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沈鸢的眼前出现岱钦模糊的轮廓。
像是在被野兽捕猎,被捕获的猎物不能动弹,伏在下面等待致命一击。但捕食的过程从来漫长,必然要被翻来倒去观察尝试,以便猎者寻找最佳部位加以享用。
这对沈鸢来说简直难熬。
脑海里出现了扎那姬妾倒地生命消逝的画面,出现了篝火旁的大余女人被扎那击打的画面。
她现在不就是那些女人!
“放开我!”
呼叫声脱口而出,沈鸢下意识地想要抗拒侵袭,用尽全身力气翻身而下,伸出的脚掌踏空,忽地翻离榻沿跌落在地。
黑暗里她听到榻上那个人用朔北语恼怒地低声嘟囔了一句。一转眼,她又被那人强行拽了上来。
一抹明亮的银光流星般划过,沈鸢的右腕一绷,攥着银簪的手被岱钦停在半空。
刚刚跌落的时候沈鸢双手着地,无意间摸到了一根尖锐的东西,被岱钦拉回榻上的她意识不清,自卫的本/能促使她攥着它刺向岱钦。
就是这一停顿,让眼前黑压压的一片豁然明亮清晰。
现在她清醒过来,看清了手里的物件。是她第一天和亲的时候,掉在地上用于自戕的银簪。
簪尖抵着岱钦的胸口,抵在他胸前那道红色的伤口上,尖头压进一星半点,从那微陷的窝里渗出一颗刺眼的血珠。
“你想杀我?”岱钦的声音从黑暗中传出。
“没有,我没有。”彻底清醒的沈鸢意识到自己冲动险些酿成大祸,急忙想要解释。
手一松,银簪子落进毡被,藏入黑密的绒毛丛中,血珠沿着纹理缓慢滑落,在沈鸢眼前形成一道断续的轨迹。岱钦始终盘腿而坐双臂撑着两边膝盖,宛如雕塑般,并不在意这颗豆大的血珠正将隐隐痛感提上心头。
“我只是,只是还没准备好。”她硬着头皮解释道。
岱钦的气息持续拍打在沈鸢额头,模糊的面孔看不清神态,沈鸢想要探寻他情绪的企图落了空,只能在未知里忐忑等待。
她见识过朔北人的凶残野蛮,知道他们对待女人从不留情,能用武力解决就不会选择其他更温和的途径。
如今她无意间刺伤了汗王,违逆了汗王,汗王又怎么会放过她?
沈鸢垂下眼睛,做好迎接武力的准备。若他真的要这般轻视对她,她必扣住银牙不作屈服姿态。
不过料想中的冷酷对待没有来临,沉默半晌后,沈鸢感到那股拍打额顶的气流从紊乱渐渐有序,她听见对面的男人开口。
“过来,不要怕。”
沈鸢抬起眼睛,面前的岱钦投射出的目光平静如常,没有怒意。
“把外裳退了。”岱钦又说。
自和亲以来沈鸢一直和衣而眠,层层叠叠的衣服像她的盔甲,给予她慰籍。此时她身在榻上,穿戴还是整整齐齐的。
沈鸢别过脸去。
岱钦伸手,把她拉过来。
和第一次的相亲一样,岱钦的胸膛虬结且滚烫,沈鸢本就通红的脸颊轻贴着,与它互换着温度。
静谧里,她的耳畔似回响起今晚竟珠的话。
“汗王,不打女人。”
沈鸢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不去感受摩挲游走的长着薄茧的大掌,不去感受宽大的手心顺着起伏转折向下。
该来的还是要来,只不过如竟珠所言,她面对的男人,已经算能优待女人的人了。
拥她入怀的男人低下头,低沉的声音在黑暗的卧帐内回荡,声调平淡但压迫感十足。
“不要乱动。”
“嗯。”
第11章 瘀痕
沈鸢脑袋空空卧在榻上,直到玉姿从帐外掀开帐帘哈着气冻得瑟瑟地走进来,久违的日光照进黑暗打在她雪光盈盈的背,优美的曲线上划出银雪色弧光。
“殿下!”
公主的臂上布着几处微红的瘀痕。玉姿哪见过这种场面,还以为公主得了什么恶疾,不由得惊呼出声。
她踏脚上来,顾不得什么奴仆规矩,就要抓住沈鸢把她翻转过来。
“您,您这是怎么了,您这是怎么了!”
榻上原本安安静静卧着的公主倏地起身,迅速捂住玉姿的嘴。
“别乱叫,别让外面的人听见!”
玉姿的下半张脸被捂得严严实实,两只滴溜溜的大眼睛直盯着公主看。
两两对视,凑得好近。
“噗!”对面的公主朱唇一抿,笑出了声。
公主这是魔怔了?受了伤怎么还能笑得出来?玉姿更加不明白了。
沈鸢笑着松开手:“我没事,不过是他无意间下手重了些,很快就会消掉的。”
他?
玉姿突然反应过来,这是在汗王的卧帐啊!
啊啊啊啊!
脑袋一懵,火急火燎撩裙上榻的玉姿又一把栽翻在地。沈鸢抓住榻沿伸头去看,看到玉姿冒个头出来,脸上又红又羞。
玉姿道:“昨晚您…”
沈鸢收了笑容垂下眼睑,平淡温柔的脸蛋上残留的粉红晕在凌乱的鬓发下,以往的苍白虚弱终于有了一抹亮色。
她抿抿嘴唇,玉姿就心领神会。
“殿下现在还好吗?”玉姿问,还是有些担忧。公主神色虽无异,但身上的淤痕却是实实在在的,据她自己所言是汗王无意造成,又真的是无意吗?
“还好,就是有些想洗漱。”沈鸢别开目光。
“奴婢给您打水来。”说完,玉姿就转身跑了出去。
日光再次穿过帐帘缝隙照射进来的时候,玉姿回过头瞧了沐在日光里的沈鸢一眼。
她曾以为沈鸢会哭会受不了,现实里的沈鸢脸上却没有流泪的痕迹,甚至还能笑出来,这与她想得不一样。
玉姿转回头,帐帘在身后闭合。
重浸黑暗的沈鸢伸出手,指尖触在手臂内侧的小小一块淤痕上,按了按,好像确实有点疼。
是昨夜岱钦留下的,但她知道他是无意为之。
他手劲太大,像斧头劈在豆腐块上。只不过昨夜她被初经人/事的疼痛钳制,根本无暇顾及这点不适,稀里糊涂真到了白天才反应过来。
那段旅程太过漫长,她第一次看到教导嬷嬷拿来的图册的时候就已经有了阴影,如今更是让这阴影愈发深重挥之不去。
原来图册里画的那种情意缱倦根本就是假的!
沈鸢躺倒榻上,望着帐顶出神。
脑袋空空,分辨不出来自己当下到底是什么情绪,是什么心境。
她以为她熬不过来,但其实她还算平稳地挨过了这一关。
父王、母妃、独孤大人,你们让我坚持住忍耐住,以前我觉得好难。但如今我经过这几日,突然觉得,其实没有那么难,可以做得到。
沈鸢合上眼睛,翻个身把头蒙进毡被。
漠北水源稀缺,为了供应生活需要,朔北的大营就安扎在河流旁边。四月初的河道解了冰封,终于能有现成的水源拿来使用。
但河道毕竟只有一条,普通平民日常根本没资格多用水,顶多解决一下基本饮水需求,洗澡什么的想都别想。幸好玉姿凭着王妃侍女的身份,硬着头皮用现学不久的几个词语和汗王的手下交流,恨不得手脚都用上,这才拿到了足够的净水。
沈鸢泡在木桶里,紧绷的神经终于在温暖中渐渐放松,她餍足地喟叹,闭上眼睛任由玉姿帮她擦拭。
……
沈鸢履行前日的承诺,拿了压箱底的冬衣送给竟珠,也见到了其他两个侍妾。
她们和她一样的年纪,有一个甚至看上去比她还小些,从先前的小部落里并过来,母语与朔北语不完全相通,话便说得不太利索。
“是娘娘善心,给咱们天大的恩赐。”竟珠对她们说,她们就都跪倒谢恩。
三个小姑娘皮肤被常年日晒风吹侵蚀得皲裂黝黑,冻伤的红晕常年挂在脸上,常年营养不良骨骼发育有限,这样的样貌着实说不上多美。
唯一夺目的是她们的眼睛,在平淡无奇的面庞上闪亮,如山峭岩壁未经开采的黑晶石,天然、质朴、不经雕琢。
她们齐刷刷地跪地仰望沈鸢,把她当作了长生天派下来拯救她们的神女,膜拜之情呼之欲出。
“只是几件冬衣而已。”沈鸢捧着译书,一个词一个词地翻译过来说给她们听。
竟珠道:“娘娘带来的不仅仅是这几件冬衣。中原来的车队把娘娘交到长生天选中的王的身边,也带来了满车满车的财物。汗王手下将军卸货的时候我们就在旁边,那么多绵、缯、金帛与食物,简直比我们这里一年的产量都多。将军把它们分发给士兵和平民们改善生活,让大家能有好日子过。大家嘴上不说,但心里都感恩娘娘,觉得娘娘是长生天特地派到人间来的呢!”
沈鸢的和亲的确为朔北运来了丰富资源,那些数量充足的粮食与绵帛,作为和亲公主的嫁妆,最后都进了朔北囊中。
游牧民族靠天吃饭,秋冬之季断粮断水几成定律,入侵中原边境打家劫舍以充盈物资慢慢成了他们的惯例。
去年年底大周的边境再次迎来这惯常一击,许是因为这次朔北突破了以往边界再将势力顺势向内挺进,而大周内政也有颓败混乱之势,冬季刚过周朝皇帝就派了信使议和,借着和亲运一波物资送给朔北,好安抚这难缠的北方兄弟。
是以那日沈鸢抵达营地,朔北的部将注意力全在她的“嫁妆”上,对她这个活生生的王妃反倒不怎么在意。
沈鸢当时只觉得憋屈,现在听到竟珠的话,反而顿生些许慰籍。至少自己还有背后这些实物作为支撑,可保她在朔北的地界上不至于太受轻视。
竟珠跪着上来近到沈鸢膝前,嘴唇轻轻碰了碰她指上的玉戒。
“娘娘的大恩大德奴婢们都记在心里。”
玉戒散发的温润光泽为自己镀上了一层微弱的苍黄色滚边,戴在沈鸢的拇指上过分厚重,压得她的指尾弯折向下。
这只玉戒原本不属于她,是昨夜岱钦把她放在怀里温存时,玩笑似的从指上摘下来戴到她的拇指上的。
她在黑乎乎的卧帐里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只觉得滑腻腻地压着她的指,圈口太大总要滑到指尖。她攥起拳头扭了扭身子,缩进岱钦紧实的怀抱里才避免了玉戒再次滑出。
岱钦自始至终沉默寡言,许是以为她不懂朔北语,而他也不想说汉语。送她贴身玉戒,抱她静静睡去,黑夜里相对无言只有规律的气息,可能就是他表达餍足的唯一方式。
竟珠知道这只玉戒的来历,她握住沈鸢的手背抬头仰视她。“我们都会本本分分地呆在自己的帐子里,没有汗王的召见绝不会乱跑的。”
沈鸢:“…”怎么还在担心她嫉妒的问题?抬眼看到另外两个姑娘也都恳切地点头,她更无奈了。
没办法,这群奴女的生命都系于主人身上,担惊受怕不知道新来的主子会不会吃醋从而迁怒她们,确实是人之常情。
沈鸢没有再加解释,颔首应下,起身走出了竟珠的住处。
草原上形不成规整系统的城市,人口聚集在这里,搭起一个个独立的藩篱和帐篷,摆好生活起居的设施与工具,露天排布如繁星般散落于广阔平原,在晴空下一览无余。
“哎呀,出来一趟鞋子都沾了土了,不能穿了。”玉姿低头看沈鸢的鞋。“等回去奴婢给您拿一双新的。”
沈鸢低头看去,绒边藕色靴子上果然沾了许多泥土,这是她出嫁前母妃为她亲手缝制的。
母妃一边缝一边落泪,行程匆忙只能熬夜赶制,熬得头发都白了,视力都模糊了。她说必须要找上等的兔毛滚边,密密实实地缝在鞋子里,漠北寒凉不比淮南,她怕鸢鸢去了那儿被冻伤被冻坏。
没想到才穿这么一回,就被草泥所损。
“回去仔细擦擦就能再穿。”沈鸢道。
地上的一颗小小的石子忽然动了动,翻滚一圈“咯噔”碰在靴底边上。
大地似乎在震动。
沈鸢仰首,湛蓝天空白云游走忽聚忽散。
有什么…在震动。
“娘娘,娘娘!”竟珠躲到沈鸢身后,抓着她的斗篷绒边不松手。大地的微震似乎是对草原人发出的明确信号,竟珠惊呼道。
“是大余人来了!是大余人来了!”
第12章 战事
骏马嘶鸣划破长空,沈鸢极目远眺,天地交接的苍青色的地平线上,岱钦的黑绒大氅舞动于雪白马背。白马坐骑在天幕前高抬前蹄踏于云端,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在空阔天地间展开。
岱钦骑马奔去,他的身后跟随许多人,都骑着骏马举着明亮腰刀,马蹄翻飞溅起满天尘土。
竟珠还满眼惊恐地抓着沈鸢的袖口,这一片居住的牧民也都放下手里的劳作忐忑不安地望着奔远了的汗王马队。
“真的是大余人来了吗?”沈鸢转头问竟珠,预感到事态不妙,兀自保持着镇定。
竟珠嘴唇发抖:“一定是他们,一定是他们过来报复我们了!以前有别的部落入侵的时候,大地也是这样震动,汗王的军队也是这样奔走,一定是大余人的军队!”
岱钦之前的西北草原上,分布着大大小小十来个部落,部落之间各分地盘泾渭分明。在残酷的自然环境中,它们为了资源和权力,用持续的流血战争征服与扩张。
老汗王还在时,朔北部还只是十多个部落之中地盘最大军队最多的部落。老汗王励精图治,才使朔北根基渐稳,到了岱钦这里,父亲留下的政治遗产与他的英勇善战相辅相成,将朔北推上草原王者的宝座。
只小虾吃完之后,另一边的大余人也异军突起,终成隐患。
几个汗王座下的兵卫骑着马奔到沈鸢面前,同行的另一个人身材明显清瘦面容则是中原人长相。沈鸢定睛一看,认出了他是之前见到的杨清元。
兵卫给了杨清元一个眼神,只见杨清元对沈鸢道:“请殿下随我们回去。这里不安全。”
沈鸢肃穆面容问:“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杨清元答:“似是大余的军队突袭了西北边境,边境陷落,他们直入已到腹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