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脸色阴沉。
此番言论,有理有据。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
“你确实好大的胆子。”她手里捻动着佛珠,和声开口,“不过,既然你心意如此坚决,哀家——”
忽然一声唱喏。
“圣驾至——”
迟迟整个人也僵住了,怎么官家到了?
但很快她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母后可有想念儿臣?”
施见青。
不,是广陵王殿下。他竟然跟官家一起到了。
她将头埋得更低。脚步声漫进,身边掠过一人,衣衫划破空气的声响。
一缕遥远的陌生的香气,幽幽传入鼻尖,依稀像是在哪里闻到过,她大气都不敢出。
官家好像在她身边停下了……
“这是?”极为动听的嗓音,分金断玉,听过一次就不会忘记。
迟迟却感觉在哪里听见过。
“年迟迟。”施见青的声音骤然响起,“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声音充满了不悦,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你二人相识?”
太后的目光在宫女和小儿子的身上转来转去,倘若这二人相识,那今天这小宫女出现在这就值得推敲了。
“不!”
意识到否认得太快,迟迟连忙把声音放得缓慢了一些,仍旧跪伏在地,软声道,“奴婢卑微粗鄙,怎么可能与殿下这般伟岸的人物相识。”
她说得寻常,却不知为何有人轻笑了一声,那声音似乎是……官家。
不会吧、肯定是自己听错了。
施见青怎会没听出这宫女的阴阳怪气。
他冷笑一声,撩开袍子落座,却正好坐在了迟迟的右上侧。
他微微垂眸,目光落在她那稳稳叠在额下,包着白布的手上,却是微微一顿。
旋即不知为何,他的气压变得有些低。
皇帝坐于太后身侧,高高在上,宫人立刻奉上一盏清茶。
他漫不经心地饮了一口,浓长眼睫低垂,似乎对底下一幕视而不见。
崔氏冷道:“那就奇了怪了,不相识,你如何一眼就叫出她的名字。”
她道:“哀家听闻你前几天跟一个宫女……”
施见青道:“母后可真是冤了儿臣了,那都是谣传。至于儿臣为何会叫出她的名字……年侍郎家的女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崔太后向来喜爱此子,闻言也就信了三分,“你啊,要不是成日里不着调,哀家何至于会……”
她忽而一顿,“年若寒的女儿?”
年侍郎家三位千金。大女才高,二女美貌,小女痴傻。
太后恍然大悟,再细细看那道身影,确实,这不就是那日选秀、被她撂了牌子的礼部侍郎小女吗?
当时觉得她举止粗笨不堪,资质甚差。方才却行止有度,言语伶俐,全然不似当日,难怪一时没有认出。
崔太后身边的嬷嬷道:
“落选秀女?若是老奴记得不错,这选秀被除名,又来参选初礼宫人,历朝历代,是没有这个先例的。尚宫擢选时,竟然没有细查吗?以其资质,怎会进入备选名单?莫非是贿赂了上面的女官。或者,选秀时另有隐情——”
这可是欺君之罪!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哦?落选秀女?”
一道茶杯落桌的声响,皇帝忽然开口,嗓音清润优雅。
“你且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天颜不可直视,此为宫规。
自己如今处境甚危,不能再被拿捏住错处,迟迟听话地扬起小脸,却仅仅是抬起下巴,眼睛始终看着地面。
太后默不作声打量这宫女,倒是比选秀当日长开了一些,容色是不差的,眉眼之间含着一股灵气。
是讨长辈喜欢的长相,她的神色稍微缓和了些。
身旁之人,却久久沉默。
“皇帝?”
浓长眼睫垂落,遮住里面翻涌肆虐的情绪,施探微轻声道:
“朕……”话未说完就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广袖下的手指轻轻颤着,他脸色苍白得可怕。
太后奇道:“你的伤还没好?”
施见青盯着迟迟,脸色微微发青。
他也不知自己在担忧什么,按理说,宫中比她美丽大方聪慧的不知几何。
但,如果他猜得不错,
施探微见过这个宫女。
能够让他这个皇兄特意扮成自己去见的人。
她是唯一一个,恐怕也会是最后一个。
他不知道他们之间,都发生了什么。万一,皇兄当真对这个宫女……
迟迟感觉他咳的厉害,好像病得很重的样子,听得人有几分揪心,官家的身子竟然这样虚弱么?
崔太后缓声道:“这小宫女方才说,不愿参选初礼宫人,宁愿哀家赐她出宫,落发为尼。”
施见青只觉像是被人甩了一巴掌。
他脸色难看道:“你好大的胆子。”
宁愿做尼姑也不……
一直沉默的皇帝说话了。
不知为何他的声线有些沙哑,“此事,朕做主允了。你这孩子不忘旧情,不惧权威,也算有情有义、勇气可嘉。”
“回去吧,朕不追究你的罪过。”
迟迟当即喜形于色,差点抬起头来,好在死死地克制住了。她低声道:“奴婢多谢官家!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从未如此感激过,她几乎是满怀真心地祝愿道:
“奴婢这就告退,恭祝太后娘娘凤体金安,官家身体康健、万事遂意!”
说罢赶紧起身,脚底抹油开溜了。
施见青手心暗暗用力,冷笑不止,她这会怎么就机灵得不行,谢恩谢得倒快!
……
心口隐隐痉挛,那里片刻不停地传来疼痛,一如过往。
他喃喃道,“原来那就是她长大后的样子。”
少年穿着单薄的白色寝衣,披散着长发,手心里静静躺着一个湘妃色的香囊。
记忆里童稚的声音响起。
“不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能一眼认出你哦。”
因为这双眼睛吗?
这双灰绿色的、被视为不详的眼睛。
她却摇了摇头:“就算把眼睛遮住,我也能够认出你。”
“因为我不是靠这里认识你,”
她笑眯眯的,指了指双眼,然后往下,指着自己的胸口,“是靠这里。”
而他怔怔地看着她。
她玩兴大,很快就缠着他,“小和尚,我们来玩捉迷藏吧。”
“要是能找到我的话,我就唱歌给你听。”
“我娘亲总是唱歌哄我睡觉,以后我也哄你睡觉吧,好不好?”
她笑着跑着离开了他。
宽大的柔软的裙裾掀过花海,空气里涌动起甜甜的花香气味。
她头上戴着一顶花环,洁白的纯洁的,荞麦花的花环。
从那以后,孩子的笑容,在他每一个梦里摇曳不休。
也是自那天以后,他就找不到她了。
他以为这一生都再找不到她了。
上天待他不薄。
也曾怜悯于她。
施探微捂住双目,喉结轻轻滚动。
乌发披散满肩,少年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室内响起他低哑的笑声。
“找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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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喂他喝药
迟迟有惊无险地回到白芷身边, 将慈安宫的情形述说了一通,半晌,拍着小胸脯道。
“好在官家没有追究, 赦免了我的罪过。”
“不过官家好像生病了。他总是咳嗽, 病得很重的样子。”
不知从哪拿出个玉观音,迟迟合起手掌虔诚道:
“希望官家的病快快好起来。从今以后, 官家在我心中,跟观音娘娘就是一样的地位。”
白芷听了好笑,摸摸迟迟的小脑袋,“慈安宫那种地方你也敢单枪匹马地去闯,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好在平安回来了, 不然我……”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后怕。
迟迟依偎在她怀中,反过来安慰道:“娘亲曾经同我说过,人这一生,一定要为自己争取一回。我不愿接受那样的命运,就要有所作为,哪怕拼上这条命,我也不悔。而且姑姑你看, 我是幸运的, 我做到了,不用成为他的初礼宫人。”
“不过, 我发誓下次一定不会这般鲁莽了。定与姑姑好生商议再行动, 观音娘娘作证!”
她举起手掌,郑重地保证。
……
一只手拂起沉甸甸的花枝。骨节分明, 白皙干净。
少年唇上无甚血色, 唯有眸中一抹灰绿色深沉如海, 慵懒沉静。
他远远望着什么, 月光照拂在他苍白的面上,半晌轻叹,“她今日哭了?”
白芷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是一扇紧闭的窗。
白芷心头一跳,不知他为何会问到迟迟,皇帝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心事难以揣度。
许是因为广陵王是他同胞兄弟,官家心怀天下,对于这小宫女的遭遇有所怜悯也未可知,否则今儿也不会送来伤药和吃食。
“是,伤心极了。毕竟她年纪轻,又是第一个付出真心之人……”白芷自责道,“广陵王如此胡来,藐视宫规,奴婢应该一早便来回禀官家。”
施探微收回目光,道:“如此也好。总是这样单纯好骗,以后还得了?合该长些记性。”
白芷愕然。
官家这说的……不会是迟迟吧?
……
迟迟的梦里花香四溢。
她梦到了许久不见的小和尚。
印象中的他,不怎么爱说话,任她怎么逗弄也永远只是一两句,跟个锯嘴葫芦似的。
他也不爱笑,总是安安静静的,那双灰绿色的瞳眸像是一片冰冰凉凉的海。她喜欢小和尚的那双眼睛,也喜欢跟他待在一处。
那时他们偷偷溜进春风楼里,看着台上那些美丽的舞姬,她羡慕极了,在他耳边悄悄地说:“等我长大了,就跳那支胡旋舞给你看。”
他却忽然垂下眼眸:
“我学。”
“我跳给你看。”
她记得那时自己高兴地笑了,紧紧反握住小和尚的手,“那等你还俗,我们一起跳。”
“在我们成亲那日跳,不许反悔哦。”
童言无忌。
小小年纪又怎知晓婚姻为何。又怎知晓,何为男女之情。不过是想与那人同在一处,长长久久。
迟迟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些事,好些片段都零散不清。
不过她记得,当年有人找到她娘亲,给了一大笔银子,叫她们速速离去,否则就让官兵将她们抓起来,投入大牢。娘亲顾忌自己的乐籍身份,只好应下。而她记挂着小和尚,想跟这个唯一的好朋友告别,想尽办法溜到他们常常相见的地方,却是人去楼空。
她失落极了,偷偷难过了好几天。后来才想通,小和尚是佛门弟子,讲究因缘际会。
也许,是他们缘分走到了尽头吧。
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他如今在哪里修行。
还是已经还俗,娶妻生子,也不得而知了。
……
施见青把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一遍,巨响滔天。
进门的小厮被他一脚踹了出去,施见青收回衣角,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愤怒溢于言表。
“殿下这是……”
李叙颇为不解,怎么每次从宫里回来都那么大火气。
觅蓝淡淡一笑,“交给我吧。”
她刚进门,便听到少年隐含恼恨的、阴森的声音。
“不愿?本王还非得让你心甘情愿。”
咔嚓一声,少年生生捏碎了手中茶杯,就算是出了血也不在乎。鲜血浓稠,一滴一滴从指缝中流出,他却丝毫没有疼痛的感觉。
觅蓝淡淡看着他。半晌,叹了口气。
“其实殿下你看,你也没有多喜欢我。在你心里,我、还是其他什么人,跟您小时候豢养的鸟雀有什么区别呢?”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现在有一个胆敢违抗您的人出现了,您便如此大动肝火。觅蓝不知,您到底是因为恼怒还是……有些其他的心思呢?”
施见青冷冷抬头。
这样的眼神,是以前的广陵王不会有的。现在,他却因为一个宫女,对她露出如此神情。
觅蓝皱紧眉头。
他忽然开口:“本王可以帮你得到皇兄。”
觅蓝微顿:“条件是?”
施见青眼睫轻颤,沉声道:“我要那个宫女。”
他攥紧手掌,任由鲜血流淌得更加汹涌。
那样的笨蛋也有傲骨?他偏偏要折断她的傲骨!不自觉间,一种阴暗的情绪在心底肆无忌惮地蔓延。
不错,他霸道、乖张,想要的一定要弄到手。
就算毁掉也不会让旁人染指,哪怕一分一毫。
觅蓝看他许久,徐徐道:“殿下可千万不要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