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夫君便笑了一下,本就明明如玉的脸庞更显眉目舒朗柔和。“投壶不相上下,不过一个老实一个不老实,到后面就不一样了。”
见夫人不解,萧星流解释:“璎璎的箭是大徵统一制式的羽箭,因为大量地生产制造,箭稳定性一般,破风难穿鲁缟,阿泠那支,却是特制的上等金雕翎箭,虽然尾羽极力打造成鸡毛的模样,但是,鸡毛哪能真的与金雕争势,时间一长便会露怯。”
夫君说得有道理,梨玉露缓缓点头,若有所思。
不过,夫君能看出萧泠所用的是特指的雕翎箭,旁人就看不出?
妹妹萧泠争强好胜,可惜这几年来风头总被璎璎压过一头,女公子圈中闺誉声望似乎皆有不如,她心高气傲,铁了心要压回一次璎璎,出出风头。
本来只是女儿家一些难以为外人道的小心思罢了,到底是表姊妹,伤不了和气。
再看局势,确如萧星流所言,随着所投之壶的壶颈越来越窄,璎璎的好几支箭都失了准头,在风中摇摇曳曳地抖了几下,下场都不如人意。萧泠却依仗神兵利器,除却一次走偏之外,屡试屡中,好不威风。
渐渐苗璎璎有点儿泄气,才风干的额头鼻尖沁又出了细密的香汗,嘟了嘟嘴,暗想这次要再不中,还是认输算了,反正她也没萧泠那么想赢。
俗话说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瞄准的箭,却落空了两支,这一次平常心上阵,反倒轻盈一掷,竟是贵采,一竿得了二十筹,竟还反胜过了萧泠,倘若萧泠此箭落空,她胜利有望。
“阿泠,该你了!”
纵然今日输了,也得了最高的彩,苗璎璎大大方方地请萧泠投壶。
萧泠却不禁心浮气躁起来,大好的势头莫不是真要被苗璎璎她一箭扭转?如此岂非前功尽弃。她要是用金雕翎箭弄虚作假都赢不了苗璎璎,以后又何谈扳回一筹。
“阿泠,璎璎这掷得了二十筹,咱们女子之中实为罕见,阿泠要不也试一试,那就更是精彩!”有人打趣,殊不知自己是在拱火。
萧泠嘴上不说,面上不显,心里多多少少有点儿打鼓,她不服输地取出箭囊之中仅剩的最后一支箭,暗暗地道,她不要二十筹,只要求稳得十筹,便是自己胜了,何须冒险。
二十筹她没有把握,但要胜过苗璎璎却十拿九稳。
因此,萧泠起势,瞄准铜壶,举箭投掷而去。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箭镞于空中划过一道弧,却出人意料地,那箭最终抛空,伴随清脆一声,砸落在地。
惋惜声中,萧泠睁大了瞳孔,犹如难以置信,自己竟会失手落空。
但胜负已经昭然。
梨玉露收回目光,温笑道:“夫君居然错了。”
萧星流抚扇掩唇,从那片树影下收回目光,一反常态地没有狡辩,失笑摇首:“看来真是我错了,错得离谱!”
苗璎璎已经赢了,但是她将所有的禁步都从漆盘中取了下来,一一还赠诸位女公子,曼声诚挚地道:“公子重玉如德,璎璎岂敢独占,玩笑一番,玉佩原物奉还,大家去玩儿银瓶掣签如何?”
一番话将大家面子里子全顾上,又找了新的点子,又有台阶,又引燃了大家兴致,自然,也就都跟着璎璎去了,没什么人再议论投壶的事儿。
只有萧泠,依然一动不动地停在原地,右腿至此时,仍然感到阵阵发麻。
只有萧泠自己心明如镜适才发生了什么。那一箭她根本并未瞄空。
是有人,在她箭脱手之际,用一种极为隐蔽怪异的东西,击中了她后置发力的右腿腘窝,导致她身体发麻,羽箭落空。
是谁?
萧泠找了又找,从角度、身手,出手帮苗璎璎的可能性,目光落在了她们左侧,空门所在的地方。
那片笼于榆杨浓郁的阴里的玄青色背影,长发如瀑披落,正专心致志地将发霉的书页一页页地揉开展平,旭日融光都暖不化的一个人,看起来清冷而恣意,似乎根本不知道这边发生的事。
不可能是三殿下。
萧泠心想。
他虽然有那个角度和身手,但是,他没有那个出手的可能性。
作者有话说:
三殿下:我有那个心思啊,我有……(委屈巴巴)
第4章
“表兄表嫂,来掣签!”
那边一株老柳之下,璎璎隔空朝萧星流、梨玉露召唤。
夫妻两人相视一笑,一同起身而去。
一方架在石墩上的上等汉白玉,砌得平平整整,莹然有光,中央摆着一只颈口有少女拳头大小的银瓶,瓶身雕镂花神华裾飞帛的冷艳神像。
萧泠也已经落座,一旁沉默不答话。
萧星流侧身道:“三殿下,四殿下,卫平侯,不妨也来一掣?游戏而已,权当陪女公子们了!”
几个大男人扭扭捏捏不肯与女孩子们同玩游戏,多少觉得输了颜面无光,赢了胜之不武,但掣签游戏不大一样,无所谓输赢,不过是图个彩头,今朝花神节,若不能当一回护花使者,枉担了风流之名。
君知行爽快地挎上沈溯的胳膊,将其往人群之中一带,轻而易举地把他拉到了方桌前。
萧星流又叫君至臻过来,对方磨磨蹭蹭,将晒好的书撂了下。
君至臻的步子有点迟疑,目光略过对面的苗璎璎,她姣好白皙的脸颊在春云薄雾的光影里显得清透如雪,只是,当他并没有靠得太近之时,人群之中那道无法不去在意的呼吸声似乎都急促了几分,君至臻脚步顿停,他停在了距离那一方角落最远的地方,沉默着缓缓入座。
萧星流的目光在二人间不着痕迹地巡视一番,收了回来,笑道:“既是供奉花神,瓶中也放些鲜花垫上。签有十二支,牡丹为花王,今日兰花为下品,得牡丹签者,要让持有兰签之人应许一件事。至于何事,不得以性命要挟,更不得祸及妻儿朋友,不得违礼背德,兑现时间没有限制。若是敢上台前来玩,可得遵守规矩。”
此话抛出,果然有人打了退堂鼓,兰签看来是下下之签,便如嘉康公主君乐兮,从小就觉得自己是个倒霉蛋,凡是不好的事最后总能落到她头上,她干脆缩起脖子当鸵鸟,不参与这项游戏了。
花垫上,签一支一支地落入银瓶之中,叮叮咚咚,声音清脆。
传闻花神节这一日,所有的花签都能得到灵验,也不知是真是假。
桌面上另置一瓷瓶,便有不参与游戏的嘉康公主旋转瓷瓶,瓷瓶停下之时,瓶口所指之人是谁,便由谁来掣签。
梨玉露笑道:“公主手稳一点儿,莫要徇着私袒着谁。”
无人不晓,嘉康公主与苗璎璎私交最厚,出了名的闺中密友。
嘉康公主脸蛋微红,露出薄愠之色:“怎会,萧夫人小瞧我!”
她扣住青瓷梅瓶,众人都大抽一口凉气,掣签不打紧,可别是头一个,那君知行在底下连连朝妹妹摆手,让她别弄到亲哥头上。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小倒霉蛋真是不负盛名地抽中了他。
梅瓶停下,旁观之人抚掌而笑,都道四殿下好运气,该他掣签。
君知行无奈认命,瞪了一眼小倒霉蛋嘉康公主:“卖兄杀熟第一人我的妹妹。”
嘉康公主朝他吐回舌头,早知道她是倒霉蛋就不要拜托她嘛,她心里要是很乐意的事,她的运气就不会那么乐意了。
君知行捧起银瓶,装模作样跳大神,心头求花神保佑莫中兰签,便从中掣中一支。
嘉康公主从桌面上拾起来,定睛一看:“石榴签。风流易碎,怀节不移。执此签者若有心上人在场,自罚三杯。”
嘉康公主念完就大笑:“石榴签!四哥,你有心上人吗?”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女公子和卫平侯沈溯齐齐睁大了眼睛,确认嘉康公主没有故意恶作剧之后,都纷纷起哄,苗璎璎也跟着起哄,“知行!有没有?有的话得喝哦!”
有没有,有没有你心里竟还不知道么。君知行暗道亏我与你一条心,你居然同沈溯他们一起作弄我。
君知行咬牙,表面上光风霁月地端起酒杯,“我喝就是了!”
看来真有心上人在女公子中间。女公子们纷纷好奇是谁,面面相觑。
梨玉露也掩唇带笑,这其中,只有萧星流一人面色凝重,目光飞快地滑向对面的君至臻,对方只是沉默,什么话也没说,静静凝视着苗璎璎,但自以为隐藏得极其高深,不动声色地又挪开了,其实,倘若没有适才他出手用飞石打断萧泠的投壶,连萧星流都被他骗了,以为他君至臻真是无欲无求的一个人。
既然如此,还装什么。萧星流感到费解。
君知行豪气地自罚三杯,烈酒入腹中,唤起一阵腥辣呛胃的感觉,他酒量本来不高,何况穗玉园中的名酒都是菁纯酿制,他到底是有点扛不住了,此刻红晕上脸,一直绵延于耳后发梢之间。
苗璎璎递过去一块帕子,笑道:“原来你这么不中用啊,我还以为‘风流公子’四个字是货真价实喝出来的呢,不能饮酒,算得什么风流!”
君知行心道苦也,我还不是为了你,你这榆木疙瘩脑袋,竟半分不开窍的!
嘉康公主又握住了梅瓶,“我又来了哦。”
她这手气不得不说,真像是故意的,前头转到了一个哥哥面前,眨眼又转到了另一个哥哥面前,在场拢共两位兄长,已经前后脚一二轮游了。
嘉康公主“啊”一声,紧张兮兮起来:“三哥,我……我不是故意的。”
实在很难有人会相信,嘉康公主不是故意的。
君至臻什么也没说,“嗯”一声算作回应,拿起了梅瓶,也掣了一支签。
嘉康公主已经捡都不敢去捡了,眼神催促苗璎璎去替她解围,苗璎璎不得已,偷瞄了一眼君至臻,想当初她为何与嘉康公主高攀,成了手帕交,和眼前这尊煞神脱不了干系。君乐兮怕她三哥,难道她就不怕吗?
苗璎璎战战兢兢地拾起那枚竹签,好死不死地一眼扫过去,竟是一支兰花签。
——芳藏幽谷,开落有时。执此签者应许花王一事,无有不为。
璎璎吓得手一抖,花签掉落在桌,君至臻的眼角余光落在花签上,仿佛并不感到丝毫意外,起身,弯腰拾起那枚竹签,凝睛看了半晌,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倒是萧星流,一拍他的肩背,朗笑:“天意。”
君知行也拍了一下嘉康公主的小手,笑道:“原来你最克的不是我。”
君至臻的唇角动了一下,看向苗璎璎,说了一声:“谢谢。”
苗璎璎顿觉毛骨悚然,总觉得君至臻这话阴阳怪气的,有股埋怨她拿了一下花签带累了他的手气的感觉。
嘉康公主转到了第三个人,是梨玉露,梨玉露则抽中水仙花签,写道“晶纯灵秀,和玉露香。执此签者赠罗帕与心上之人。”
大梁民间花神本就又有爱神一说,花签上诸多关于心上人的,也不是稀罕事,梨玉露宛然道:“我的罗帕就不用赠了,多少都是他的。”
萧星流在羡慕声中,握紧了妻子的手,对嘉康公主道:“公主手气好,烦劳下一个抽中在下,不胜感激。”
他们夫妻甚笃,成婚多年无子,依然是两人为伴,中间容不下第三人,萧星流半分没有纳妾的打算。
可惜嘉康公主的手气到底没有那么好,又转了几轮也没轮得着萧星流,中间陆续被抽走了菊花签、芙蓉签、梅花签,第六次萧泠得了梅花签,算是仅次于牡丹的一支签,须得在场之人独有的信物一份,女公子们慷慨解囊,珠钗玉珰都送往萧泠面前,令她心情转好,脸色也浓雾变晴。
在第七次转动梅瓶时,嘉康公主将瓶口转到了苗璎璎的跟前。
终于轮到苗璎璎了,她气定神闲,因为本是游戏而已,最差的两支都已经分别让君至臻和君知行得了,苗璎璎抱定宗旨,只要不抽中牡丹,让她和君至臻有半点瓜葛,剩下六枚花签里就有五枚都是好签,她的运气,应当不至于与小倒霉蛋一般的差。
但现实就是有“白沙在涅,与之俱黑”的典故,两人长期相处间不仅秉性习气容易传染,就连霉运都能互通有无。
苗璎璎掣出签来,拾起,当看到上边的字时,她简直两眼一黑,一对眼珠子凝住动也不得动。
嘉康公主好奇:“怎么啦?我记得剩下的签都是好签呀。”
她第七次才转到苗璎璎,她以为真是很对得住朋友,很够意思了。
“是啊,璎璎,你抽中什么了?”女公子好奇地追问,连萧泠目光也转向过来。
苗璎璎不装了,苗璎璎摊签。
“妍姿国色,群芳羞妒。执此签者自曝私密一桩,且令兰签。”
这是他们说的什么花王好签?
这分明是下下之签!
苗璎璎脸色僵得青白,偏极力维持女公子的体面,不妨君知行起哄道:“璎璎,你有什么私密是我们不知道的?”
私密?她自小与君知行相识,与嘉康公主又是手帕交,她素来心宽,与朋友交往不留什么秘密,要说真有,约莫就小时候一些事,譬如,苗璎璎偷瞄一眼始作俑者。
对方神色如常,端凝冷清。尊贵的三殿下,估计早就将那件事忘得一干二净逝水无痕了罢。是啊,他毕竟不是受害之人,怎么会记得那么些许小事?苗璎璎觉得自己多虑了。
她不自然地道:“你们不知道,我小时候,落过水,我有惧水症。”
轻描淡写的声音落下,石桌下一只手唰地捏碎了掌中的兰花签。
君至臻的眉心蓦然狠狠地痉挛了一下,只一下。
不敢再多。
作者有话说:
他心疼了他心疼了。
第5章
萧星流转过俊容,因不知有这么一段过往,他以为只是君至臻心疼璎璎小时候的际遇,便试图引开话题,打断尴尬:“既然璎璎抽中了花王,按照约定,至臻,你得答应璎璎一件事。”
苗璎璎心里千万匹脱缰的野马似乎都在一起叫嚣着拒绝:我不要!我不需要和君至臻扯上一点点瓜葛!
可是,对面的那个人哪里会知道她内心的想法,他诚实守信愿赌服输,略一点头,声音微暗:“自当如此。”
君至臻和君知行是一母同胞,两人前后脚从母亲肚子里钻出来的,彼此不仅相貌相似,就连音色也几乎是一模一样,但两人一张口,璎璎就能听出不同。君知行天生说话语速快,声音清亮,如连珠向玉盘叩击,振振有声,君至臻恰恰相反,语气偏冷,不论说什么,都一股淡淡的不理世俗之感,就像竹笛和箫管,虽然同为管乐,但吹奏起来声音的感觉却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