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棠轻声道:“我本就不想逃。”
她被霍光随意挑了件宽大地外袍,如今被屋外的晚风呼呼吹动,漏出凌乱的里衣,看起来十分不成体统。
但不知为何,随着她那道看淡了生死的回答,竟叫霍光看出了一抹超脱与释然。
“你什么意思?”他愣愣。
洛棠一点一点掰开他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掌,低声道:“我不走,您快些走吧,否则等他回来,您也走不成了。”
“我怎会走不成,我就是要来带你走的!”
“崔大人也说过同样的话,”
洛棠抬头安静地看他,“可崔大人却因我受到了不公,无人可救,只有我回到这里,侯爷才肯放手。”
“小将军,您走吧,趁侯爷还没发现。”
洛棠轻声劝他,叫霍光来时绷着的面色终于失控。
他恨恨骂了句脏话,走到洛棠跟前,郑重许诺:“我和崔绍不一样,他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人,我能打能骂,谢凤池敢动我,我定能打得他满地找牙!”
“可将军府那么些人,小将军保证都能护好吗?”
“如今侯爷已入内阁,朝堂之上呼风唤雨,霍将军还有与霍家关联的人,当真不会被他针对吗?”
霍光哑口。
洛棠泪中带笑,明明看着比谁都脆弱,却又似乎比他这个男子汉更坚强。
“这是第三次,小将军想要救我出樊笼。”
霍光难以自禁地也红了眼眶:“你又要祝我什么觅得良人岁岁年年了?”
洛棠想起这是一年多前除夕时说的话,心道,这傻子竟还记得,心头忍不住又酸胀起来。
她终归朝后退了两步,纤瘦柔软,微微欠身:“洛棠谢过小将军。”
霍光扭过头搓了把脸,深吸了口气问她:“若我能保住将军府和其他人,你愿意跟我走吗?”
洛棠想了想,摇头:“不走,我答应过侯爷了。”
霍光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就在洛棠以为今晚之事能平息下去之际,霍光抬头,面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下一刻抬手就将她敲晕了过去。
洛棠:“……?”
霍光将少女紧紧楼在怀中,浑身战栗着,克制着自己行这般小人之事的羞愧,深吸了口气踏步而出。
还没走出院子,一支羽箭破空扎进他脚边,只需再踏一步,扎的就是他的脚。
霍光顿时绷紧浑身肌肉退后数十步,才注意到,院落顶上四面出现守卫,一身紫灰大氅的谢凤池安安静静地立于院前。
庞荣从他身边撤下,刚刚同他汇报完洛棠在屋内与霍光的对话。
“小将军别来无恙。”谢凤池鬓发被夜风撩动,整个人看起来文弱又温和。
霍光恨得牙痒痒,身陷囹圄叫他浑身骨骼都在战栗,恨不得直接将眼前的伪君子撕个粉碎!
可他顾忌着怀中还搂着昏迷的洛棠,他不敢恋战,只暗骂了几句谢凤池果然是条狗,提气便要直接开溜,结果侯府守卫各个武艺高强,将他所有退路一一锁死。
“你他娘……是故意放我进来的!”
直至此时,霍光才意识到,按照这些人的武功,他前面绝不会如此轻易就能潜入院内。
谢凤池笑而不答,目光落在了他怀里地洛棠身上。
衣服穿得真乱。
只要碰见这些人,她总是会被弄得很狼狈,连他都没舍得将她打晕过,就这样,还总是一个个地上赶着说要待她好。
心中的沉郁不能提,见风长,可洛棠似乎也被响动惊扰,在昏睡中不安地蹙了蹙眉,又叫谢凤池看在眼里,心间怜惜。
他想,她今日也算是表现得很好,难得很好,竟然机会摆在眼前也不想逃。
那今日便是个好日子,他总得叫她知晓,她听话是有好处的,比如,他今日便可以放霍光一条生路。
霍光浑身是血,抱着洛棠退到墙边,像一只熊途末路的狼崽子。
谢凤池终于开口:“将她放下,我准你走。”
霍光啐了口血沫:“你还能不准我走?你不怕死老头将你侯府踏平了?”
“霍将军无受令不可进侯府。”谢凤池淡声道。
霍光愣了下,随即哈哈大笑,十分畅快道:“谢凤池,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步步为营工于心计?我是他儿子,他是我老子,他找儿子还要什么受令?别说你把我绑了,你就是把我头发削了一半,老头子都要来找你干架的!圣上哪怕知道了,弄清缘由也不会多怪罪!”
说完,他忽而想起这位侯爷与老侯爷间的关系,就明白了。
他冷声笑道:“你自己活的像个孤魂野鬼似的,以为身边绑着越来越多人,你也能变成个人了?”
谢凤池垂着的眼眸微微动了动,薄唇抿起,看不出喜怒。
霍光艰难地撑着身子站起来,一旁的守卫们没得谢凤池的命令,也不敢真捅了小将军,便见他有恃无恐地死死瞪着谢凤池,光明正大,一步一步穿过巍然不动的谢凤池。
谢凤池从守卫腰间抽出刀,一把捅进了霍光的后背。
时间快到连一旁的庞荣都没仔细看清:“侯爷——”
守卫中不少人露出诧异神色,都没想到侯爷竟如此凶猛!
“谢凤池!”
霍光一口血喷出,难以置信地捂住自己后肩,洛棠自然从他怀中掉落,他面容扭曲着忍痛要挽留,便被谢凤池一脚踹开。
昏睡的洛棠落入谢凤池怀中,小脸苍白。
“我不是人又如何?”谢凤池目光锋利地看向霍光,不似对着洛棠时那般留情。
“被人当棋子使也发现不来,若是人都像你这么蠢,何必当人?”谢凤池笑了笑,
“更何况,闻着肉香不管不顾就冲过来的,也算是人吗?”
霍光目眦欲裂。
“她生是我的人,死也只能死在我身边,三次都带不走一个女人,我若是你如此丢人,只恨不能当场自刎。”
“滚吧,狗。”谢凤池的声音很轻,像怕吵醒了什么人。
霍光几乎要咬碎自己的牙,他踉跄着站起,几乎要冲过去锤烂这个畜生,可守卫们拦着叫他寸步难行。
他扒拉着守卫们的臂膀,咬牙切齿道:“谢凤池,你不会得意多久了!”
谢凤池的大氅将他与洛棠一同包裹住,像个风雪夜里跋涉了千里万里的旅人,眼中透着抹说不清的寂寥冗长。
他闻言不置可否,转身抱着人进了屋。
霍光本不甘心还想继续冲上前,却被庞荣一刀拦下:“小将军请回!”
霍光深吸了口气,浑身似都在流血,可浑身又冰冷无比,只能眼睁睁看着谢凤池将洛棠重新抱回屋中,像个怪兽张开巨口,将那两人的身影尽数吞噬。
但出乎霍光残酷的想象,谢凤池将洛棠放回床上的动作很轻,随后将她不合身的外袍脱下,皱褶的里衣也被极其亲密温柔地理好。
月光将少女的睫羽照得似在展翅摇曳。
谢凤池替她系好肩带,指尖随意轻揉了一把她的眼梢。
随即他轻声道:“睁眼吧。”
洛棠睁开眼,泪眼迷离地依偎在床畔,满脸都是不安与委屈。
谢凤池安静地问:“为什么不走?”
洛棠忍不住流了滴泪,小声道:“我答应侯爷,不走了。”
谢凤池心头宛如被烈火烘烤,哪怕炽烈之后焚烧一切,他仍旧觉得十分温暖。
他俯身吻过洛棠的眼梢,将她滚烫的泪卷入口舌。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小侯爷武力值是top1!
第七十章
洛棠不觉得自己的泪有多热, 只觉得谢凤池的亲吻像燃着火。
她脑海中不住回荡谢凤池对霍光说的,她生是他的人,死也只能死在他身边,越回忆越茫然, 谢凤池究竟是何时疯成得这样?
若真是恨她背叛, 已经恨到如此刻骨铭心的程度了吗?
可如果只有单纯的恨, 他又何必来吻她?
她虽胆小,但心很大, 又一次忍不住地想,谢凤池的心里,定然还是有她的, 否则也不会特意等在院外, 又如此温柔地将自己带回来亲吻。
这夜虽然惊险,可之后,明面上洛棠没听到谢凤池同他说过什么宽松话, 可暗地里感觉,谢凤池待她较从前,似乎软化了些。
春老院虽看护得还是严格, 但她真要闲得不悦,也会有丫鬟来陪她说话玩耍, 偶尔得闲, 还能被允许去侯府的院子里逗留许久,看看花鸟。
他回来得不再那么晚,哪怕真有事耽搁了,来她院中也不再同前几个月一样, 不管不顾地用一双冰冷的手去逗弄她。
他会先去沐浴, 换上干净的衣服上塌, 再将她揽入怀中,从后颈到背,最后辗转到身前,用柔软的唇将她一点一点吻开。
虽说谢凤池仍没做到最后一步,可洛棠却感觉到,这个男人在自己面前正一点一点变得温柔,不是表面的样子,而是如同他们刚刚在一起时那样。
*
旁人却不似洛棠这般好受,霍光那日在安宁侯府受了重伤,不敢回去叫他家老头子看见,只好咬着牙摸黑去了崔绍府上。
崔绍的府邸被封过一阵子,待崔绍回来后,下人们更为珍视这个家,猛见到个血人大半夜的翻进院子,险些没尖叫着去报官,还是崔绍得了消息后才赶紧出来救人,又是叫大夫又是抬人,忙活了好一阵。
霍光忍着痛被清理伤口再上药,大夫走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别,别告诉我家老头子……”他满头是汗地交代崔绍。
崔绍沉着脸看他许久,点点头:“安宁侯府的人砍的?”
霍光白着脸,忍了很久才哑声道:“是谢凤池那个畜生光明正大捅的!”
言罢,他将自己去侯府的所作所为都说了出来,只是、在提到自己最初进屋想带走洛棠时,与她的那几句对话没说清楚。
他借着身处光线不明的床帐里,神色晦暗地看了眼崔绍。
崔绍也喜欢洛棠,他知道。
崔绍却仿若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淡淡道:“你不该这么冲动,这么一来,谢凤池只会更为戒备。”
“管他防不防备!”霍光咬紧牙低吼了一声,结果伤口有些崩开,他疼得头晕眼花,可还是坚持要骂,
“也就是圣上如今顾不上他,他那般对待洛娘,等六殿下继位……”
“小将军慎言!”崔绍低声呵斥了他一句。
霍光也是心头恨极,被提点后恍然意识到失言,懊悔地抿紧嘴唇。
屋外的天色泛着鱼肚白,一轮日晕缓缓撑起天幕。
崔绍语气中含着抹凉意:“洛娘子与六殿下的关系,你从何处听来的?”
霍光顿住,没想一时失口,连着说漏了好几个点。
崔府在京中地位置算不得多好,往远再走些就是些平民家里,家中有鸡有犬的清早也响动起来,越发衬得他们这里寂静。
霍光就觉得,崔绍怎么比谢凤池还讨人厌,谢凤池起码做做表面文章,碰了硬就迂回,可崔绍怎么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呢?
他只好憋着气道:“是三公主出嫁那天,我去吃酒,听到六殿下在同他身边的内宦哭,说他唯一的姐姐也出宫了,还有个……还有个生死未卜的洛棠……”
当时的他十分惊讶,可惜当时喝多了脑子也不清醒,实在转不过来洛棠与这些人之间弯弯绕绕的究竟各是什么关系,便不小心发出动静,叫六皇子听见了。
也是那会儿,他头一次发现,原来赵彬长得与洛棠那般像。
崔绍闻言,也不知在想什么,最终缓缓点了点头:“行了,你好好养伤吧。”
“那你别告诉我老子啊,就说我在你家玩儿几天。”霍光赶紧小声提醒。
*
夜里,红帐宁息,谢凤池红着眼梢,不知比多少女子还要风情万千地抵着她,沉湎于柔软,沦陷在她的气息里。
洛棠觉得胸前被他的气息拂得极痒,可她也不想撤身,反让两人贴得更紧密。
谢凤池勾起嘴角,细微摩挲叫少女颤了颤。
“今日去了逛了后院?”
洛棠嗯了一声。
“放心了?”
洛棠红了脸:“放心什么?”
“侯府还没有主母。”谢凤池抬起眼,自下而上看她,睫羽拂过雪山,又是一阵战栗。
他的凤目上挑,带着往日没有的轻浮与邪气,更俊美了。
洛棠想说自己才没有担心这个,可听到那个“还”,情绪又沉了下去。
她低声说:“早晚会有的。”
谢凤池没回答,洛棠不禁有些委屈,他抵在她身前,自然感受到了轻微地抽噎。
他有些微妙,不说这个早晚连他自己都不甚期待,但若真有了,她难道不是会更高兴吗?高兴他要分出精力去应付另一个人,不再会总是盯着她,桎梏着她。
还是她太过贪心,明明不喜爱自己,却也不愿意自己被别的女子占据。
谢凤池便不由往深想,一个人真能这样平白无故地贪心吗,为何不喜爱,也能表现得这般伤怀?
便听洛棠突然小声道:“早知道,还不如那天晚上,就被庞统领一剑杀了才好呢。”
谢凤池诧异地笑了下:“你说什么?”
洛棠有点害怕回忆起那事,可现如今本就是破罐破摔,便撑起身子,鸭子坐在他身上:“若是当时被世子杀了去给老侯爷殉葬了,也没后面这些事了,也不用日夜提心吊胆了。”
谢凤池嘴角的笑敛起来。
他也未真对她怎样,她反而开始耍脾性了?
可他还没想清楚该如何处罚她,她竟先哭了出来,眼泪顺着鹅蛋般柔美光滑的脸一路滴在他被扯开了衣襟的腹上。
有些凉。
“我本以为生死就是最大的事了,可现如今侯爷不杀我,反叫我生出胆子,多想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