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那一位之所以放虞瑶出宫,是因虞瑶始终不愿意接受那份情。
求而不得的人,终究是求而不得。
念头转过,又生慨叹。
霍雪桐忽而记起昨夜在灯会上似见虞瑶抱着个孩子,随口问道:“你改嫁了?有孩子了?”
“没有。”
虞瑶否认过一句,只说,“孩子是收养的。”
霍雪桐不疑有他。
如此两个人也无更多的话可聊,她很快有眼色地同虞瑶告辞了。
霍雪桐的这些话没有改变她们去阙州城避风头的决定。
虞瑶安排妥当酒楼事宜、命阿福送信去书院代自己交给山长,依旧和流萤一起带着两个孩子乘马车离开。
她不愿让霍雪桐知晓昭儿的存在。
但此番可以选择避开,事情倘若往长远了想,便知这不是长久之计。
孩子会日渐长大。
幼小时,让昭儿藏着掖着不见人似能解决不少问题、避免祸患,可是,当她的昭儿长大以后呢?
不可能藏一辈子也不可能躲一辈子。
只当初选择保住这个孩子的时候,未曾想他会与他的生父长得这般相像。
虞瑶低头看躺在她怀中睡着过去的昭儿。
手指抚过小小的稚嫩面庞,她暗叹,晓得在如今的局面之下,自己不能不尽量考虑得长远。
想着这些,一时之间,虞瑶思绪悄然转到楚景玄身上。
他来过灵河县,也发现她仍活着的秘密,那么他——知道昭儿的存在吗?
……
霍雪桐和虞瑶道别后回了孟家。
她在庭院里撞见孟韬。
两相碰面,孟韬问:“表妹一大清早出门是去何处?”
霍雪桐莞尔一笑,话语含糊:“随便走走。”又问,“表哥是去书院?”
孟韬略颔首。
霍雪桐维持着面上笑意:“如此我也不好多耽搁表哥时间。”随即让到一旁,一副要目送他出门的架势。
“表妹请自便。”
孟韬与霍雪桐客客气气说得一句,抬脚越过她往前走。
走得几步,他停下脚步回首去看霍雪桐。
转过身的孟韬示意周围仆从退下,踱步走回霍雪桐面前,低声问:“表妹是不是去见的瑶娘?”
霍雪桐抬眸看着孟韬。
孟韬一双眼睛却没有看她,而是望向庭院里的一株繁茂梧桐树,问:“她究竟,是什么身份?”
口中虽然这么问,但孟韬心中已有猜测。
昨夜灯会上,他问起自己表妹为何与瑶娘认识,然不曾得到明确答复,他便觉出其中蹊跷。
寻常旧友有何不能说?
唯有话语敏感方有不宜直言的可能。
他这位表妹身上,寻常最不方便提的无疑是在宫中那些年的事。
但今上遣散后宫在两年前,瑶娘出现在灵河县乃三年前,时间不大对得上。
若要对上……
须得追溯到三年前,今上废后,以及在不久之后,废后于冷宫逝世。
孟韬记起前些日子那一位只怕身份不俗的“娄公子”。
这些加起来,也不足以证明他的猜测无误,却光存在这种可能性,就已令他心中五味杂陈。
霍雪桐讶然看着孟韬。
自己表哥会这么问定然有所觉察……
这么关心虞瑶的事,又可能是什么原因?
她斟酌着道:“表哥若肯听我一句劝,就不要费这些心思了。”
孟韬眉心微拢反问:“为何?”
“表哥能从过去的伤痛里走出来,我也替表哥高兴。”霍雪桐劝道,“但有些人,总归不是那么合适。”
孟韬没接话。
霍雪桐却不欲与他多聊虞瑶这个人,当下寻个借口,先行回房。
孟韬立在原地,看着霍雪桐背影,紧抿着唇。
良久,他终于转身,出门去了。
因霍雪桐的出现而心生忧虑,暂且离开灵河县的虞瑶,和流萤、两个孩子一路往阙州城去。
带着宁宁和昭儿,赶路没办法走得太急,在路上走得两日多他们才到地方。
比往日多出一份警惕之心,出门在外的虞瑶和流萤开始戴帷帽。
入城以后,他们在城中的一处客栈安顿下来。
虽然忘记从前许多事,但沈碧珠那样为她冒风险、帮过她,虞瑶不可能会把沈碧珠也忘在脑后。只在灵河县这三年里,未免横生枝节,她们没有见过面,私下里有过书信来往,大多报个平安。
而今皇帝已然知晓她活着。
往日的这份小心谨慎倒是可以抛却一二,因也变得无多少用处。
但没有不打招呼,直接上门去瑞王府的道理。
直至找到落脚的地方,流萤拿上沈碧珠当年曾交予她的信物,独自先行去一趟瑞王府。
得到的是瑞王妃不在府中的消息。
流萤告诉虞瑶:“管家说王爷和王妃自前些日子出门便一直没有回府,只中间差人回府取过一些衣物。”
“能命人回府取衣物想必没有走得太远,我们不着急,索性耐心等等。”
虞瑶笑道,“在灵河县待得三年,阙州城却极少来。”
“此番既来了,不如带孩子一道逛逛。”
“再打听打听哪家酒楼吃食好,我们一起去尝尝,也瞧一瞧别人经营的酒楼有哪些长处。”
流萤见虞瑶宽心,心绪跟着放松:“好,我待会去和客栈的小二打听。”又微笑说,“这一路上到底舟车劳顿,照顾宁宁和昭儿也辛苦,小姐先休息一番,养足精力晚些才好出门去逛。”
“你也得休息。”
虞瑶嗔怪她一句,“快别忙活了。”
流萤微笑望向床榻上并排躺着、陷入熟睡的两个孩子,微笑颔首:“好。”
如此,两人便带着孩子在客栈安心住下。
而那日把虞敏交给祁寒川保护、交由沈碧珠照顾之后,自阙州离开的楚景玄连夜赶回京城。回宫后,他夜以继日处理完堆积的朝务方有片刻喘息。
灵河县的消息传来时,楚景玄正躺在侧间的逍遥椅上出神看着花觚里一束被他命人做成干花的栀子。这一束花,尚是虞瑶在宫里时随手从宣执殿外的小花园摘来,插在他殿中花觚里当装饰的。
听见常禄的声音在侧间外响起,楚景玄回过神,命他进来。
未几时,密报被呈到面前。
楚景玄看罢,人也从半躺着变成坐起身。
他眸中情绪几经变换,以手擎额,闭一闭眼,沉声道:“朕想去阙州。”
密报上说霍雪桐出现在灵河县。
在她和虞瑶见过面的翌日,虞瑶带着两个孩子和流萤一起离开灵河县,乘马车去往阙州城。
沈碧珠不会不知虞瑶身边两个孩子。
哪怕和虞敏姐妹相认,虞敏去灵河县即可,不可能让虞瑶这么折腾。
那问题多半是出在霍雪桐身上。
是怕霍雪桐会对她不利,所以干脆先去阙州城避风头?
常禄听言,心神一凛。
才回来不过几日又要走,朝堂上那些大臣……
“陛下……”
常禄正想开口劝上一劝,楚景玄直接拍板道:“明日下了早朝便启程。”
他想去瑶瑶身边。
哪怕她不记得他、不记得他们的过往,他还是想待在她的身边,他想亲自护她和孩子周全。
第46章 相见
阙州城远远比灵河县繁华热闹。
宁宁和昭儿两个孩子尚且是初次离开灵河县, 瞧见什么都新奇不已。
虞瑶本担心他们鲜少离家,又年龄小,身子骨会承受不住。
但抵达阙州城两日, 宁宁和昭儿皆身体康健无恙, 反而她不小心染上风寒,有些头疼咳嗽。
未免给孩子们过了病气, 虞瑶同客栈多要一间房单住。
虽然不能同吃同住, 但好在两个房间挨着,有什么事能听得见动静。
三岁的宁宁和两岁的昭儿能明白一些事理了。
听说娘亲生病不舒服, 乖乖不哭不闹,哪怕半夜醒来也不吵着非要找娘亲。
可他们年纪小, 离不得人。虞瑶让流萤安心照顾宁宁和昭儿,自己去附近的医馆看诊, 待捡药回来, 又再花些银钱同客栈借个小炉子在后院自行生火煎药。
客栈后院来去的人并不多,天气又热, 她没有戴帷帽。
虞瑶坐在树下阴凉处一张板凳上, 手中捏着柄蒲扇, 守在离炉子不远的地方耐心等药煎好。
却哪怕素面朝天、荆钗布裙, 一样熠熠动人。
偶有经过的男女无不被她吸引目光,在客栈后厨帮工的刘三便是其中之一。
刘三觉得自己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娘子。
那脸蛋白白嫩嫩的,瞧着比豆腐都滑,让人直想伸手摸上两把。
他和相熟的店小二打听过。
这个娘子是前几日带着两个孩子一道住进来的,没见过身边有男人, 指不定是个寡妇。
寡妇好啊, 刘三想, 这么漂亮的寡妇也稀罕。
他站在远处, 垂涎地直勾勾盯着此刻正坐在树底下的人看。
虞瑶见小炉子的火有些太小了,往里添了添柴火,又拿火筴拨弄几下,见火烧得旺起来两分,才将火筴放下。正准备去拿蒲扇时,一抬眼,见有个身穿短褐的年轻男人摇摇晃晃朝着她走过来。
这个年轻男人双目凹陷,眼白发黄,眼底一片灰黑,一眼望去,就有种令人不舒服的感觉。
虞瑶蹙眉,刚刚放下的火筴又被她攥在手中。
这会儿正值夕阳西斜。
她在煎最后一剂药,今晚再服用一回,明日若不再咳嗽便是痊愈了。
“娘、娘子又在煎药呢。”
喝了不少酒的刘三醉醺醺靠近,装模作样冲着虞瑶拱手见个礼。
虞瑶看清楚他的脸,闻到一点难闻的酒气,也记起这个人似乎是客栈后厨的一名帮工。她冷着脸,假作没有听见,不去应刘三的话。
刘三见虞瑶冷冰冰的一张脸反而笑了笑,弯下腰凑近些,笑嘻嘻说:“听闻娘子是寡妇?丈夫死了,日子不好过吧?尤其是晚上,一个人躺在被窝里……”
“娘子难道不想再有个暖被窝的人么?”
一面说,一面朝虞瑶伸出手要去摸她的脸,“从了爷,定让你快活……”
“啊!!”
污言秽语出口,又是一声惨叫响起。
被虞瑶攥在手中的火筴朝刘三的一只眼睛狠狠刺过去。
那声惨叫便由此而起。
刘三手掌捂住受伤那只眼睛,瞪大另一只眼睛看着虞瑶,怒不可遏:“臭娘们,给脸不要脸!”
他抬手,大掌朝着站起身的虞瑶扇过去。
虞瑶拿火筴一挡,连忙闪身避开。
而下一刻,眼前似忽然有寒光闪过,那刘三仍瞪大着一只眼睛,眼里满是不可置信,却直挺挺倒在地上。
他原本捂住眼睛的手掌滑落开去,被弄伤的这只眼睛红通通的。
在刘三的脖颈,一道血痕刺目。
突来变故令虞瑶心口猛然跳得几下。
她抬眸望向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此刻挡在她面前的两个背影肃杀的男人,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这两人什么话也没有。
确认过刘三死透,他们直接把尸体拖走了,甚至没忘记清理地上的血迹。
待虞瑶真正回过神来的时候,安安静静的后院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唯有远处天边一轮残阳依旧如血。
她怔怔的,心底漫上慌乱,不敢继续在这个地方多待。
匆匆煎好药后,虞瑶将药一股脑倒进茶壶里,提着茶壶飞快回房,一路克制着发颤的双臂。
直至回到房间搁下装着汤药的茶壶,她瘫坐在桌边一把椅子上。
又发现两腿颤颤,分明全身在抖。
但不妨碍她反应过来那两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人实则是在保护她。
他们的身手也绝非寻常人。
怔怔中,虞瑶想起出现在灵河县过的楚景玄。
她眉头紧锁坐在木桌边,思绪纷乱,久久无法回过神。
刘三的事,虞瑶终是没有和流萤提。
但翌日清早她们便从客栈的一个小二口中听闻刘三的死讯。
只在客栈小二的口中,刘三是不好好做工,偷懒跑出去寻花问柳,醉酒之后遇上大火没来得及逃,被烧死的。原来这刘三虽有妻有女,但却是个好色之徒,每回手里有几个钱,从不管妻女死活,一心寻欢作乐。若没钱便对家中妻子拳脚相加,逼迫妻子交出银钱,供他享用。
如今听说他遭遇这么一档子事也无人怀疑其中蹊跷,也惹不来多少同情。
倒是官府做主让那青楼的老鸨赔了刘三妻女些银两以息事宁人。
虞瑶听着,怀疑昨日那两人早知道这些事情。
可倘若如此,岂不意味着……他们更早便已暗中调查过这客栈的人?
“这种人可当真是死有余辜。”
听过一回八卦的流萤凑到虞瑶耳边低声感慨着评价道,“他的妻女摆脱他,日子反而好过些。”
虞瑶游离的思绪被这么两句话拉了回来。
她今日不头疼也不咳嗽,几乎已是病愈,干脆退了隔壁的房间。
此刻虞瑶坐在床沿,三日没陪两个孩子玩闹过,宁宁和昭儿正一个趴在她背上,一个窝在她怀里,恨不得齐齐黏在她身上才好。回过神,她手指戳一戳怀里宁宁的小脸:“也不知碧珠回府没有。”
流萤道:“奴婢今日走一趟问问?”
话音才落,房间门被人敲响,虞瑶抬眼,沈碧珠的声音已然在门外响起:“瑶瑶,是我。”
“是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