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和煦的晨光透出蓝灰色云层,穿过树梢,整座城市开始苏醒。
孟回偏过头,两眼红通通的,望向那轮初升的红日,她似乎看到了更远的地方,看到了那只梦中翩翩起舞,预示着会有生命消逝,怎么赶都赶不走的黑色蝴蝶,以及那座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名字的墓碑……
第六十七章
廊顶的灯还亮着, 投落橘色柔意,本该是放晴的天,太阳又被乌云吞没, 天色昏昏暗暗,仿佛清水盆里混了墨,将雨未雨, 风也停了,空气凝滞, 四周被低气压侵占,静寂得连落针声都清晰可闻。
孟昔月体力不支, 哭累了睡,睡醒哭,眼睛红肿,整个人看起来憔悴极了。
孟回整夜都没合眼,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放在旁边的矿泉水一口都没喝过, 蒲东和王助理时不时担忧地看她一眼,默默叹息。
医生从重症监护室走出, 漫长的等待终于等来了好消息,医生告知孟岸远已度过危险期,将转入特护病房。
“太好了!”孟昔月双手交叠按在胸前, 完全失了平时的仪态, 哭笑不明地道谢,“谢谢医生!”
王助理面色稍缓, 不明内情的蒲东也松一口气, 心想, 鬼门关前走了趟回来,人应该没事了吧。
孟回则是定定地隔着玻璃窗望着躺在病床上的人,目光紧紧追随,心绪千丝万缕地缠绕住。
孟岸远转入特护病房后,还是昏睡状态,王助理让人送了早餐过来,大家都没什么心情,随便地吃了点,蒲东知道自己留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跟孟回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孟昔月熬不得夜,在病床边守了一个多小时,心律不齐,胸口发闷,实在撑不住,她到沙发躺下了。
王助理轻声问:“二小姐,要不你也去休息会儿,我来守着孟总。”
孟回摇了摇头:“我不累。”
王助理便没再说什么,打算先眯会儿,再来替她。
孟岸远气若游丝,呼吸声轻得几乎听不见,或者随时会消失,孟回一眨不眨地看着,小时候她生了病,爸爸每次都会在床前不眠不休地彻夜守护,直到她好转,他也像是陪着病了一场,在外面闯了祸,也是他去善后,他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只告诉她,别担心,有爸爸在,谁都不能欺负你。
从小到大,他是这个世界上,除了妈妈外,对她最好的人。
然而,他身患重病,她不仅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被孟家推出来替婚,还想着他会出面帮忙解决,殊不知他正饱受病痛折磨,仍牵挂着逃婚在外的她,不顾病体来月见岛找她,为了和江家退婚,不惜以两败俱伤的方式和兄长反目……
这不是他的行事风格,因为知道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只能尽力帮她安排好。
短短时间内,爸爸瘦了好多好多,面无血色,眼眶深陷,骨节突出,生命力在不受控制地逐渐流失,明显是即将离世之人的形态。
她的爸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老的?不对,他明明还没有真正地老去。
孟回一向对生死看得很淡,此时此刻亲自体会到这种切肤之痛,却发现根本难以承受。
她从没想过,将来有一天,爸爸也会不在的。
那她该怎么办?
太阳又出来了,亮光从窗帘缝隙透入,明晃晃地投在墙壁上。
孟岸远眼皮翕动,慢慢地睁开了眼,孟回立即凑近,低了声,忍着泪,轻声喊他:“爸爸。”
视野由朦胧转为清晰,孟岸远终于看清了女儿的脸,他全身提不起力气,艰难地扯出一丝笑容,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发不出声,只做了口型:“回回。”
“爸爸。”孟回轻覆上他手背,感受着上面的暖意,心潮起伏,眼眶发热,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她用力点头,“是我,是……回回啊。”
身体是什么情况,孟岸远心里有数,他依然微笑着,无声地说:“对不起。”
尽了最大的努力,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他对女儿有着太多的歉意,对不起,爸爸没保护好你,对不起,爸爸隐瞒了你,对不起,爸爸可能……陪不了你多久了。
不,不要对不起。孟回抿紧了唇,强忍住眼泪,她只想要爸爸活着,好好地活着,为什么会这样呢?她不是已经把那张写着“愿折寿十年,换我女儿孟回余生平安健康”的纸条烧掉了吗?!
如果天地真有灵,举头三尺真有神明的话,她再用自己的二十年去交换,可以吗?
这时,孟昔月浑浑噩噩地再次从梦中惊醒,心有余悸地抹了抹额上的汗水,依稀听见说话声,她激动地弹起来,赤着脚下地,扑到病床边:“爸爸,您终于醒了!吓死我了,我好担心您……”
孟岸远温和地对着她笑了下。
他还很虚弱,几分钟后又陷入昏睡中。
孟昔月眼里汪着泪,小心翼翼地轻扯孟回衣摆,像是要寻求安慰似的:“孟回,爸爸一定会平安无事的,对吧。”
孟回沉默不语,只看了她一眼,眸色无波无澜,装着一潭死水般,孟昔月明白过来什么,如同被戳破放完了气的气球,软绵绵地倒在地上,死死捂住嘴,还是呜咽着发出了声。
也许在强大的求生意志驱使下,孟岸远在特护病房住了两天,生命体征趋向平稳,清醒的时间渐长,也能开口说话了,孟昔月又升起了一丝奢侈的希望,现代医学越来越发达,说不定会有奇迹呢?
孟回和王助理并不像她那么乐观,倒觉得更像是弥留之际的回光返照,不由得心下凄然。
孟回寸步不离地守在病房,为了让爸爸安心养病,她出面谢绝了亲朋好友的探病,孟家那边只有她大伯来过,老泪纵横,坐了没多久,就摇头叹气地走了。
在生死面前,恩怨是非都不再重要了。
孟岸远难得有了点精神,吩咐王助理把律师约过来,遗嘱是提前立好的,但有些补充协议需要孟回签字才能生效,他到底是存了私心,公司和房产、股票、基金等在内的大部分财产都给了孟回,也给孟昔月留了一大笔钱、房子商铺,足够她余生衣食无忧。
孟回一想到他把这些安排好了,就会少一份挂念,随时都可以离去,她态度坚决,拒绝签字:“爸爸,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您好好的。”
孟岸远怎会不清楚女儿的用意:“回回,爸爸答应你一定不轻易放弃,一定会坚持到最后。”
可你知道的,那天迟早都会到来,爸爸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帮你把后路铺好,至少能保证在物质上不会有任何的后顾之忧,这是爸爸最后能为你做的事了。
“乖,听话,”孟岸远轻拍拍她的手,“签了吧。”
孟回鼻尖酸涩,逼退了汹涌的泪,握着笔在协议书上签了名字。
孟岸远如释重负。
王助理收到他的眼神,带着律师出去了,病房里只剩下父女俩,孟回喂他喝了小半杯温水,扶着他躺好:“爸爸,你想和她……见一面吗?”
两人都清楚,没点明的“她”是谁。
命运弄人,错过了大半生,孟回不想他们之间再有遗憾了。
孟岸远疲倦地闭上了眼,过往画面走马灯似的过,那个酒吧里背着吉他低吟浅唱的女孩子,忽然抬头朝他嫣然一笑,全世界都跟着亮了,再回首,记忆仍鲜活美好,那就让它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刻吧。
他不愿意让她,看到如今衰败的模样。
但有一句话,他终于可以留给她,但她永远都不会知道。
小叶子,我做到了,直到生命的最后一秒都在爱你。我爱了你,这一生一世。
许久许久后,孟岸远云淡风轻地说:“不了吧。”
“回回,你知道吗?”他轻笑着,“有时候,遇到一个人是人生所幸,没有遇到,其实也是一种幸运。”
第六十八章
出于复杂又纯粹的心理, 孟岸远不想和故人相见,但有个人是他临走前无论如何都一定要见一见的:“回回,你打算什么时候带沈寂来见我?”
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 孟回低垂眼眸,默然片刻,她有多久没见到他了?
沈寂来青塘镇找她的第二天, 由于电话屡次被拒接,他给她发了信息, 说是临时有急事要赶回纽约,要她等他回来。
孟回没回复, 删除了信息,将他的号码拉入黑名单。
几天后收到一则国际经济新闻推送,大意是他被卷进了前段时间美元被集体做空的风波,已回到纽约配合调查,她不小心点开了视频,是蹲守的记者在机场拍的,他一身黑衣, 面容清冷,气场强大到无法忽略, 面对铺天盖地的采访镜头,他沉稳淡定,应对得游刃有余。
她相信以他的能力和手段, 全身而退应该不是什么问题, 所以就没有过多地关注。
孟回没办法在这种时候跟爸爸说,她和沈寂分手了, 只含糊道:“他、他现在不在国内。”
“这样啊。”孟岸远语气难掩失望, 有限的体力消耗太多, 他被深重的倦意拖进了睡梦中,呼吸仍然很轻,胸口起伏的幅度也很小,孟回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心口像塞了团棉花,正吸水膨大,侵占所有喘息的余地。
随着孟岸远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孟回面上不显露,可一颗心越发焦灼难安,一天睡不了几个小时,睡着了也是噩梦不断,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消瘦,连王助理都看不下去,多次提醒她注意身体。
孟回知道爸爸心心念念想见沈寂,从黑名单里放出他的号码,拨了过去,可他一直是关机状态,估计是调查还没结束。
她握着手机,在病房外站了很久。
黄昏的夕阳余晖一层层地漫上来,橘红浅金色的晚霞涂抹在天边,仿佛构建了一场不真实的梦境。如果真的是梦就好了,依稀间,孟回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回过头一看,竟然是江献。
上次见面在月巷巷口,江献没认出她,只当成是艳遇,以问路为由跟她搭讪,白白地错失了好机会,吃一堑长一智,这次他是有备而来的,不仅摸清了她的身份,连她父亲的病情也一清二楚。
人果然要经历事情才会真正成长,面前的男人已褪去了纨绔子弟的轻浮之色,变得成熟稳重起来,似乎不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还有了某种说不出的危险性。
来者不善,孟回下意识地竖起戒备,冷淡地问:“你来做什么?”
江献双手环胸,倚着栏杆,好整以暇地打量她,不得不承认,这张明艳动人的脸确实很吸引人,一朵带刺的玫瑰,征服起来才更有快感,而他势在必得。
江献眯起眼睛,笑道:“别整得跟仇人见面一样,我好歹还是你的未婚夫。”
“这桩婚约的实情如何你我心知肚明,”孟回面无表情地撇清关系,“从头到尾我都没答应过,何况孟家已经提出退婚,我们只是陌生人的关系。”
“如果我就是非你不可呢?”江献不自觉地加深笑意,联姻是最好的方式,一来她勾起了他的兴趣,二来是为了挽回颜面,三来要争取江氏企业的掌控权,必然少不了孟家的支持。
话不投机半句多,孟回不想浪费时间,转身就要回病房。
“你爸爸的病并非不治之症!”江献急忙抛出最后的筹码,“江家旗下生物制药实验室研发出的抗癌药,目前已经通过临床试验,治愈率高达百分之八十……”
孟回猛地顿住脚步,日渐消沉的心脏枯木逢春般,被重新注入了生机,咚咚地跳动,疯狂撞击着胸腔。这款抗癌药她以前大致听冯雪意提起过,但当时没怎么放在心上,江献的话无疑给了她一丝希望,就像长久行走在黑暗的人,突然遇见了一缕曙光。
孟回按捺住汹涌的情绪,稍稍冷静下来,是真是假她暂时无从分辨,即使是真的,以江献的性子,他绝对不可能会这么好心。
“你有什么条件。”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江献单手插进裤兜,挑起眉峰,露出毫不掩饰的得意之色:“我只有一个条件。”
“很简单,你和我结婚,作为女婿的我,怎么会见死不救,抗癌药马上就能为岳父安排。”
商业联姻,不过是各取所需,他丝毫不认为这是乘人之危,反而把姿态摆得高高在上,居高临下地施恩,然后等着她感激涕零。
抓住软肋,一击即中,她不可能不答应的。
落日燃尽,浓墨重彩得像一幅油画的晚霞也淡了,月亮露出半圆的轮廓,晚风轻吹动发丝,裙摆微微摇曳,孟回不动声色地敛着眸,覆住了眼底全部的情绪:“我考虑一下。”
“行。”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江献已然胜券在握,别有深意地说,“不要让我等太久,毕竟,我等得起……”
他语气稍作停顿,瞥向病房里面,笑容加深:“岳父大人可等不起,希望你早点给我个满意的答复。”
孟回虚拢的手指收紧,指甲掐进了掌心,她轻咬着牙,下了逐客令:“慢走,不送。”
江献目的达到,大摇大摆地走了。
孟回心事重重地回到病房,坐在床边守着陷入昏睡的爸爸,等医生们过来查完房,她走进洗手间,捧了把清水洗脸,双手撑着冰凉的大理石洗手台,看着里面的人,无声地问:
“你真的要把婚姻当做交易吗?违背本心,屈服现实,嫁给一个根本不喜欢的男人?”
心里又有一道声音质问她:“结婚而已,有你爸爸的命重要吗?!人死如灯灭,从此上穷碧落下黄泉,永远都不可能再见面了,以后,你就没有爸爸了。”
孟回心口阵阵揪疼,克制着低咳了两声,抽了两张棉柔巾,擦掉脸上的水珠,逼自己不准哭。
有了新的希望,是一件好事,哪怕需要她付出代价。
两天时间匆匆而过,孟岸远病情时好时坏,孟回一边照顾她,一边托丁菱和冯雪意去查江家研发的抗癌药的真实性,由于还在保密阶段,得费一番工夫调查。
倒是孟昔月忍不住了,她把孟回拉到外面的角落:“我听江姗说了抗癌药的事,她还说,只要你和她哥哥结婚,他们家就愿意救爸爸,这是真的吗?”
孟回默认了。
孟昔月立时大喜过望:“那你还犹豫什么?赶紧答应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