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鸢第三次冲到平地,拉住马擦去汗,才注意到停在远处的身影。
“刚才来的是什么人?”
达里维欸已经将来人斥退了数次,怎奈对方就像狗皮膏药一样,一直等在不远处,他无奈,只得回答:“是周朝使臣。”
沈鸢喟叹:“他还来见我做什么呢?”垂眸又道:“既然如此,那就叫他来吧。”
独孤侯驱缓缓近前,只隔一日,却分明情境天壤之别,此时再无前一日的契阔,而是沉默良久后,问沈鸢:
“殿下怨臣么?”
沈鸢转过脸:“我为什么要怨你?”
独孤侯道:“臣来之前人人都以为殿下过得孤苦,臣来之后却发觉不是的。当初巴图将军来朝,臣曾听他说过,只是臣那时不信,后来真亲眼见着了,就信了。”
“只是,臣来之后,反而要您为难了。”
沈鸢道:“并不是你要我为难,你不过是遵着朝廷的意思,朝廷想要新进和亲,你不过是受托之人,我又能怨你什么?”
又说:“我知道这是汪淼的意思,他要求你,你不得不从,毕竟在这朝廷里,不从的忠臣都被他悉数斩杀了。”
独孤侯揉揉昏花的眼睛。
这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周臣是有选择的,选择求生还是求死罢了,当初血洗京都时,他选择了保家人保自己,认了新主人,那自然会是这样的后果。
但听沈鸢幽幽地叹:“我本来就是过来和亲的,嫁给汗王做他的妃子,和嫁给大周其他人亦无不同。再有新的和亲公主,我不过多了一个同族人,又有什么为难呢?”
独孤侯还在揉眼睛。“是老臣的错…”
等于叫沈鸢的和亲成了一个笑话。不过维持一年,便有新人替旧人,那些和亲多么重要,和亲公主一人能肩负起多么重的责任…都成了笑话。
而这些话都是他曾经劝说给她的。
独孤侯的眼睛怎么也揉不开。
沈鸢道:“时势如此,你我都不能控制。你本来就是被时势推着出使,我本来就是被时势推着和亲,现在不过是时势变化,你我的处境都要变罢了。”
独孤侯道:“殿下宽厚。”
金色的光洒在雪白的地上,打在沈鸢柔美的脸上。
两人相对而立,过了许久后,沈鸢又开口:“所以大人过来见我,只是为了和我说这些?”
独孤侯扶了扶帽子,低声道:“臣还想,向殿下问一问朔北的意思。毕竟至今,无人答复老臣,甚至无人再见老臣。汗王有其他要务,但臣还身负定国公的要求,不能一直等着…”
他每说一句就低头一寸,到最后脖颈已再弯不下去,话也就说不下去了。
沈鸢震惊。
朔北大帐今日突然调兵忙碌,几乎忽略了昨夜周朝的议题,独孤侯见不到岱钦,就找到自己这来了?
要她这个沈家人去求岱钦答应和亲吗?
沈鸢觉得心头有股怒火在燃起,被她压制,又乍然突破,在这长久的温和中陡然迸发。
“咔嚓”一声,马鞭折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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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消息
达里维欸牵马守在外面, 看到王妃和使臣的马并排慢悠悠地走,走到山阴处时,浑身黑亮的福团儿忽然翘起蹄子, 调转方向朝他这边奔来。
看着近到身前的王妃, 达里维欸说了声:“娘娘…”
“叫他滚。”
那纤细身影从他身旁一晃而过,达里维欸愕然之余, 陡然意识到她说的那个“他”是谁。
她叫独孤侯滚。
她那么一个性情的人, 对卑贱的下人也不曾红过脸,此刻却叫她的故人“滚”。
声音冷淡,面若冰霜,眸子像乌云一般晦暗。
达里维欸目光投远,那个被王妃抛下的老臣还坐在马上,孤单立于空旷草场, 身形被巨大的山丘投影所覆。
他没敢跟上来。
便是前一刻还能放得下骨气拉得下老脸, 这一刻也再没多余的勇气再纠缠了。
独孤侯独自坐在马背上出神, 但见太阳已微斜,在这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晒烫了他的眉眼。
福团儿载着沈鸢奔回了帐群, 一路上又有骑兵穿行, 这一队较之前的都要装备精良, 那队伍从旁略过的时候,领头之人转脸朝沈鸢看了一眼。
是穆沁。
他侧脸朝向她,眼神冷淡。
身后士兵同样转过脸来, 中途有人拿胳膊肘蹭了蹭身旁的人,示意王妃在旁边, 于是就有更多人从沈鸢身边经过时投来目光。
既有好奇, 又有警惕, 上下打量在她周身徘徊。
沈鸢拉停了马, 冷冷地回看他们。
那些人就不敢再看了。
“愣着什么?跟上来!”前头穆沁身旁的领兵在呵斥,骑兵们均回过神催了马。
等候多时的玉姿上前,牵住了福团儿,一眼就看出沈鸢压着怒火的情绪。
奔腾而去的马队还在视线里渐远,沈鸢扔下断了的马鞭,叹道:“他们都在看我。”
玉姿一听就明白了。出了昨日这一遭,他们想必都在等着看王妃的笑话,看人从云端跌落到泥里,跌得浑身狼狈。
玉姿开口安慰:“其实他们…”
“刚才独孤侯求我劝岱钦答应和亲。”沈鸢又说。
玉姿没说完的话被堵在喉咙里。“他怎么有脸!”她斥道。
沈鸢叹息,说:“算了。”拉起领口转过脸庞,长卷的睫毛划出弧线。
沈鸢说算了,但玉姿知道这并不是算了。
她想起达里维欸早上的问话:娘娘难过吗?
公主在朔北过得很好,有了夫君有了地位,落了地生了根,想必不再会因为这些事难过。
那些母国的利用,异国的轻视,难以消散不得去除,却很容易被人忘记它们的存在,直到又在某次忽然而至令人惊觉,安逸美好的错觉便幻灭。
怎么能叫人不难过?
马鞭陷进泥地里,玉姿瞅了一眼,默默提步绕过,跟在沈鸢后面往回走。
沈鸢脱下斗篷,问撒吉:“杨大人今天来过吗?”
撒吉道:“没有。今天许多大臣都被召到大帐议事了。”
沈鸢问:“他有托人带消息来吗?”
撒吉回复:“也没有。”
杨清元讲课的日程总也排得很清晰,说是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很少变动。但今天他却没来,甚至也没托手下来说明缘由,可见岱钦的召见又急又紧。
沈鸢又想起刚才从她面前呼啸而过的人马,穆沁领头而去直奔汗王大帐。
而大帐前,已聚集了许多骑兵。
朔北是出了事情。与一年前大余突袭那次不同,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人来告诉她,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
为什么?
沈鸢拿起茶杯,却只见茶杯空空,杯底未干的水面映照出自己陷入沉思的眼眸。
撒吉从她手里拿过茶杯,劝道:“娘娘莫要多想,想必只是地方上的小动静,不会有事的。”
沈鸢道:“嗯。”
撒吉搬来矮椅,拉开帐帘,却哈罕御医已恭敬立在帐外等候召见。
草原上的人们没有那么娇贵,不像大周皇宫里的各位贵人们要每日请诊问安。唯独沈鸢不一样,御医时常会来,这样的请诊频率,明眼人都知道是因为什么。
这是撒吉安排的,沈鸢知道她是好意,但她今天只觉得累,想找个地方躺一躺。
沈鸢把脸掩在手掌下:“今天不了。”
撒吉想劝诫,但沈鸢说:“不了。”温和但坚决地拒绝了。
撒吉看着沈鸢:“娘娘。”
沈鸢从手掌的阴影里抬起脸。“我说什么你只管执行就是,不要多言,做好你自己的事。”
那露出来的眼睛透着冷肃,像雪山寒潭,令撒吉一怔。
撒吉随即收回悬在嘴边的话,点头应下:“奴婢请御医回去。”
这一晚朔北大帐前的篝火一直燃着,几队骑兵守在帐外,戒备森严。
沈鸢不见岱钦的身影,也始终没有人来告知她出了什么事情。
外面,风雪刮过帐壁嘶嘶作响,兵马疾驰人声杂乱,愈发热烈。
她坐到榻上,弯腰摸到自己的靴子。
绷了线,敞开一条口子,要不是今天骑马骑得太狠,也不至于会破成这样。
叹气间,撒吉过来蹲下查看她的绒靴。“裂了口子不能穿了,脱下来奴婢给您重拿一双。”
沈鸢说:“再补一补吧,别急着扔。”
撒吉转身去拿针线,重新蹲下摆弄那缺口。
沈鸢忽然想起了刚来朔北时,被她穿坏的那双靴,那是母妃为她制的,实在经不起风土沙砾的折腾,一天功夫就坏了。
还是玉姿拍着胸脯保证说自己能补好,然后用了几个晚上,终于补好了。
那时候玉姿白天忙着照顾沈鸢,夜晚小帐子里也用不起油灯,沈鸢就索性让她在自己的卧帐里补了。
玉姿手巧,坐在凳子上,一点一点,补得十分仔细,垂着眼睛看上去安静亲和。
现在撒吉蹲沈鸢在面前,也是一点一点寻着针线,垂着眼睛认真又安静。
撒吉和玉姿完全是两种人,撒吉老成持重,很多事情只放心里谨言慎言,但也有几次,她和沈鸢提过建议,也许用词委婉些,但观点难免犀利。
就像很早那次,撒吉告诫过自己:将来有很多事要考虑,她和平常人不同,她和岱钦不是寻常夫妻。
撒吉不会像玉姿那样打抱不平,她只会站在现实的角度谆谆告诫。
但归根结底,她和玉姿,为的始终都是沈鸢。
沈鸢忽然轻叹一声:“撒吉,我不是故意的。”
撒吉抬起脸,有点诧异。
“我知道你的心意的,只是我今天心情不好,说话重了,你莫往心里去。”沈鸢又叹气,非常内疚。
撒吉诧异后,含笑:“奴婢照顾主子天经地义,做的不好被训诫也是应该的,娘娘这样反倒是折煞奴婢了。奴婢确实不该擅自做主惹娘娘不快,以后断不让御医来了。”
“好。”沈鸢想了想,又说:你以前劝我的话,我都记着。”
撒吉沉默一会,说:“今早的事卫兵和奴婢说过了,这些个外人怎么说您都别往心里去,您已经在朔北了,他们凭什么还妄想拿捏您?”
“哦,你说独孤侯啊。”沈鸢捏捏下巴:“我让他滚了,叫他滚远点,别在我眼前晃悠。”
撒吉抿嘴一笑:“正是呢。”正是要这样。
想想还挺解气。
沈鸢哼哼两声,得意地晃晃腿。
补完了靴子,撒吉问:“时候不早了,娘娘要歇息吗?”
“嗯。”
熄了灯,四周暗且静,就显得外面更闹腾。
沈鸢翻了几个身,睡不着,摸摸锦被又摸摸褥子,枕着胳膊闭着眼睛想事情。
忽听外面有人在问:“王妃呢?睡了吗?”
是岱钦的声音,沈鸢睁开眼。又听有人答:“已经歇下了。”
然后静了一会,似乎是在犹豫。
过了一会后,帐帘还是被掀起来了,外面燃起的火光照进卧帐里。
沈鸢坐起,但见人影朝这边阔步行来,站在炉边烤手,接着炉火的光,一张严肃面孔出现在眼前。
她回神少顷:“岱钦。”
对方擦去了沈鸢头上的细汗,只是那张脸依然冷峻。
“那个老头暂时回不去了。”岱钦道。
“是因为什么?”
岱钦扶住她双肩,眼底已晦暗。
沈鸢目不转睛地凝视岱钦。
“有件事要告诉你。“
沈鸢眨了下眼,又眨了一下眼,然后问:“什么事?”
她以为他有决定,已做好准备听他说。
但他开口,说的却不是她预想中的那件事,他说:
“中原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
我觉得不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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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大余
当大余人的精锐骑兵南下突袭时, 如往年一样,受到了阻碍。全赖一月底朝廷军队抽调出与三王的对战回流北境,用以应对开春后随时可能南下的游牧民族, 才让大余人的军队滞留了半天。
在过去百年间, 游牧者凭借马蹄与钢刀曾无数次来到边境,甚至一度险些深入腹地, 但都被朝廷的军队堵在了最紧要的关卡。
所有人都以为这一次的入侵也不会有何不同, 这些骑兵不过短暂地骚扰抢掠,得了眼前的好处尝到了甜头,就会心满意足地回去。
但他们想错了。
这些人不是散兵,有纪律有战术,凭着中原人难以企及的勇猛,不满足于浅尝辄止而想要长驱直入。
守军们根本反应不过来对方是大余人还是朔北人, 只知道对方一身劲装裘衣, 骑马举刀, 黄沙飞石直充云霄,斩落的人头挂上腰带, 颠簸碰撞着在风中咕噜咕噜地响。
来得快, 来得更猛, 令人胆寒。
若在往年,边境守军充足还能抵抗。但今年已不比往年。刚与三王打完仗,调回重整的兵力不足五成, 缺军粮,缺军备, 大家都是饿着肚子顶着薄甲上阵, 就连箭矢滚石都是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