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药还在一缕缕向上冒着热气,谢晏词刚端到唇边,酸苦之气就呛得人有些睁不开眼,谢晏词蹙眉饮尽,手边没有茶水,他便也不再喝别的,就任由那苦味在嘴里翻腾着越发清晰,正好压下另一份苦涩。
殿外的寒意挥散不去,星子也淅淅零零的挂着,谢晏词撑住桌子扶了扶额角,大抵是多日未妥善休息的缘故,此时入了夜彻底有了昏沉之感,殿中的气氛静谧到了极点,他的心却不知为何砰砰跳动的很快,另一股燥热之气自丹田涌上。
他用手指贴了下额头,烙人的烫意,以为是箭伤复发引来的并发症,谢晏词掀了掀眼皮,跳动着的烛火在他眼中都模糊成了两点,谢晏词想唤李绪,那身子却不听使唤一般,发不出声音,撑着桌子的手臂卸了力。
“皇上,皇上。”有一只手从侧面扶住了他软下去的身子,眼前的景象一点点扭曲,谢晏词已经分辨不出那到底是谁了。
那是只比他小太多的手,谢晏词脑中只剩下了模糊的一个人影。
祝闻语,是你吗。
他下意识的也反握住了那只手。
在那浮沉的夜里,谢晏词做了一个不愿醒来的梦,没有刀剑厮杀,没有新仇旧恨,只有他和祝闻语在耳鬓厮磨之间彼此交叠的身影,屋内的烛火也是绮丽的红色,最后被他眼中只剩下了冷白之上绽开的一朵朵红梅。
朝露中透过的第一缕晨曦搅动了那场暧昧,谢晏词喉咙动了动,干涩的痛意将他唤的清醒了几分,他挡了挡照在撒眼上的日光,才在手指的间隙中睁了眼。
入眼便是头顶金色的纱幔,还在随着窗子卷入的微风浮动着。
他好像还沉溺在那个梦里没有脱身,身侧有微弱均匀的呼吸传来。
全身的血液在那一刻凝固住,从脊梁向下,冷汗紧接着渗出,谢晏词勐的起身,踉跄着跌下床,跪在地上开始扶着床栏呕吐,他本就没吃过什么东西,咳到最后,呕出的血丝已经多过了秽物。
谢晏词开始发抖,心脏颤动的更快,他像是在逃避,握着拳头不敢将视线向那床上再移一寸,直到有悉悉索索的穿衣声传来。
“皇上,身子还是不舒服吗。”皇后声音里也有一丝嘶哑,像极了昨日晚昔祝闻语的声音。
祝闻语,谢晏词掐紧了手,他已经分不清是箭伤还是心口,只觉得那股绞在一起的痛快把他撕碎。
“你为什么会在这......”谢晏词脸色阴沉如水,每个字都如同从牙缝中挤出的一般。
皇后从谢晏词身后下床,想要叫宫女进来伺候,却被他厉声呵住:“不许叫人进来。”
“皇上怕前朝的非议,臣妾自然也怕这后宫的流言蜚语,不过是履行自己的义务,赶在您班师回朝之际来探望受伤的夫君罢了。”皇后不以为意的笑笑,自己捡起穿戴好那落在地上的凤袍,轻声道:“您昨夜烧得厉害,拉着臣妾的手叫了一夜的闻语。”
“臣妾不会和闻语妹妹说的,皇上放心便是,这地上凉,您这病未好,还是先起来罢。”皇后十分体贴的到谢晏词跟前,想要拉他起来。
“谁许你提祝闻语了。”那双桃花眼尾染上了红色,皇后靠近他的那一瞬,谢晏词的手毫不客气的掐上了皇后的脖子,一点点用力,皇后的脸渐渐胀成了青色,只差了一口气的程度,谢晏词才松开她。
皇后顺势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十几岁的谢晏词尚且不论,大抵是自谢家被处决以后,他经历的东西太多太多了,就变成了一潭永远不会动容的死水,无论前面等着他的是什么,那张潋滟俊朗的面容永远都是一副不甚在意的姿态。
而此时谢晏词垂头跪在地上,脸上的绝望之色几乎已经难以掩饰,他低声道:“避子汤喝掉,这件事如果被第三个人知道,朕会杀了你。”
皇后咬了咬唇,默不作声的起来向殿外走去,差一步时,谢晏词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
“以后不要出现在朕的面前。”
皇后离开了很久,谢晏词才动了动身子,支起膝盖坐在床边,就这般坐到了月上柳梢,时间于他而言仿佛成了一场不会流血的凌迟。
他却想那场凌迟结束的再晚一点吧,活着让他死在这里也好,至少不要让月光照见他这副模样。
“皇上,您怎么还在这......!”李绪白日里把祝闻语伺候妥当,却始终没见谢晏词过来寻郡主,这才摸到了偏殿,才踏进了半步,就闻到了一股腥甜的血气,再向里走了几步,才看清了坐在地上的谢晏词,李绪大惊,忙想上前。
“别碰朕。”李绪伸过去的手被谢晏词避开。
“帮朕准备沐浴用的水。”谢晏词额前的碎发完全遮住眸中的神色,李绪不知发生了什么,却在那黑暗中也能依稀察觉到他的情绪快要崩溃了。
即便担心谢晏词身上的伤,李绪也不敢多言,只能马不停蹄的跑出去安排。
那箭伤昨日才重新包扎过,此时翻开的伤口还带着鲜红色,谢晏词置若不见,跨进那浴池里,将全身没过,有钻心的疼蔓散开,谢晏词松了手臂撑在浴池边的力道,放任自己一点点被吞没在那池里。
(男主和皇后没发生实际关系)
***
随着最后一场冬雪的凋零,春日终于在某个晨曦中生了新芽,自打那日和谢晏词做了那事之后,祝闻语也惊异,他竟连着两个多月没再来过这养心殿,就连李绪的影子她也没在见过,她曾试着问过守门的其他内侍,得到的答案也无外乎都是不知。
祝闻语索性便也不再问,她正乐得谢晏词不来她眼前发疯。
养心殿内的用度自然没话说,也没因为谢晏词不住在这便克扣下半分,两个多月过去了,祝闻语不光养好了身子,这日清晨更衣时竟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长了小肚子。
“郡主,这天气热了,这外袍就先不穿了吧,正好等下有宫人来给郡主送新的春装,郡主也不必费事再换一遍了。”宫女给祝闻语梳好发髻,见她额间已经有了一层薄汗,体贴道。
“嗯,好。”祝闻语用手呼扇着,点头答应。
晌午之前送春装的宫人便到了养心殿,一连十几个宫女排着队端着锦盒进来,祝闻语惊了下,谢晏词两个月不见对自己竟这般好了。
连着试了几件,不论是颜色还是样式,都很合她的心意,祝闻语穿着其中一件在铜镜前转了个圈,回眸见还有十几件在等着她,也到了该用午膳的时间,坐到桌前抿了口茶,温声道:“你们把衣物放下吧,我过后自己试便好。”
她本意是叫她们放到那边空着的台子上,只是话音才落,为首的一个宫女便将手里的锦盒放到了祝闻语面前用膳的桌上,她正欲再开口,那宫女却避着人冲她眨了眨眼。
祝闻语咽下了未脱口的话,清了清嗓子道:“我有些困了,午膳也晚些再上,你们快些出去吧。”
宫女悉数退下后,祝闻语小心的打开了那放到她面前的锦盒,里面叠着的是一件普通的红色宫装,她蹙了蹙眉,正欲将那宫装取出,手压进去的瞬间,那宫装却并未塌下去,有凸起的物件被压在最下面。
祝闻语掀开,果不其然找见了一个青色锦袋,和曹裕给她买首饰那日用的锦袋是一个款式。
她压下诧异,迅速拿了出来,钻回床上将帷幔拉下。
抖开来看,掉出了一块玉牌和一封被叠起的信。
那玉牌的雕工并不算精巧,祝闻语翻来覆去看了几眼,只能大概从那背后刻着的“岁岁长安宁”才觉出那大抵是送给自己的。
祝闻语扔到一旁,将那封信展开。
寥寥几眼,那封信从指尖滑落。
伴随着的,是祝闻语溃塌的世界。
被刺伤,被羞辱,被囚禁,祝闻语本以为,痛苦的滋味大抵也不过如此了,她以为她熬过了这个冬天,她以为她终于可以走向春天了。
压抑的抽泣声从喉咙中溢出,那落下的信被眼泪一点点浸湿,祝闻语的灵魂被一点点抽空,剩下的躯壳,就这般被绝望填满。
那封曹裕写给她的亲笔信上,只写了两件事。
小锦死了,她的母妃也死了。
祝闻语像是疯了一般又哭又笑,她一遍遍的无声张着口,问为什么不把她一起带走,为什么要把她自己留下。
无济于事,无论祝闻语如何绝望的破碎痛哭,她都被自己留在这个冬天了。
不知就这样过了多久。
祝闻语扯掉纱幔,一步步从床上走下去。
她没有什么值得失去了,只剩这条命,若是她们想要,便拿去吧。
谢晏词走之前,怕她自尽,便拿走了全部的尖锐的物件,可那匆匆离开的宫女,却落下了早晨替她削水果的一把匕首。
除了心被撕裂着一般的痛,祝闻语已经没有任何知觉了,她只是麻木的,跌撞着到了桌前,把那把匕首掐在了手里,走向着殿外。
“郡主,您怎么出来了,您不能......郡主!”
冬去未去,祝闻语穿着单薄的春装,浑然不知冷意。
“谁敢拦我,谁就直接去通知谢晏词来给我收尸。”
那些侍从面面相觑,却也不敢轻举妄动,祝闻语架在脖子上的刀毫不犹豫的用力,直到血染红了刀刃,终于有一条路从她的面前让出来,她朝着坤宁宫的方向走去。
她在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留恋了,她不怕死,她如何死也不重要。
但她要让母妃和小锦死的明白。
那条路好长,长到让她在脑海里重新走完了过去的二十多年,她好几次都要倒下去,却还是硬撑着站住,就这样走走停停到了坤宁宫的门前。
有宫人上来要拦她,尽数被祝闻语挥舞着那把匕首喝退。
“让她进来。”皇后的声音从内殿传出,那些宫人立马从祝闻语身边退开。
祝闻语踏着台阶而上,痛苦、绝望,都在见到皇后时的一瞬间被恨意席卷,那股如海啸般汹涌的仇恨在她眼里翻滚着,她咬着牙,就这般与皇后对视。
“小妹今日因为何事而来。”皇后笑笑。
“是你杀的。”握着匕首的手不断收紧,祝闻语看着皇后的笑意,快要抑制不住直接冲上前杀了她的冲动。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皇后接过身侧宫女递来的茶碗,低头吹着。
“我母亲死了,小锦也死了。”提起这两个名字,祝闻语的眼泪便不自觉的要落下来,她吸吸鼻子,生生被她憋在了眼眶里。
“母亲死了,那真的好遗憾,小妹啊,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这说话行事,总要讲些证据才是。”尝了一口那春茶,皇后挑眉开口。
嘴角那抹轻蔑的笑像一枚利刺,扎向祝闻语的心口,她举着匕首向着皇后刺去。
但终究变成了徒劳,祝闻语很被涌上来的宫人按在了地上,那把匕首也被打落在地。
即便如此,祝闻语依旧不肯低下头,噙着泪死死盯着皇后。
她看见皇后张了张口正要再说什么,却突然变了神色,连带着身后的宫人一同跪了下去,压制在她身上的宫人也松了手,祝闻语立刻撑起身子,跌爬过去捡回那把匕首。
回眸间,谢晏词已经站到了她身前。
祝闻语眼泪终于落下来。
如果她没有认识谢晏词该有多好,至少在母亲离开前的那一刻,她还能陪在母亲身边,而不是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上路。
那截白皙脖颈上淌着血的伤口格外耀目,谢晏词想上前,祝闻语的匕首却冲向了他,他并不在意,依旧向她走去。
“谢晏词,我母妃死了,你说过的,你说过你会帮我找到她的。”见他不肯停下,祝闻语的匕首又架到了自己的脖子上,她哽咽着开口。
谢晏词的脚步顿住。
他记得答应过祝闻语的话,但那日和祝闻语的争吵过后,他一气之下去了北境,那承诺也便这般被耽搁下了。
他以为来的及的。
但以为终究是以为,他失约了,就是失约了。
他看过祝闻语哭过太多次,可没有一次像此时这般,她就站在他面前,他却觉得她就像是那坠在地上的一滴泪,就快要在他眼前碎掉。
见谢晏词不说话,祝闻语的视线在他和皇后身上流转,突然低下头发出一阵癫狂的笑声:“我都忘了.....我忘了你们俩才是夫妻,我忘了你对我母妃也是恨的,谢晏词,你两个多月没来见我,是因为你早就知道了对吗。”
她望向自己的眼里再无其他,只剩下了麻木的冰冷和仇恨,谢晏词终于慌了神,开口道:“我没有。”
他不知道要如何解释,不知要如何告诉她过去的两个多月他去了哪里,他没有见皇后,他把自己日日夜夜关在偏殿里,除了来送折子的大臣,没有见任何人。
“我不信,谢晏词,你就是一个骗子。”祝闻语摇头,又继续道:“那你替我杀了她,谢晏词,你不是要我信你吗,你杀了她我便信你。”
“好。”她听见谢晏词轻声道。
他没有犹豫,拔了身侧侍卫的佩剑,在祝闻语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向跪伏在地的皇后,他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他只听到祝闻语说,杀了皇后,她就相信他。
“皇上!使不得啊!娘娘她,娘娘他已经有了身孕!娘娘肚子里有了您的龙嗣啊!”皇后身边的李付突然冲上前,跪在谢晏词脚边,高声喊。
死一样的沉寂在坤宁宫内笼罩。
“你在胡说什么!”谢晏词的剑直接抵到了李付的脖子上,眼底涌动着猩红的狠厉杀气。
“皇上,我已经按照您的要求喝了避子汤,臣妾问过太医了,便是喝过也会有意外发生,您真的想为了闻语妹妹杀了臣妾,至少,至少等臣妾生下这个孩子,她是无辜的。”皇后说着,竟也落下一滴泪来。
“皇上,您三思啊,如果并无证据是娘娘害死了荣王妃,您贸然杀了皇后,也会连累郡主被天下人所斥的。”谢晏词已经失了理智,踩过李付继续向着皇后走去,李绪也在这等消息下变了脸色,忍着惧意上前抱住他的腿。
“滚开。”李绪被一脚踢开,谢晏词周身笼着骇人的阴鸷怒意。
“谢晏词,别再装了。”祝闻语的声音轻的几乎难以听见,谢晏词勐的回头,她笑得疲惫,继续道:“我到了下面,也会诅咒你们这对狗男女不得好死。”
祝闻语闭上眼睛,高高举起匕首,朝着自己的心口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