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做扎那的姬妾也并不容易,他有时也会粗鲁地打她,但总好过有了上顿没下顿的奴隶生活。有了男人的保障,草原的生活终于不再苦寒,她以为她终于又可以过回曾经安稳平和的日子了。
直到半个月前的那次劫掠完全打碎了她的美梦。那次劫掠,大余人的马蹄毫不留情的踏在男人和孩子们的背上,血肉遍布营地草地染红千里。一如当年朔北人对她家乡的侵略。
大余人杀了男人和孩子,只把女人带走。她也不能幸免,被扎那从被窝里踢出来,一个脸上刀疤的敌人轻而易举地将她扛上马背,在她第一次反抗时一拳打脱了她的下巴。
那个时候,被掠杀者的首领扎那正躲在尸体堆下瑟瑟发抖。
她在大余人的领地里自然受尽折磨,不过她能忍耐。做了这么多年的女奴,早就学会了以忍耐换生存。
生的意志一如既往地顽强,只要能活下去,如何都要挺住!
好在岱钦汗王的铁蹄踏破大余人的营地,受尽折磨的半个月后她终于得救。但刚被就回朔北的领地,那个把她踢出去的男人就又要打死她!
凭什么?这么多年来,受鞭挞受指使甚至受侮辱,她都坚强地活。可如今她好不容易从死神手里挣脱了,那个吓尿裤子外强中干的男人却堂而皇之地要再次剥夺她的性命!
她终于忍不住了,生存的欲望被一次次胁迫摧毁后化为极致的怒火。她用尽力气,把心底的愤怒和不甘通通发向这个混蛋。
既然你要我死,那我就拉你一起死!
只是,力量天生悬殊,无异于以卵击石。
女人仰面倒在地上,听着鲜血流淌地面的汨汨声,意识随着生命渐渐消逝…
看来还是…没能活下去。
谁让她身为女人,又生活于草原。在弱肉强食的原始社会里,女人实在是…太弱了啊!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听到另一个女人的叫声,叫声很弱很低像是竭力压抑恐惧。
那是朔北新晋的王妃发出的惊呼声。她远远地见过这位周朝公主,纤瘦的身子,苍白的面容,看起来比她还要柔弱。
这样的女孩总让她生出同病相怜之感。
于是她在最后一刻祈祷:希望长生天能保佑她,让这个姑娘有幸能得汗王的宠爱,让汗王不像扎那那样爱虐待女人,让大余人的马蹄不会踏上汗王的大帐…如此,这位可怜的周朝公主便能长久地受庇护,不用遭遇如她一般的厄运。
女人仰面躺着,最后一缕意识随风消散。
沈鸢站在岱钦怀里,惊恐地张开嘴,看着眼前的画面却再说不出一句话。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看到有人死在她面前。
扎那得意地直起身子,拳头举在面前耀武扬威般地拿嘴吹了吹气,将指节上沾的血肉吹走。
帐外聚集了许多人,慢慢聚拢过来,男女老少,都沉默地望向对立的这三人。
沈鸢仰起脸去看头顶岱钦的神情。岱钦面容严肃阴沉,但看不出任何恼怒。
“来人把尸体收了。”他下令。
人群里迅速钻出个奴隶打扮的小个子男人,苟着腰上前把尸体托下去,未干的血迹像流星扫尾延伸了一路。
聚集众人的目光又跟随尸体的移动转移,目光里见不到多少害怕,好像一切都司空见惯习以为常。
岱钦望着弟弟,声调冰冷:“你长大了,我管不了你太多,只是以后你要打人或者杀人,别在我眼皮底下。”
扎那嗤了一声,不以为然,反而还沉浸在终于打死那个“敢反抗的女人”的成功里洋洋得意。
岱钦仍旧保持搂着沈鸢的姿势转身离开,目视前方走得很快。聚集的人群纷纷退开,为尊贵的汗王让出通道。
远离人群,怀里的小人儿往下突然一沉,岱钦手臂下意识地用力,支撑住了沈鸢要放软的身躯。
“害怕就回屋。”岱钦低头望着沈鸢:“这次没有直接吐,倒是有进步。”
怀里的沈鸢撑着他的臂膀直起身,低头沉默。岱钦饶有兴趣地看她的头顶,想看看这个娇弱的王后要怎么被那鲜血淋漓的回忆吓哭。
如他所愿,沈鸢重新抬起头,脸色的确比之前更加苍白。
但她没有吓哭,只是低声问:“那个女人的死,就这么算了吗?”
虽然是亲王,但众目睽睽之下随意杀人,杀的还是个无辜的女人。沈鸢从小到大,身边所见所闻都是善意和蔼,父王母妃待人也从来亲切,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如今她认真地问汗王,清澈稚嫩的目光中显露着对这一切的无法理解。
岱钦道:
“一个奴隶出身的姬妾而已,死了便死了。”
“她很倔强,敢拿命和别人拼一拼。但她也很弱,太弱的人,在这大草原上活不长久,死,也不过就是早晚的事。”
“大草原上永远不缺的,就是喂养雄鹰的死人。能够早一步侍奉全知全能的长生天,她应该感恩。”
岱钦松开她提步向前。
“我还有正事要议,你自己回卧帐里休息。”他负手侧过脸来,道:“这次不要再随意出去乱跑。在这里没有什么绝对的安稳,要是你这副身板着了凉或者碰到了野兽,只怕随时一命呜呼。到那时管你是王妃还是公主,照样要像那个女人一样丧命。”
他抬了抬手,卧帐外等候的玉姿得了指令小跑过来,扶住了摇摇欲坠的王后。
“殿下…”玉姿在沈鸢耳边低声唤。
沈鸢伸出手给了她回应,道:“我没事,让我在这站一会。”
沈鸢立在卧帐外,眼前是汗王渐行渐远的背影。她又回忆起前一刻他和她说的话。
原来在这漠北的草原上,没有什么是永远稳定的吗?没有严密的秩序,没有森严的规矩,便没有绝对的安稳。纵使她已身为王妃,也不过是依附汗王而生的脆弱生命,若是不幸身死,也是稀松平常。
与那死去的女人竟无甚分别。
那汗王呢?就连汗王这样的最高者,也不是永保王权的吗?
她想起今日岱钦教育扎那时,扎那□□裸的威胁的目光,想起不久前西部的大余人侵入朔北腹地掠杀的生命。
沈鸢觉得,她所感受到的一切,与在大周如此不同。那种特有的野蛮、原始、混乱、残酷、冷漠,让在皇权稳定的中原生活了十六年的沈鸢感到陌生。
启程那天,父王母后站在皇后的身边目送女儿离去,极致的华冠丽服遮不住他们脸上痛苦不舍的神情。
只有站在中央的皇后,在高台上冲着她微笑。那时沈鸢只以为是皇后在用笑容安慰她。
其实,皇后一早就知道这样的苦寒之地意味着什么是吗?一早知道远离统一与规制的漠北,究竟是怎样一种情境。
原来那笑容,是庆幸。庆幸能够用一个宗亲女子替代自己的女儿,去过这样的生活。
沈鸢展开手掌,把脸埋了进去。
“殿下,用帕子擦擦泪。”
沈鸢惊诧地抬起脸,眼前出现一张陌生的脸庞。没有胡须的覆盖,让她能够一眼认出他脸上的温润清秀,如一颗池水中闪烁温光的明珠。
那是一张中原人的脸。
英俊的人微微一笑,抬手递过来一张叠好的帕子。帕子在他手心轻轻展开。
“若您心中难受,在臣面前哭一哭就是了。”
他笑道,笑得温和。
第8章 赠帕
沈鸢不明白自己为何就这么快地放下戒备,面对送入眼帘的雪白帕子,她自然而然地接过。
收手想擦拭泪珠,却发现眼角并无泪痕。
无数次告诉自己不要轻易哭泣后,她终于哭不出来了。
于是只用帕子轻轻拂过脸颊,重新叠好帕子,冲对面那人感激地一笑。
对面的人颌面干净,没有像朔北人蓄起浓密胡须,因此整张年轻干净的面孔清晰的呈现在沈鸢眼前。
他微着笑望着她,那种和煦温柔与亲切唯有同根同源的同族人之间才会存在,顿将沈鸢带入一片暖意中。
虽然沈鸢还完全不认识他。
“呀!杨大人!”身旁的玉姿睁着圆圆的大眼睛唤道。“您怎么来了。”
杨大人?
这就是玉姿口中的那个留在朔北国的中原人哥哥?
沈鸢好奇问询的目光投向他。
杨大人退后两步推手躬身,向沈鸢行礼。
“臣杨清元叩见公主殿下!”
他没有用朔北国的王妃称呼她,而是首先称呼她大周公主的身份,所行的也是大周朝的君臣之礼。
一时间让身在朔北营地的沈鸢有些恍惚。
“就是这位杨大人,之前送独孤大人来见您,又帮奴婢拿的吃食和衣物。”玉姿道,又凑近沈鸢耳边:“他现在跟在汗王身边,是汗王的臣下。”
沈鸢惊奇地望向杨清元:“杨大人之前是在大周朝廷里做过官吗?”因他刚才的一言一行,都太像是读书人,而玉姿一口一个“杨大人”,又让她更确定他曾在朝廷为官。
只是一个周臣,如何来朔北易主?
杨清元没有否认:“臣确实曾效忠朝廷。只是机缘巧合之下来了漠北草原,又机缘巧合之下遇见岱钦汗王。这才留于朔北国,做一名帐中客罢了。”
原来是周臣转投他国,成了汗王的门客。只读书人的道理中,从来是一生一主,背主转投异族,无异于卖国。
沈鸢心中刚刚升起的热情与亲切,转瞬间退散。
她清浅目光的由暖转冷杨清元怎会看不到?许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杨清元只是豁达地微微一笑,微微躬身,再次向沈鸢行礼。
“臣能见到殿下已是荣幸,不敢再叨扰,臣就此退下。”
沈鸢无言地点头,抬手想把帕子递还给他。
“一条帕子而已。”杨清元没有接,仍是保持行礼的姿势:“只是在这马背上生活的蛮族习惯了慕强凌弱,殿下即使身为王妃,但若轻易显露脆弱还是会受他们的轻视。因此臣才劝殿下,莫在外人面前落泪。”
他一句一句地劝诫沈鸢,仿佛此时不是汗王养在帐中的臣,还是原先那个侍奉□□的周臣。
“往后殿下如有任何需要,尽管差玉姿姑娘找臣便是,臣定会倾力相助。”
杨清元俯着身子低头说完最后一句话,转身走开,没有留给沈鸢任何与他再对话的机会。
沈鸢目送他离开的身影,低头望向手中他给的帕子。帕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上面绣上的一株红梅已经掉色泛黄,想是放在身边收藏了很久。但原主人细心维护,这么多年帕面仍旧雪白。
这样柔软的绸帕,这样精致的绣工,是中原才有的物件。
沈鸢小心翼翼地收起来。虽然初始那一刻她对他的易主行为心存芥蒂,但能在荒凉陌生的草原上碰到一个同族之人,还是让她内心深处感到慰籍。
“他怎么才说了这么两句话就走了?奴婢还想着好不容易碰到个会说汉语的人,兴许能让他和殿下多聊聊呢!”玉姿显然没想那么多。
“说什么呢。”沈鸢转头道:“我是汗王的妻,他是汗王的臣,男女有别君臣有别,怎可在这么多人面前走得太近?”
“哦。”玉姿受了训导,低下脸。
沈鸢摇摇头,真是拿这个姑娘没办法。她明明在宫廷里呆了那样久,才来草原没多久却立马沾染了这里随性奔放的习气,竟然将过去宫廷驯化出来的规矩礼教都抛之脑后了。
但沈鸢确实羡慕玉姿。都是一起来的朔北,玉姿极强的适应能力却能让她快一步适应下来。
“回去吧。”沈鸢望向蓝蓝的天空,道:“早上咱们还什么都没吃,拿点东西来,咱们一起吃。”
玉姿抬头眼睛又亮起来:“是!”
两个姑娘一步并行回去,一路上那些朔北的平民与卫兵还是会如之前那样朝他们投来好奇追随的目光。
不过才一个夜晚与一个清晨,沈鸢经历的却要比过去十六年都多得多。这让她的情绪也调整得更快,不久前才生出的悲伤痛苦情绪很快就被她压进了心底。
她听进了杨清元的建议,挺起胸膛坦然地接受朔北人投过来的观察打量的眼神。
……
朔北人的生活习惯与中原人真是大大的不同。这里没有太多蔬果米粮,大多人平常吃的就是牛羊肉与奶制品。
早上和中午沈鸢都只吃了些干奶酪化开的奶乳。这是朔北人的饮食习惯,他们只有晚上才会食用肉食,高等的贵族也才有条件补充从南部生产的米面果干。食材单一,又无太多营养的补充,确实比盛产鱼米地大物博的中原相差甚远。
玉姿倒是没有什么,从小吃苦惯了,饿肚子是常有的事,现在来了漠北草原反而能与主子共享上等的乳酪肉食,本就比之前的生活品质提高了好几倍。但她只担心沈鸢,公主的身子单薄亟需补充营养,但从早上到现在她分明只喝了两碗羊乳,这么少的食量,能撑得住吗?
玉姿从行囊里翻找着,却找不到多少剩余的吃食,只得跑出去再问问服侍汗王的手下,找些珍贵的米面干果来。
“别去,回来。”沈鸢坐在地毯上叫住玉姿。“既然已经来了这里,凡事还得多靠自己,莫要再总是麻烦汗王手下的人。”
玉姿只得退回来。沈鸢碰了碰毯子,示意她一起坐下来。
玉姿摇头:“奴婢在旁边就好啦。”
沈鸢道:“坐下吧,没事的。”
主子都这么说了,玉姿就坐到了毯子上。
她把炉子重新生上火,架起碗来融化乳片。倒不是因为饿,而是实在是寒冷入髓,就算白日里生火,帐篷裹得严实,也抵不住凉意从地底源源不断生出来。
“都来了两天了,他们也没派个人过来伺候,这是把咱们撂这自生自灭了?”玉姿心里不平,带着懵懂的大胆,忿忿拿勺子在锅里搅拌。
这确实不像是正经对待王妃的样子。和亲以来没有任何仪式也没有安排照料的随从,沈鸢的饮食起居从头到尾都是陪嫁侍女玉姿一个人照顾。
这样的姿态,完全不像是对待一个正经王妃,而是侍妾。
不过想想也是。大周王朝不堪边境常年遭受侵扰,为保和平和亲女眷,还带来大批大批的物资财富,本就是以低姿态相待朔北。这样的情况下,朔北人又怎会真的尊重她这个和亲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