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月微迟——杳杳云瑟
时间:2022-09-08 06:32:16

  “你真的以为,朕还是十年前那个,任你拿捏的五皇子吗?”
  他声音很轻。
  话音一落,迟迟便听见噗呲一声,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几滴温热溅到了脸上。而那死死抓着自己的手也松了开来。
  风擒雾不敢置信地低头,他的腹部被开了一个血洞,正汩汩地流出血。
  剧痛,他感到剧痛。他痛得发狂,下意识想要将这份痛回报给手中的少女。
  身体却如同破布一般飞了出去,狠狠击在了神龛上。
  高大的观音倾倒下来,砸在他的身上,让他发出重重的一声闷哼。
  他的骨头尽数断裂,再也爬不起来。
  “你不该动她。”
  风擒雾的脑袋被人一脚踩住,动弹不得,施探微俯视着他,属于帝王的威压排山倒海一般倾倒下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少年面无表情,轻叹着说,“你活得够久,也该去死了。”
  风擒雾疼得扭曲,那张伤疤纵横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了一丝恐惧。
  不知想到什么,他那恐惧又没有了,反而放声大笑:
  “你还不知道吧,十年前你们兄弟二人的体内,被我下了蛊毒!那蛊毒让我们三人性命相连,同生共死!你敢杀我吗?”
  “你杀了我,就是杀了你自己!杀了你费尽心思保住一命的胞弟!施探微!你敢吗!”
  他桀桀怪笑,喉咙里吭哧吭哧,如同破风箱般发出嘶哑的喘气声。
  他恨毒的目光,蓦地投向了迟迟。
  若非她……
  若非这个碍事的……
  五皇子,会是第二个施寒玉!
  是可以继承主君衣钵之人!他的主君将爱人杀死,亲手制成观音,供人膜拜瞻仰。
  而他施探微……
  他和主君,终归不是一路人!
  疼痛不断加剧,风擒雾蓦地吐出一口血,阴恻恻道:
  “皇帝,你以为胜券在握?你以为你能掌控万事万物?!你以为自己就那般强大无坚不摧吗?我告诉你,世事绝不会如你所愿!”
  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的心脏被一把利剑穿透。
  那把剑,穿过观音无坚不摧的身躯,准确无误地刺进了他的心脏。
  风擒雾骤然紧缩的瞳孔中,显露出了震惊、荒谬、不敢置信。
  他不怕死吗?!
  真的什么都不怕,连死亡都不怕吗?
  风擒雾眸光渐渐黯淡,慢慢停止了呼吸。
  施探微漠然地看着,却是再也支撑不住,挺剑跪倒在地。黑漆漆的剑柄上,一枚鲜红的剑穗流动如血,焕发着勃勃的生机。
  他仰起脸,怔怔看向那尊观音。
  观音背后,一只形状扭曲的手臂,戴着一个手镯,他在妙姑的手臂上见过。
  那一年,施寒玉带他看遍人性的黑暗。
  小小的孩子,看着那些人为了活下去,手足相残,易子而食。饿殍遍野、哀鸿遍地。
  皇叔冷漠地看着这一切,轻轻抚摸他的额头:
  “世人如此可恨,但我依旧爱着他们。”
  “我想救他们。”
  ……
  “探微哥哥!这里要塌了,我们快出去……”
  焦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施探微定了定神,视线一点点聚焦,少女的面容逐渐清晰。
  随着一阵疑似地面震动的声音,外间传来了激烈的打斗声,想必是援兵到了。施探微按住心口,冲她摇头。
  他的眼底,终于露出了淡淡的疲惫。
  他看着她,轻轻唤了一声:
  “小年糕。”
  他似乎忍受着什么,却不曾流露出分毫半点,“我好累。带我回家,好不好?”
  “好。”
  这声落下,迟迟便看到他怔怔地落了泪,是这个少年第一次在她面前落泪,仿佛忍到极致,终于忍不住了。
  那簌簌滚落的泪珠晶莹无比,流淌过苍白的面颊,顺着他的下颌滑落,一滴一滴坠在地上。
  他无声地、温柔地将她看着,忽然叹息着说,“我曾经失去过你一次。”
  施寒玉忍心杀死所爱,帮她脱离苦海。
  他却是被迫失去,孤独地度过了这么久的时光。
  迟迟终于明白了一切。
  她明白为什么他会那么执着,明明不是温柔的性格却对她偏爱至极?
  宠溺纵容到,甚至答应放她出宫,世上没有哪个皇帝做得出这样的事。
  她也明白了为何看着施见青落泪,会那般不舍不忍。
  她只是不想看到这样的容颜被泪水打湿,他该站在让她仰望的地方,永远站在让她仰望的地方。
  而不是如这般,轻轻一碰就要碎了。
  “探微哥哥……”她颤抖地,用力地抱住他,这一刻,她是如此害怕失去他,“那个坏蛋说的不是真的,对不对?探微哥哥你……”
  “会好吗?”
  “会好的。”
  明明他是在很认真地保证,她却心疼得要呼吸不过来了。
  小和尚经受了那样多的苦难,却依旧如此温柔。
  他把她的手握紧,十指相扣,将脸靠在她的肩膀,像个小孩子,声音很轻地埋怨道。
  “你曾对我说,你怎么才来啊。该说那句话的人,应该是我啊。”
  “小年糕,你怎么才来啊。”
  “要告诉你多少次才能记住?不准再丢下我了。”
  “小和尚……”迟迟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来,“我不会丢下你的。”
  他感到肩膀处的湿润,水意渗透了布料,他有点慌乱起来,“不要哭啊,别哭,”
  他给她擦眼泪,耐心温柔至极,“你一哭我的心就很疼很疼。”
  “嗯,嗯!”迟迟慌乱地抹着眼泪。
  努力睁大眼睛,看着他,表示自己真的已经不哭了。
  施探微忍不住一笑,却是偏过头去,咳出一口血。
  满不在乎拭去,他像是想起什么,对她莞尔一笑。
  “你穿嫁衣的样子,很美。”
  ……像他每个梦里那样美。
  不止一次梦到她长大后的模样。
  如果可以他想守着她长大的。像是守护着妹妹、女儿、小小的青梅那样。
  梦里常有翩然起舞的蝴蝶,领他去往她的坟前。孤零零的,小小的坟前。
  他眼眸弯弯,梦呓一般喃喃,都是他从来不曾对人说过的心事。
  “自从你走以后,我常常祷告,”
  “如果世上真的有神……”
  “就请那个心软的神,也带走我吧。”
  “带我去你坟前,与你拜天地。”
  他说完,便双眼微阖,浑身脱力地倒了下去。
  迟迟泪流满面。
  她费力地将少年背起,小小的身躯承担着他全部的重量,死死咬住牙关,一步一步地往外走。
  这条路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但是他说会好,就一定不会骗她的。
  小和尚从不食言。
  ……
  在这座逐渐坍塌的神庙中,一个黑衣少年,一瘸一拐地出现了。
  原本徐家兄妹拼命拦住施见青,不让他进来。
  他却拔出剑来,怒喝,让他们滚。
  那眼眶赤红的模样叫人退避三舍,推开挡路的人,施见青头也不回地冲了进来。
  不仅因为,这里有他血脉相连的兄长,还有他喜欢的人。
  这个少年第一次这般不顾一切。
  不慎被掉落下来的砖块砸到,他的右腿顷刻间血流如注。
  却无暇顾及,费力挣脱出来,拖着受伤的腿继续深入,心绪被焦急吞噬。
  他找遍了四周,终于在一个角落,找到了那抹熟悉的娇小身影,那一刻他几乎喜极而泣。
  “年迟迟!”
  他也没想到自己的声音会这般嘶哑,仿佛要哭出来似的。
  她却好似没有听见,只是坐在那里,面色木然地握着一截苍白的手腕。
  那手腕从血红的衣袖中伸出,手腕的主人是个少年,躺在地上微阖双目,神态祥和,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那是……皇兄。
  施见青愣在那里。
  心肺蓦地传来一阵绞痛,仿佛有什么正死死咬住他的心脉,欲置他于死地。
  施见青站立不稳,重重跌摔在了地上。
  余光一瞥,他看到了不远处,赫然是风擒雾的尸体!
  这人不是早就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风擒雾的唇角带着一抹诡谲的笑,灰败的双眼死死大睁着,仿佛想要见证什么。
  迟迟握着施探微的手腕,缓慢地动了下身体。
  她摸索着,取下发上的簪子,用力拔开,一颗晶莹剔透的丹药被她捏在了手中。
  施见青咳出一口鲜血,他看着她捏着那枚丹药,低垂着脑袋,默默端详怀里的少年,眼神充满爱意。
  那是自己从未得到过的……
  他露出一抹苦笑。
  看到风擒雾的那一刻,施见青便预料到了什么。
  他缓缓蜷缩起身体,默默地背转身去,少年脊背弓起,自欺欺人地不去看那灼痛双眼的一幕。
  那一刻,他仿佛变回了那个大雪之中无助的孩童。
  罢了这条命本来就是捡回来的。
  反正到了不得不做出选择的时候,他都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永远,永远。
  他都不会被选择。
  一股香气突然袭来。
  他蓦地睁开眼,感觉到一枚圆润的药丸被人推进口中,刹那间芳香四溢,心口绞痛的感觉也如同潮水一般褪去,他获得了新生。
  施见青眼眸大睁,盯着近在咫尺的少女。
  “为、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
  他声音颤抖得不像话,控制不住地流下眼泪,不敢相信自己被命运眷顾。
  她没有回答他,只是温柔地注视着他的面容。
  那一抹温柔,让施见青的心如同被一只手紧紧攥起,又疼又麻。
  滞留在风雪中的孩子,终于得到了拯救。
  他漆黑的眼瞳,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像是要将她深深地镌刻在脑海之中。
  他成了她最忠诚的信徒,漆黑的双眼蓄满了泪水。
  爱意如野草疯长,顷刻间铺天盖地。
  她却没有再看他一眼,决然地转过身去。
  在他碎裂的眸光中,一步一步,缓慢又坚定地,走向了另一个少年。
  ……
  问世间,情为何物?
  直教人,生死相许。
  ……
  迟迟没有想到自己还有醒过来的一天。
  记忆的最后一幕是她弯下身躯,钻进少年的怀抱中。
  她伸出小手,紧紧圈抱住少年的腰身,他的怀抱依旧温暖,香气盈然。
  仿佛他还是活生生的,而不是心跳呼吸全都没有。
  似乎做了个很漫长的梦,梦到那一年。
  娘亲立在无边的花雨中,侧颜如仙,脸上挂着一抹温柔的笑。
  “以后就算没有了娘亲,也会有一个人如娘亲这般,珍你爱你,为你付出一切,乃至生命。”
  她轻轻抚摸她的脑袋,“娘知道娘的小年糕呀,也会像爱着娘亲一般珍他爱他,为他变得坚强、所向披靡。会有这样一个人出现的。”
  “会有吗?”
  “会有的。”
  迟迟睁开眼,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姑姑!
  白芷按住欲要起身的她:
  “你先别动。”
  迟迟脑袋包着纱布,茫然地躺在床上,若她看得不错,这里是她在年府的闺房……
  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官家……呢?”
  白芷沉默片刻,低低道:“回来的只有你和广陵王殿下……官家遇刺,已然身陨。”
  轰的一声,晴天霹雳。
  “你骗我。”迟迟执拗地看着她,控制不住地颤抖。
  白芷道:“你昏睡这些天,发生了太多事。秦家乱军被诛,满门抄斩。太后娘娘接管朝政,下令举国大丧,斋戒七日。或许不久以后,大庆就要易主了。”
  白芷告诉迟迟,她依旧是尚食局的宫女,只是获得恩赦,出宫探望亲人,才消失了一段时间。
  她说得平淡,仿佛宫外发生的一切都没有存在过。可是她记得啊。
  记得那个兰草般高贵淡漠的少年。她的小和尚。
  记得他护她在怀,月夜驾马飞奔。记得他抚摸她的头顶,记得他每一个温柔的笑容。记得他的吻,怀里温暖的温度。记得雨夜嫁衣如血,记得他冰凉的指尖抚过她肌肤。
  她还没有嫁给他。
  迟迟道:“我要去见广陵王。”
  她见到的最后一人是他,他一定知道些什么,她绝不相信如今的局面。
  广陵王府。
  看到这张熟悉的面容,迟迟一阵难过,她不相信施探微会……就连那个字她都不愿去想。
  施见青恢复了广陵王的装扮,高高在上,冷傲至极。
  玄黑衣袍拂过地面,绣满华丽的朱雀纹路,腰身束着玉带,垂下质地温润的美玉。
  历经宫外一行,他的气质变得英俊成熟许多,只有那股阴郁不减反增,更加浓重。
  见到她的第一面,他便说道:“本王已向年侍郎提亲。”
  他漆黑的眼眸中,病色若有若无。
  “什么?”手中茶杯摔落,发出巨响,迟迟退后一步,“你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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