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很快君至臻便宛若无事地转过了目光,低头,给自己夹了一点菜。
君知行也迅速转移话题:“母妃,怎么都是儿子爱吃的!”
“是,太傅夸你辛苦,学有所得,”知子莫若母,贤妃犒赏儿子,拿的都是君知行爱吃的上等珍馐,“鹿骨汤,炖了两个时辰,火候正好,尝尝味道。”
贤妃端起碧玉海水江崖纹的青瓷小碗,素手盛起汤羹,特地装了一块鹿骨,并几片鲜香口蘑、茶芽素芹,一样一样有条不紊地摆落好,递到君知行的手里,君知行饭来张口地碰过热气腾腾的汤羹,低头尝了一口,味道浓郁,鹿骨已经炖入味,口中轻轻撕咬,整片肉便滑落入口中,肉质酥软醇郁,回味无穷。
君知行感恩戴德,连说好几个“可口”,又低头尝起味道。
这饭桌上,还有一碟蟹黄油酥,一碟腌制的胭脂鹅脯,一碗香喷喷白花花的酒酿清蒸白鸭,最独一份的,还是君知行与君至臻都爱吃的红烧驼掌。
一整块的骆驼掌,只取正中最嫩的一片驼肉,以柴鸡、肉糜、老鸭、火腿四种肉熬出高汤来配它,烈火烹至入味,且不说过程繁琐,就单这一片西域进贡的以香草饲养的骆驼肉在京中便极为难得,也是贵族人家才得一饱口福,以贤妃的份例一年不过就吃上那么两三回。
贤妃用筷子将唯一的一片驼掌肉毫不费力地夹起,放到君知行手边的米饭尖儿上,就着浇上红得发黑的鲜美酱汁,用香粳米饭拌上,不需尝也知道是美味。
君知行眼睛冒光,贤妃笑说道:“吃吧,读书也是辛苦,近来长进了。”
“多谢母妃!”
君知行大快朵颐,这么珍贵的一块骆驼掌放在口中硬是没有嚼几下便吞咽下了肚,甚至都没有尝出驼掌的味道。
削冰才到贤妃跟前伺候没有多久,这也是第一次跟随贤妃来到两位殿下的温书阁。她觉得此时的画面有些诡异。
明明是一样的儿子,贤妃娘娘与四殿下之间母子情深,旁若无人,三殿下坐得远,形单影只,格格不入。
他只沉默地拨饭,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见。
一母同胞的孩子,为何如此性情迥异?以前也听人说过三殿下个性孤僻古怪,不好与人亲近,现在是坐实了传闻了。
饭后,贤妃要回宫,只叮嘱了两人好好用功,起身乘上宫车,驶往漱玉宫。
君知行酒足饭饱,养躺在椅背上,犹如一滩烂泥得以松懈,醉眸微眯。
不过他是三分醉演成了七八分,暗暗观摩兄长的一举一动,心中其实没底,总觉得做了坏事被抓包了——君至臻明明今天走得早,可回来得却晚,这中间他上哪儿去了?
墙面上的“君至臻到此一游”虽然不是自己所留,但与他其实脱不了干系。
正当他心里打鼓之际,君至臻什么话也没说,背上书袋,径直回去东阁。
冰块脸一向怪里怪气,既然他不说,那肯定也就没什么事,君知行自觉蒙混过关,便不去理,躺了一会儿,也回西阁去了。
东阁寝屋静谧地燃着安神香,烟气从香盒精工雕琢的兽纹间隙里袅袅婷婷地直溢而出,大有扶摇之势。
夜色翻涌,支摘窗外的回廊挂着飘摇的六角宫灯,晕黄的淡光薄雾里花树疏影幢幢。
君至臻停步于支摘窗前,低头,就着灯光,修长干净的手指撑出一根细长双股头绳,绳端绑着一颗红豆大小的鸽子血宝石,打磨得圆润细腻。
绳子的主人,原来,这么讨厌他啊。
不止是害怕。
她是讨厌他,恨他,敬而远之,他靠近一步,她便会后退十步,他不经意的触碰,会令她失控地跳脚呼救。
君至臻知道,这一切是他咎由自取。
是他亲手,将她推远了。
……
那年暮春三月,繁花如雾。
将将能背下《论语》的八岁小孩儿,一步三跳地踩着木屐,跨过一道道雕栏玉砌的朱门,穿过一庭庭百花闪灼的幽芳,咚咚咚地向漱玉宫寝殿跑去。
比知行还能更早背下来母妃期望他们背会的书,现在知行才能背到《为政篇》,他领先了他差不多半年的功课,如此,母妃听见了,应该会欢喜的吧,或许也能摸一摸他的头,说一句“近来长进了”。
小孩儿怀着某种不能说的,提起有几分羞涩的心思,带着些许的忐忑,在即将抵达漱玉宫时,放慢了脚步,他轻盈地,如同做贼一样地靠近母妃的寝宫,想突然出现,给母妃一个惊吓,然后在她的责怪之中,熟练地张口将整本书顺下来,期待着母亲责难的目光渐渐转为平和,再渐渐变成惊喜,最后变成对他的大加赞赏。
当君至臻抱着那本揉得皱皱巴巴布满手汗的《论语》,小心翼翼地停在寝殿外,亲自安慰自己时,殿内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他认得,是母妃身边的嬷嬷邱氏。
邱氏道:“两位殿下都已经过了启蒙的年纪,太子殿下这么大的时候,也早就请了太傅了,如今只能一点一点地追赶,奴婢观之,两位殿下都是正经龙子凤孙气宇不俗,将来……”
话没说完,就听见他母妃叹了一口气。
那个时候,君至臻还不明白贤妃为何叹气。他只是心里暗暗地想,不,他比君知行还要聪明,还要能干,母妃不应该眼里只有弟弟,等他一会儿出去,向她证明就是了。一直以来,母妃都是看错了人,她以为知行更听话听聪慧,才对他们态度有别。
贤妃道:“将来的事情谁知道,别说太子殿下,老五比他们俩都还要小一岁,已经能上骑射课了,陛下对这边,还是不善待。”
邱氏道:“两位殿下这么晚才从冷宫里接出来,起步就慢了别人一脚,如今这样,也是情理之中,娘娘不必太过忧虑。”
君至臻不想听那些话了,他现在就迫不及待地要向母亲证明自己!
贤妃幽幽道:“要是当年肚子里只揣了一个就好了。”
君至臻愣住,脚步刹住,生生停在了外边。
他没有冲动地往里头闯,一直以来被忽略被冷落的那个,或许是过早地体会到了人情冷暖,比同龄的孩子都更敏感。
他的脑中嗡嗡的,只生一个孩子,那个孩子……是知行吗。
不是他。
事情印证了他的猜想,给了他还在犹豫不决,还在垂死挣扎的念头致命一击。
邱氏道:“娘娘莫如此想,造化自有天意。”
贤妃苦笑:“什么造化,你瞧我们苦命的母子三人,像是得到什么命运眷顾的不成,当初要不是他,我们哪里还用……唉,早知道,我真该一手掐死君至臻。”
躲于门外的君至臻,犹如五雷轰顶,手臂霍然挣松,手里的《论语》啪嗒掉落在地。
砸的声音不轻也不重,邱氏凛然回头向外叱道:“什么人!”
君至臻大惊,眼泪都来不及涌出,急急地逃窜而去。
到太液池畔,君至臻歇住脚,大概觉得自己很好笑,居然妄想区区一本书,靠着会背那么一本书,就能让对他只有白眼相加的母亲有所青睐,他趴在石头嚎啕大哭,泪流满面,直至耗干力气。
雾色的黄昏,水面氤氲着一团云霞般的湿气。君至臻累了,将身体仰面翻过来,一动不动地倚着这方青石,眺望远处残阳下波光粼粼的水面,彼时还有青鲤与红鲤争相跃出水面,尾巴闪烁着细碎的鳞光,但渐渐地,连鱼也没有了。
大概都被母亲叫回家了。他想。
连鱼也是有娘疼的。
而他怎么会有,他只配让母亲想要掐死他。
可是为什么呢?
凭什么呢?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君至臻又哭又笑地擦掉脸上最后一滴泪水,应该是从这一天起吧,他再也没有对一些事抱有期待。
不期待,就不会受伤。
不受伤,就不会难过到没出息地掉眼泪。
可这对他而言不愿回忆的一天,又发生了一件别的事。
他觉得自己无比可笑的那天,一个女孩子悄无声息地从身后靠近,意图扑过来抓住他之际,君至臻还以为是受母妃命的邱氏过来抓自己了,她们应该能从掉落的那本书上看出端倪,然后出来找自己。
但是君至臻又想错了,她们是连找一找自己都不会的。
当那个女孩子神出鬼没地出现之时,君至臻只以为是讨人厌的邱婆子,他愤恨她们那么不平地对待自己,看也没看,低头朝苗璎璎撞了过去,像蛮牛犁地一样的凶狠古怪的姿势,双手平推,要挣脱她。
可来的不是虎背熊腰的邱氏,只是又瘦又小的璎璎,她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呼救,跌了几步,摔出去,噗通坠入了太液池……
作者有话说:
爹不疼娘不爱的真真×和从小在爱里长大的璎璎。
第3章
赶上三月三休沐,翠微书斋需停课三日,静候神京城中一年一度的花神节至。
此日神京都中贵女,都要提前焚香净身,前往青庙供奉花神,出城的车轿用各色鲜花和新鲜的柳枝装饰轿顶,垂落的帘门用枝藤装饰掩映,不但贵女如此,民间百姓出游,也都簪花携伴,争相赶往御门彩楼前,一睹“水傀儡”的表演。
所谓水傀儡,也是神京中一大舞乐盛事,一年的风浪更胜一年,每逢花神节将京都的繁华喧嚣推至鼎盛。
穗玉园主萧星流,首屈一指的皇商,于三月三花神节,将翠微书斋的半数子弟宴请入园聚会。
萧星流是天下第一的富人,传闻道:“金满仓,银满仓,萧氏抬来白玉床。”
穗玉园足有半个宫城之大,其间最大的一座牌楼,将有三出阙的规模,牌楼前便是仿山间田园所铸之景,名曰“风荷园”,再往前,便是筵席所设立之处,此间各色的牡丹、芍药次第开放,间杂芬芳,仔细点数,竟有不属于这个时序应开的茉莉、桂子、七里香、水芙蓉,诸如此类不一而足,香气清幽而不杂,错落有致,犹如花神亲至,才营造此等神迹,因此这雅园也得了一雅名,唤作“一捧香”。
一捧香里,女孩子正在分曹射覆、下棋捶丸。次第光景如新,野燕琅玕亭轩下唧唧筑巢,听到笑声清越宛若银铃,不禁揪头探看。
苗璎璎的投壶屡试屡中,赢得了一场场的彩头,不觉日头偏西,香汗淋漓。
萧星流与夫人梨氏,正在浓阴地下,取了昨年的碎雪烹茶,茶香变作具象化的水雾婷婷而上,氤氲了梨玉露白皙姣好的容颜。她正素手打茶沫子,猝不及防撞见苗璎璎胜券在握的笑脸,犹如见当年自己,忍不住对夫君打趣。
“再下去,你的表妹要将女公子们腰间的禁步都赢光了。”
萧星流笑道:“是有点嚣张,该找个人治治。”
要说这投壶……
萧星流自诩第二,还真有人敢自诩第一。
萧星流的目光在周遭逡巡片刻,最终停在了一道玄衣孑然的背影上。
花神节,人是应邀来了,却凑不近来,远远地如同隔了一条鹊桥都搭不过去的银河,自顾自地在朝西的角落里,晒着他从藏书阁拿的发霉的所谓圣经宝典。
每每见状,萧星流都感觉,当初放弃君至臻把择表妹夫的目光投向沈溯是对的。
沈溯和四殿下君知行都知道为女公子鞍前马后地效劳,独他一人不解风情,避女公子如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的猛虎长蛇。看这姻缘树,注定是凋零的份。
梨玉露莞尔微笑:“璎璎还小,外公都不着急,你却着什么急。”
萧星流喟然道:“知我者夫人也,我想什么你都知道。”
梨玉露玉指掩唇:“夫君的心思都写在脸上。”
不等萧星流垂头叹气,她便又道:“我能知,那位号称夫君知己的三殿下又岂会不知,既然人家对璎璎没那心思,都避到这份儿上,夫君何必强人所难。璎璎是太傅嫡孙女,生母是嘉宁湘郡主,何愁没有好姻缘,加上你这么个表兄日防夜防操碎了心,我瞧着是没什么值得忧愁的。”
萧星流哈哈大笑,忍不住握住妻子的手,食指微微蜷曲,朝她手背上指窝的旋儿一按。
正要说话,眼角的余光去突然瞥到妹妹萧泠身上去了,瞬间黑眉一凝。
“苗璎璎。”
苗璎璎投壶是各种好手,轻轻松松便掷出双耳,与她投壶争胜一面好奇地请教,一面输得心服口服。虽然拿腰间的禁步作赌,输了多少有些丢份儿,可心里却没什么不平气。
苗璎璎穿了一身杏黄呢罗兔绒滚边对襟比甲小袄,下着水翠与藕红的折枝海棠团花纹十二破间裙,个头相较女公子都高挑,面貌稚嫩,不失昳丽颜色,亭亭玉立于其间,显得格外出色惹眼。听到萧泠来者不善地呼自己的名,苗璎璎一扭头,手中的箭藏了回去。
非她畏惧这位事事处处与她作对的表姐,但是她不想拂了表兄花神节相邀的一番好意,看到萧泠来,就想退避离开了。
哪知萧泠蓦地上前一步拦住她去路,口吻不快:“赢了想就这么下场?”
苗璎璎秀气的两撇小山眉微皱:“你想怎样?”
女公子中间,唯独苗璎璎与萧泠出类拔萃,气场最强,其余人都抱有一种静待瑜亮相争的心态,安心壁上观。
萧家女公子果然不是善茬儿:“我们也赌一赌吧,就赌禁步。”
说完萧泠从腰间飒爽利落地将禁步解下,随手抛掷漆盘上,观战的女公子眼也不眨,盯住那枚镶有象牙玳瑁、和田翡翠,精致异常的玉珏,穗玉园主之妹的随身玉佩,当是价值连城之宝,这位萧女公子,真是眼也不眨就将其抛出。
苗璎璎双眸微眯,素知萧泠胜负心极强,不让她输得精光她是不下赌桌的,于是按住箭负手道:“这么大方?那我就不客气了。请吧。”
苗璎璎自负投壶绝技,师承祖父,没输过。
巧了,萧泠的投壶技师承外祖父,逢战也无敌手。
两人拉开阵势,你一回合我一回合,战得不分上下。
梨玉露蓦然好奇,“夫君,你说妹妹和表妹,谁能赢呢?”
她的夫君似乎眼神都没朝那边瞥个一眼,便已先下了论断:“阿泠赢。”
梨玉露见两人胜负难分,各有所长,不是很认可地摇头:“鹿死谁手犹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