,极为克制地在沈初姒颈窝处吻了一下。
“殿下,”他哑声开口,“……我的自制力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
沈初姒模模糊糊之中好像有点儿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想到之前净室淅淅沥沥的水声,她咬了咬下唇。
“我只是轻轻碰了一下,”沈初姒小声,“都没有你那么……强盗。”
她最后的两个字是想了很久才想出来的形容,谢容珏听到的时候,突然笑了一下,随后点了一下头。
“即便是强盗,可是也只是对上殿下这么一个人。”
谢容珏顿了顿,“但殿下刚刚那一下,我恐怕是今夜都睡不好了。”
沈初姒的手原本是支在谢容珏身后的,她此时伸出一只手,在他额头上点了点。
而此时,谢容珏才刚刚发觉,自己之前套在她手上的那对桃花玉的镯子,已经不知所踪。
他握住沈初姒的手腕,“殿下的那对镯子呢?”
沈初姒想要收回手,他的手却没松,这件事原本也瞒不过去,她想了想,才道:“已经被我当掉了,我总觉得这个客栈并不安全,况且你现在身上还有伤,总是住在这里并不方便,我思来想去,还是想要在这里买一处小宅,比较稳妥一点。”
“黎城远离盛京,这里并不太平,而每次父皇派来这里的刺史,却又说这里并无异样,我总觉得黎城的州吏可能不是什么好人,所以回到盛京这件事,还是靠我们自己比较稳妥。”
“我现在身无长物,只有所剩无几的首饰可以典当,好在那些首饰足够在这里买一处小院,这样只需你伤好,就可以回到盛京了。”
谢容珏的手指在她空荡荡的手腕上蹭了蹭,沉默许久。
他此行匆忙,一路快马加鞭,并未带多少银两。
他知晓沈初姒说得没错,可还是不想她当掉珍视的首饰。
那桃花玉的手镯她时常带在身上,想来就是很喜欢的首饰,况且桃花玉罕见,若是被典当行卖出,恐怕也很难赎回了。
沈初姒看出他此时心情说不上是好,“没有关系,首饰多一件少一件都并不重要,物都是死物,相比于那些物件,重要的是安危。虽然隐卫应当也在找我们,但是他们并不知道我现在在黎城,只怕还在沿路上寻找,首饰留在我的手中也并不安全,不如留些钱财傍身。”
谢容珏听闻她的话,顿了片刻,抬手将沈初姒从窗沿上抱下来,随后倾身在她面前。
掀开她的裙裾。
手指握住沈初姒的脚踝,看着先前的那块烫伤。
一日过去,原本那看着骇人的伤口已经好了许多,破皮的地方已经结痂,只是她脚踝纤细,原本生得极为好看,现在却生生多了这么一个狰狞的伤口,看着就显得很是突兀。
谢容珏皱了皱眉头,手指轻轻拂过,随后抬手将自己耳边坠着的那颗红色的小珠取了下来,银白色的细链衬得红色小珠色泽通透。
他倾身将这根链子系到她的脚踝上。
链子动起来的时候,有伶仃的声响。
“云来赌场和群玉处,还有四方亭,都是我名下的产业。”谢容珏将链子拨动了两下,“现在,是殿下的了。”
沈初姒只知道他常出现在云来赌场,却不知道这原来是他手下的赌场。
而这几处产业,都是盛京日进斗金的店铺。
原来仁明巷的那处宅邸,并不是镇国公府所购置,而是他自己购置的别院。
所以,他才很少回到镇国公府。
绝大数时间,都是宿在别院。
沈初姒垂眼看他,“这么多产业都归于我,世子出手这么阔绰?”
“那些都算不得什么。”谢容珏轻笑一声,随后拉着她的手缓缓抵到自己的心口处,“……这个,也是殿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