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知道。”
汪淼细长目眯着:“听宫人说是来了这里,怎么,不在吗?还是,不想见臣?”
声调慵懒,这样的英伟之人忽然使了这样的声调,反叫人不寒而栗。
李太妃就是这样的感受,迎着汪淼刀子般的目光,感觉脸上的胭脂油脂都被刮掉一层。
她就眼珠不听使唤地往偏殿看,汪淼顺着她的目光,脸缓缓转过去,看了一眼,再转回来,冲李太妃一笑。
刀子再刮一层,要入了皮肉。
汪淼握着悬腰间的长剑剑柄,朝偏殿走。
李太妃吐出好大一口气。
“母妃,为什么叹气呀?”小皇帝后仰着头问她。他一点都不明白,母后和母妃为什么都这么害怕汪爱卿呢?汪爱卿明明是个慈祥的老爷爷呀!
李太妃摸摸小皇帝的头顶,只无言。
汪淼入了偏殿,抬眼便看到曾经的皇后,如今的太后。她一如既往的珠光宝气华光溢彩,只是素着面孔未施粉黛,倒与那身华服格格不入。
陈太后望着他走进来,冷冷言道:“你又想怎样?”
被他揉烂的檄文扔在她面前。
“太后冒死给汝南王送的信,终于等来回音了。”
陈太后黯淡的眼眸里闪过异色。“你…”她嘴唇颤动。
“太后叫宫人用贴身衣物送信出宫,到云如海府上,再由云府快马加鞭出京都跋山涉水到汝南王封地。这一环一环,环环是险境,太后竟然也有魄力做成了这事。”
汪淼伸出大拇指,紧接着又摇头喟叹:“看来是老臣疏忽了,封城的时候竟然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陈太后嘴唇颤抖得更猛烈,她睁大眼睛,头冠的珠花直颤。
怪不得,怪不得这一天下来,身边服侍的许多人都不见了。她能想象到她们被汪淼押起来严刑拷打的场景。
“你…你把云家怎么样了!”
汪淼眼底阴沉:“云如海其人勾结逆贼,蛊惑太后,应满门抄斩!”
陈太后从榻上跌坐至地。
“你…你不能这样做!”想要冲出去,眼前一道银光闪过,拦住了她飞奔向前的脚步。那长剑的剑光太过闪亮,将她一瞬间激起的勇气尽数劈碎。她一停步,修长的身躯不自主地倾倒在地,满身珠宝剧烈摇曳,落了一地。
“我可以再写信,可以重新写一封信…”
“没用了。”汪淼丝毫不为所动:“你这封信可是给了那些藩王帮了大忙啊。密信已经送出去了,还想再收回来?就算我同意了,你觉得那几个藩王,他们能同意吗?”
既做了他人手中刀,刀未用尽,又怎会收回?
可笑!
汪淼站在她面前,俯身狠狠地嘲笑她。
开弓没有回头箭,她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没有其他路可走,事态早已超出了她的掌控,只能叫她承受这所有后果。
陈太后两眼茫茫,汪淼那得意的脸孔逐渐模糊退去,眼前似乎又出现云如海的面容。
他是她的表哥,从小玩在一块关系还算亲密,但她自嫁入皇室,就再看不上这些不上道的亲戚。
区区一个校尉,不会经营不懂官场人情,这么多年也只有这么个品阶,朽木不可雕也,怎么能入她堂堂皇后的眼?
直到大势已去,京都染血,众人或死或屈服,最终还愿意为她出力的,就只剩这一人。
“臣受先帝之恩,一路濯升提拔,才有如今的官职地位,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责无旁贷。”
“臣必不负太后所托,将密信送达汝南王沈珏手中,令奸臣诛杀,令陛下与太后脱困,令我大周重归太平!”
“定不辱命!”
军营里,河间王沈誉派来的于蒙看着眼前这位大名鼎鼎的汝南王,心里的焦躁怎么压也压不下去。
当初要起兵的是他,被长风军打得满地跑的却是他们,现在倒好,这位大老爷不慌不忙,就知道趴在沙盘边上喝茶。
“这个时候了,我们的军打不出去,洛阳攻不下来,三军没法合兵。”于蒙终于忍不住了:“这是在被京都的军队追着打!”
沈珏放下茶盏抬起脸。“别急。”他说:“现在才哪到哪。”
“那你说,还能有什么方法?”
沈珏神色澹澹:“你知道现在豫州几个大郡的太守来投诚了吗?”
于蒙迟疑:“然后呢?”
沈珏道:“先攻郡县,城中储粮与人员就都是我们的。长风军再强,不过一只军队,不能四散。”
自大周开国以来,军队逐渐收归中/央,州郡兵裁撤,不堪外来强攻。而北境又年年遭受蛮族入侵,想再重新恢复州郡兵已是来不及,只能寄希望于边境守军。
至此,长风军被逐渐坐大,养出定国公的强权。
只成败都萧何,郡县没了强军守卫,在这乱世必将轻易为藩王所取。
沈珏道:“豫、并、兖是大州,物资丰富,有了它们,便有后备的保障。”
凝视沙盘,长杆扫过大周南北。
“现在最紧要的,有三点。”
“一是加紧藩国征兵,补充军力。”
“一是收纳各地郡县,逼三州州治投诚,就地补充后备物资。”
“一是切断南北通路,叫南边那些人过不来,把汪淼给堵死!”
风吹进营帐,吹得帐壁呼呼作响。这个时节,凛冽寒风,较往年更甚。
“这样是把各州都牵扯进来。”于蒙摇头:“这已经不是我们和京都的战争。”
狂风更凛冽,几乎要淹没于蒙的声音。
“况且现在已是冬季,刚过完一个荒年,百姓的日子都不好过,各州储粮早已吃紧。”
狂风中声音微弱,已不可闻。
沈珏盯着那沙盘置若罔闻,长杆划过京都的坐标,“啪嗒”模型掉落,陷入沙盘,摇曳烛光映出他扯起的嘴角。
“然后你我就等着分这天下吧。”
作者有话说:
很多写法没有尝试过,一点点摸索着来,没办法像很多太太那样写得很流畅,不好的地方请多包涵哈
第55章 幸运
朔北下了雪, 不再是蜻蜓点水,而是鹅毛大雪纷纷直落,在广阔平原上覆上半尺厚的白雪。
大雪之后气温急转直下, 原本只是寒凉的天气仿佛一脚踹开了刺骨寒冬的大门。这下, 中原来的两个小姑娘是实实在在感受到什么叫“苦寒之地”了。
“啊切啊切啊切!”
玉姿连打十来个喷嚏,身上裹了两层被褥, 还是冻得直发抖。
这里不仅冷, 还冷得极有层次。到了夜里寒气最盛,能穿透被褥直钻手脚。玉姿才过了一夜,就得了风寒。
还以为过了大半年早就适应了这寒冷,不想寒冬才刚刚开始,之前经历的就是个小儿科!
玉姿拧拧鼻子,呛出一个鼻涕泡。
帐帘一起一落, 同她一样初次经历漠北寒冬的姑娘走进来。
“您别进来!”玉姿哑着嗓子喊:“奴婢发着热呢。”
沈鸢一步不停地走上来, 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那滚烫温度漫上手掌,沈鸢顿了一下, 塞了个东西到玉姿手上, 转头走到小帐篷中心。
玉姿的手里突然被塞了个硬邦邦圆滚滚的东西, 暖洋洋的烘着她的手心。她一低头,看到一只铜黄的手炉。
“奴婢不能要这个。”她说,想起身。
“拿着。”沈鸢答得很简短, 叫她坐下,转身拿了个瓦罐过来。
点了炭火, 架起来添了水, 用刀刮了半块乳酪放在罐里, 放在火上慢慢加热。
和刚来朔北时, 玉姿为沈鸢做的羊乳步骤一样。
玉姿说不出话来,看着公主坐到她床头。
热腾腾的羊乳被纤细的小手端起来,沈鸢沿着碗口吹了吹,递给玉姿。
玉姿看着羊乳直发愣。从前都是她照顾主子,怎么这会儿变成主子照顾她了?
白白的热气升起来,像一道隔在两个小姑娘之间的屏障,叫各自都看不清对方。雾气散去,在她们两人粉粉的鼻尖上都留下了许多雾珠,视线豁然清晰,眸子一瞬就对上。
恍惚就回到初来朔北时,也是这般大眼对小眼,四眼茫茫不知所往,懵懂青涩。
“扑哧”,沈鸢笑出声。“快喝吧。”她抬了点碗底。
玉姿还犹豫着,只听沈鸢问她:“还记得我们在朔北第一晚我同你说的话吗?”
【咱们这会说是主仆,其实是相依为命互帮互助呢。】
玉姿揉揉鼻子,圆圆的眼睛看沈鸢。
“寒冬很难熬,这里不比中原,是得要慢慢熬的。咱们都是第一次经历,都要有个适应的过程,互相都得照应着才行。”沈鸢对她说。
玉姿似懂非懂地点头,捧起碗咕噜咕噜地把热奶喝下去,食道的暖一路滑到胃里漫上四肢百骸,连同心里腾腾升起的暖意一起烘着她。
“怎么样?”沈鸢帮玉姿擦了擦额头的汗。
“暖和多了。”玉姿道:“就嘴里发苦,还吃不下东西。”
话音刚落,一颗滚圆的小东西被塞进嘴里。玉姿“唔”地一声,牙齿不自觉地咬下去。
汁水迸到齿上,满嘴的甜。
“啊,这!”
是新鲜的,脆甜的,水灵灵的!不是果干不是干枯枯的!
久违的果香!
玉姿眼睛瞪圆得眼珠子都要蹦出来。
沈鸢笑道:“赞皇的金丝长枣,金贵着呢!”一抬手,一个金丝食盒放到被子上,一颗颗青红欲滴的大枣来回滚着,略略一看,数量不过五六十。
沈鸢数了数,挑了十颗出来,放到床头的矮柜上。“省着点用!我可是特意留着的!”
玉姿惊奇:“现在这个时候,中原的东西还能运过来吗?”
不久前在襄城的那一次会战据说十分惨烈。起兵诸王加紧了征兵,三王各自镇守十几万户的大封国,一路收纳周边郡县的小军队,兵力一下子从七万扩张到十二万。
汝南王在南以清君侧名义收了几个大郡,切断南北通路,南部的物资和州郡兵过不来,等于令汪淼的长风军孤军作战。
汝南王要北上,要出豫州直捣京都,于是就有了襄城的那一战。
双方都惨烈,染血千里,却是谁都没再能向前突破一步,就这样僵持着。
僵持到了现在,到了这寒冬。
动乱之下,什么都被切断了,沈鸢再不能向家乡送信,家乡的信也再到不了她的手上,而她顶着沈家宗亲女的尴尬身份,也被朝廷的定国公所提防。一来二去之后,朔北的和亲公主如风筝断了线,与生她养她的故国失去联系。
沈鸢摸着那滚圆的大枣,只还感到庆幸。至少她还能从岱钦那里得到关于故国为数不多的消息。
岱钦安慰她:“你父王的王国靠南,战事没有波及过去,你家人都安全。”
沈鸢也算松了口气了。
玉姿看着枣子,忽然说:“听说南边死了不少人了,本来就是饥年,又在打仗,很多路都断了,百姓被饿死冻死是成堆成堆的。”她想了想,又叹气:“也不知道云嬷嬷、徐嬷嬷、小红、移星她们都怎么样了,在宫里过的好不好,能不能接济得上宫外的家人。”
虽然她在宫里时总受嬷嬷的打,但真到了朔北,心里总还时不时地惦记起她们来。“那时候我被选中陪嫁朔北,她们还哭了,说我要去苦寒的地方受苦去了,没想到现在反而调了个,京都反而才是最苦的地方。”
玉姿的眼泪掉在沈鸢手背上。
还记得当初大余国攻破朔北防线深入腹地,战事不过持续一天,但却足够惨烈,平民的帐篷羊圈被踢翻,牧民被马蹄踏死,士兵的残肢断臂堆成小山,夜晚那些军营发出的哀嚎声更是不绝于耳。
沈鸢和玉姿是经历过的。所以,她们也都知道南边的情况并不会好。
玉姿又问:“要是朝廷或者藩王一方打赢了仗,咱们会怎么样啊?”
沈鸢想了想:“我也不知道,其实我心里是希望沈家人能赢的,如果汪淼把持了朝政,纵然他不敢做些什么,但难保将来不会改朝换代。但是我有时候又想,如果三王真的攻进了京都,说不准又会因为他们三个谁坐大位干上一仗,那战事还得继续…我懂的少,想不了那么多,只能保住咱们眼前。”
沈鸢伸手帮玉姿擦了泪,玉姿又小声问她:“那咱们在这儿,该做些什么呀?”
沈鸢道:“好像没有什么可做的。能在这里好好活着,那便是幸运。无论最后谁坐了大位,他们还会顾及我们在朔北的身份,不会动我们的家人。”
玉姿点着头,像是立刻明白过来:“懂啦,要是殿下生了小王子,小王子以后当了朔北的继承人,那王爷在淮南就更没后顾之忧了!”
沈鸢捂脸:“还早呢。”
但玉姿已经翻身下来,一把抢过主子手里的枣子放到炉边,嘴里直念叨:“那更不能吃凉的了!”
沈鸢无奈:“行了行了,我都注意着。”按下玉姿,忽而正色说:“别瞎想了,别说我现在没有身孕,就算真有了孩子,也当不成继承人的。”
玉姿震惊:“为什么?”
“朔北没有让异族子女作继承人的传统。你看穆沁,虽然是长子,却也没有资格坐上王座。”
玉姿愣在那里。“可是,可是汗王现在也没有别人啊。”
沈鸢道:“现在没有,以后总会有的。”
玉姿说不出话了。
蓝天下,沈鸢坐在马背上,眺望那绵延天际的白色平原。她摸了摸小腹,一如既往的平坦,御医还是那一套说辞:寒气入体不能受孕。
虽然岱钦从来没有说过些什么,但沈鸢知道,朔北的无数双眼睛还在看着。但是岱钦不发话,其他人不敢明着说,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