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沈鸢猛然提起的一口气散了下去,身子一晃,手里的银簪子掉落在地。
两个人相对而坐,一场虚惊后,才发现各自身上都出了一层汗,半柱香前才感到寒凉的帐内立刻就变得燥热起来。
玉姿抹了抹渗出汗的脸颊,垂下眼睛,突然想起什么,又抬起头望着沉默不语的公主。
“殿下,奴婢刚刚,好像看到了汗王。”
沈鸢抬眸。
朔北国的岱钦汗王是大草原上的少年王,十四岁坐上王位,率领军队踏平了周边大小草场,邻边小部尽归囊中,在北方筑起防线,成为中原的缓冲带。
正因这少年王的威武功绩,大周朝为了边境安定,才要政治和亲。
也是这威武功绩,中原的人们皆言,岱钦汗王是长相凶神恶煞杀人不眨眼的恶兽,任何人见了都要三魂丢掉七魄。
这样的人,就算远远地看着,都很可怕吧?
只听玉姿说起她瞧见的岱钦:“我看到他坐在马背上,走在最前面,拿在手里的刀面上好多血,连着他身上都有了血…”
听起来确实像是人们口中说的那个凶兽。沈鸢的心有些沉,又握住玉姿的手腕。
“他,他长什么样,样子可怕吗?”
玉姿一怔,时间太短离得太远外面太暗,她没看清。她想了想,只能模模糊糊地回答:“我就看见他身上穿着好大一件皮毛袍子,黑乎乎的,他人也好大…”
“好像,好像一头骑在马上的黑熊。”
沈鸢:“…”那他的样子应该是很可怕。
两个姑娘都没说话,沉默了好一会儿,又抬起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噗嗤一声,两人同时笑了出来。
离开中原穿过草原,悲悲戚戚地走了两个多月,又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刚刚经历一场虚惊,险些就以为自己要死了。才安定,她们最先关心的居然是…汗王的长相?
“哈哈哈哈哈哈”
两人这时真被自己给逗笑了!
这大概是她们两个月以来第一次开怀大笑。
她们都不是自愿来的,她们来了也都再回不去,于是她们踏上行程便再无笑容。
只是压抑得太久,不甘得太久,实在需要契机发泄出来。
大笑过后,沈鸢突然觉得心里好受了些。
“殿下。”玉姿握了握她的手,深深望着她:“无论之后怎么样,都有奴婢陪着您的。”
沈鸢也望向她,弯唇颔首:“嗯。”
眼前这个身材高挑的奴婢刚陪她出塞的时候,也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虽然尽力服侍照顾沈鸢,却始终没有对她说过太长的话。
因为同是被迫的命运,主仆二人都沉郁得不愿多开口。但也因为这相同的命运,让她们此时只得相依为命。关系拉近后,那层隔在主仆之间的陌生便自然消失。
沈鸢心里突然没有那般孤寂落寞了。
“玉姿,我有些饿了。”她轻声道。
玉姿麻利地站起来:“我去给殿下找点吃的来。”
走到帐门前,帘子一掀,玉姿的身子向后猛地倒去,再一次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玉姿!”沈鸢倏地起身,猛然看到掀开的帐帘后,映出一个黑色的人影。
思绪短暂中断了一下,接着脑中便是玉姿的那句描述:
“黑乎乎的,好像一头熊。”
……
黑乎乎的,真的像一头熊。
沈鸢只觉得胸口一窒,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两步。
门口那个人迈了步子,迈进了帐内,余光瞥见坐了一屁股土的玉姿。
玉姿掀帐帘的时候他正巧进来,就被他宽宽大大的身子轻轻一撞撞飞了出去。她才反应过来,挣扎着要起来,之只抬头一眼,对上了他凌厉的眸子。
凉意直冲脑门!玉姿腿一软又差点跌坐回去。
这人,不就是她在帐外见到的岱钦汗王!
岱钦汗王离得她好近,从上而下冷冷的垂目俯视,盯着她的额头看,好像能用眼神穿透头盖骨把里面的脑子捣碎。
“汗,汗,汗,王。”玉姿结巴。
岱钦开口:“出去。”
漠北的蛮族有着自己的语言,与汉语并不相通,但此时玉姿却清清楚楚听到汗王说着汉语的“出去”。
她来不及惊奇,就爬起来伏着身子从帘子边边钻了出去。
忐忐忑忑地跑到外面,扶着围栏大口地喘气,夜风在脸上毫不柔情地剐蹭着。她瞬间就清醒冷静了不少。回忆起刚才的情景,她离得汗王那样近,近得能看清他脸上的汗毛。
玉姿一怔。
令人闻风丧胆的朔北汗王…长得原来并不像熊?
……
在逃出去之前,玉姿迅速短暂地给了里侧的沈鸢一个眼神。那眼神有些复杂,沈鸢却很好地接收到了。这个小奴婢,在提醒她一定要撑住。
沈鸢放松不久的神经又紧绷住。但她已经经历过一轮生死考验,已比进帐之前更沉稳一些。她是大周朝的公主,肩负国家的使命,接下来无论这个黑乎乎的人长相如何,要对她怎样,她都不能反抗。
沈鸢重新提起气,站起来轻轻福了福身,静静望着汗王走出来。
汗王绕过灶火,从黑暗里徐徐走出。沈鸢这才看清,他身上裹着皮毛黑亮的大氅,从肩头一直覆到小腿,整个人都撑得过分雄壮,这才让他远远看上去像一头黑熊。
他走过来,大氅领口之上的那张脸从阴影里完全显露,面对着沈鸢微微垂下。
他俯视她。
这张脸居然并不可怖!沈鸢与他对视,黑亮的眼眸中映出的分明是一张平整年轻的面庞。
因为被浓密的胡须鬓发覆盖着,看不完全五官,但那双眼睛却尤其特别。双眼皮深深的折痕扫在浓黑的眉下,凌厉得如丛林里的野狼。他垂目俯视她,眼睑折痕微微转浅,眼神里凭空又多了几分深沉。
沈鸢被这双威慑又慵懒的暗眸摄住,眼见他从容踏步越逼越近,沈鸢胳膊一松,手向后扶住榻沿,身子已倾斜。
汗王站定,负手看着她。“过来。”他道。
语气很平淡,但透着不容反抗的威压。
第3章 逗弄
汗王的卧帐极大,中央一件取暖火盆,四面就只放了简单的起居家具,整个卧帐里只站了两个人,实在显得空空荡荡。
但沈鸢仰起脸,觉得岱钦汗王离她太近,险些要把她周围的气流全部掐灭在这局促的空间中。
岱钦汗王还在俯视她,目光未动。
这目光太压迫,让沈鸢不敢对视,垂了眉眼。
下颌一紧,刚微坠的脸颊又被重新抬起。
岱钦汗王从黑绒大氅中伸出手捏住了沈鸢的下巴。
“害怕?”
沈鸢喉咙微颤,答:“我不害怕。”
她还记着父王的话,作为大周的公主,在外族面前不能露惧色。
但她这么个阅历浅薄的小姑娘的心思怎么能躲得过岱钦的眼睛?她眼里强压的不安畏惧全数落在了他的眼里。
岱钦微微一笑,唇上的胡须颤了颤。“你就是周朝人的公主?”他问。
沈鸢的头在他掌中轻点。
“一直是公主,还是才做公主?”
沈鸢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听说你们中原人。”岱钦眯起眼睛:“喜欢把奴婢假扮成公主送来和亲,当我们漠北游牧的人好蒙骗!”
沈鸢身子一颤。
历史上中原王朝也有把奴婢假扮公主送给北方游牧民族和亲的例子。有的时候对方辨别不出真假便顺利地联姻了,但有时候,对方却辨认出和亲者低贱的身份,恼怒之下不仅处死了和亲使团,还为了报复直接杀到边境大肆屠掠一番!
沈鸢虽然不是皇帝的女儿,但也是宗亲贵族后代,前来和亲无论如何都不算折辱朔北部。
但她此时却怕对方不信她,偏要认定她假充公主!
沈鸢努力控制着语调:“我是亲王之女,被大周天子收为女儿封公主头衔,又怎会有假?大周朝抱着十足的诚意希冀与朔北结盟,又怎么会随便派遣一个奴婢假冒公主?”
下颌更紧,紧得发疼。岱钦捏着大周公主下颌的指尖用力,摩擦带起皮肤的褶皱,令她的表情紧紧绷着不能放松。
“若被我发现你骗我,你要死,送你来的那个老头也要死。”
传来的隐隐痛感在加剧,沈鸢凝着一口气坦荡地对视他。
威压的目光渐渐松弛露出一抹淡淡笑意。
他松开她,满意地缓缓言道:“这么细皮嫩肉的,确实不像奴婢。”
沈鸢在内心里松了好大一口气。
垂眸的余光中突然覆上黑暗,她抬起眼睛,看到高大的汗王抬手拉开了束在大氅中间的系带。
黑色大氅松开,露出结实的肌肉。
“过来。”他道。
意思很明确了,今夜是成亲之夜,做夫妻的一件事就是宽衣解带肌肤相亲。
沈鸢怔怔。
“过来。”他重复,不多说一句话。
沈鸢知道自己应该有所准备。临行之前宫里的嬷嬷早教导过她如何服侍未来的夫君,那些十六年来第一次接触到的信息就像打入石头的钢钉一般,烙印深刻再挥之不去。
如今,就要这么落到实处了吗?沈鸢知道自己应该已有准备,但此时她分明脸颊滚热,红鞋里的脚趾都在微微蜷起。
硬着头皮,只能抬手去拉大氅的领口,她太紧张,抓了两次都没抓住,直到第三次才终于握住绒绒的领口。
湿腻腻的触感传来。
刚要回手看掌心,腰肢被突然笼住,猛地一托将她整个人拉进面前那人的怀抱里。
“啊!”她惊呼出声,转眼跌入黑漆漆的一片。
脸颊抵在对方的胸膛上,结结实实,却又带着柔软的弹性,瞬间烧得沈鸢脸上火辣。
岱钦一路看着眼前这个少女犹犹豫豫地伸手,笨拙地去拉他的衣襟,从脸红到了耳朵根。
漠北草原的豪放女子见惯了,乍见到这么个娇柔少女,岱钦觉得有趣更被挑逗起了兴趣。逗她的欲望攀升而上,直接伸手把她小小的身子拉进来,就想看看她到底能羞到什么程度。
果然她雪白的脸颊像被火烧红了一般,小手死死拽住大氅领口撑着身子。
“愣着什么。”岱钦道,因为逗弄得逞眉眼处有了点点笑意,像大人看稚嫩小孩般。
沈鸢喘了喘气,抬起脸来看向眼前的那片肌肤。
刚刚跌入汗王怀抱的时候她只觉得柔软又坚硬,与她料想的毛发丛生隔应皮肤的质感并不一样。
现在她鼻尖轻抵着他,更能看得清楚。原来岱钦汗王浅蜜色的肌肤是这么光滑紧实!
真实的汗王并不长相可怖,这个遥远草原上的少年王,被中原百姓心中的惧意幻化成了凶恶的猛兽形象。
除了攀在汗王左胸的一条深色刀疤十分扎眼。
刀疤又长又粗,呈现弯曲的弧形,沿着心房边缘的位置延伸了足有半尺长,像一条红蛇缠在胸/口。
象牙塔里长大的沈鸢猛地一凛,显然被这条从未见过的伤疤震住了一瞬,瞳孔收缩毛发竖起。
岱钦看在眼里,以为中原女子下意识地厌恶嫌弃自己这个草原汉子,顿时笑意收起目光重现寒意。
只这个中原女子此时根本没能注意朔北大汗的不悦,她的心神,全被一股突如其来的血腥味摄住。
那股血腥气味像是扑袭而来,连带着指尖层层加重的湿腻,让她心中的凉意浮现。
她松开紧抓的大氅毛绒领口,收回来张开手掌,一片殷红落入眼眸。
她面前的汗王刚刚屠戮归来,血染在身上粘在衣间,是刀下人鲜血淋漓的证据。
她看着手心的大片血渍,看着还未风干的血块渗出一滴,沿她掌纹蜿蜒而下延伸至雪白的手腕,与她的青色血管交/合一处。她看着,目光凝滞。
“看什么。”岱钦开口,眉心已收拢。他不知道这个小女子为何对他身上沾染的血渍看得那样入神,北方游牧民族冲突打仗家常便饭,大家就连眼前杀人都见怪不怪,为什么偏这个中原女子眼神这么惊恐?
岱钦向前踏出一步。
迎面而来浓郁的血腥味,让眼里的血迹更显殷红刺眼。沈鸢突然喉咙一紧,一股呕吐欲翻涌直上。
“哇!”
在岱钦再次靠近她的时候,她的头一扭。
吐了。
汗王:“…”
……
“你和他们说,我得了汗王的应允,临别前来见公主最后一面。”
那人用朔北的语言原封不动地翻译了出去。
“他们说,你可以进去了。”
“有劳。”
沈鸢裹着毯子坐在榻上,听着帐外的独孤侯请求守门的朔北部士兵放他进来,她感到惭愧。
明明告诉自己要坚持住,不要叫人看了无能懦弱去,临到关头,还是被一片血渍攻破了意志。
她清楚地记得汗王铁着脸走出去之后与手下的对话。陌生的语言从帐外传进来,断断续续,但她凭着一路上临时学习朔北语的功底,还是能大概猜到他们在说什么。
“她在里面,你们送点毯子吃食,再把里面收拾一下。”
“中原人太弱,就连中原的女子都比我们朔北女子差了一截。”
“如此,更要他们畏惧尊敬我们!”
真是丢脸!
沈鸢咬牙听着,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就是倔强得不肯落下。她太弱,连带着中原人都太弱,这让她怎么肯,再放任懦弱的泪水随意流淌?
“你是大周朝尊贵的公主,你的一言一行代表着大周朝的形象。”父王的告诫,从前她一知半解,如今她全然明白了。
帐帘掀开,岱钦汗王口中那个“送她过来的老头”走了进来。
“殿下,臣听闻您刚刚突感不适,现在凤体如何了?可需要再传唤营前御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