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笑容似曾相识,因汪淼每每就是这么笑的,似戏谑似狂傲,又城府。
独孤侯突然醍醐灌顶,竟是岱钦早等着他来!
朔北的出兵有了理由,将来更有条件可谈。周朝在下,朔北在上,怎能不叫朔北的汗王志得意满?
岱钦早等着他来,而他又不得不来。
独孤侯纵有屈辱,此刻也得压下了,刻意垂下眼睛,不去看他国的得意。
“你放心。”岱钦双手搭在王座两边,慢慢地说:“唇亡齿寒,这个道理我懂得。”
独孤侯闭上眼,浑身都是寒的。
岱钦召来臣下,穆沁、巴图等贵勋将大帐挤得满满当当。
“汗王!”
“汗王!”
“你说!我们都听你的!”
同样是要打大余,这次众人的情绪肉眼可见地高昂。
因这可是给中原救急,将来周朝割地许城还不是顺理成章?说不定还能赶跑大余取而代之,这可比自己苦哈哈地一头扎进西征里好处多了!
卸下盔甲享受了几年富贵日子的朔北王爷们又摩拳擦掌起来。目光投向岱钦,只等他下令亲征,他们便欣然跟随。
只岱钦抬起手,指向了人群,人群层层退开,露出站在后面的哈图进。
“这次,你去。”
太阳又西沉,上都的兵马在集结。
草原上的人们都惊讶于岱钦的决定,他没有像从前那样亲上战场,而是只派了哈图进。
人们并没意识到,如今的朔北征服兼并了大半东部草原,从松散的部落正成长为大汗国,如今的岱钦,并不万事亲为。
草原上野生野长的汉子们有自己的一套认知,只觉得朔北越来越像南边的中原王朝,朔北的君主越来越大袖一摆高高挂起了。
大家不敢说什么,羡慕又嫉妒捡漏的哈图进。这肥功劳,凭什么就给了他?
岱钦站在风里,看哈图进的军队整装待发,看骑兵一队又一队,大纛栉比迎风扬动。
这么多年,他与大余的汗王,都在等一个机会。现在这机会摆在了面前,大余已经捷足先登,但他还想再沉住气耐心等一等。
这是一场拉锯战,先来后到不重要,顺势而为,亦能后来居上。这是父王曾教给他的道理。
面朝南,西沉的夕阳暖上他的宽阔肩头。远眺下,尽是平坦广阔一望无际,草原上什么事物都显得粗犷磅礴。只有西边那处雪白的帐子干净而圆润,在拥挤的帐群里十分显眼,那是沈鸢的住所。
岱钦往这边看的时候,沈鸢也站在空地上看他。
看他侧身挺立,硕大的圆日吊在天边给他周身镀了光晕。
看兵马在前环绕,若他有令他们无不遵从。
看他在巡视,在指挥下令。雄姿英发,是为君王模样。
大约是过了太久安逸日子,岱钦又愿意放下身段待她,沈鸢难免会忽略岱钦的身份,把他真当作寻常伴侣来看。
但对朔北人来说,他是他们的王上,是在关键时要依靠的人。他们都仰仗他,他下的每个命令都会直接影响手下的人。
这是一项很耗费心力的工作,此时他必然神经紧绷面容也紧绷。
沈鸢就静静地远观,知道这种时候她纵有什么别的想说,也不该去打扰,即使打扰,他也无法允诺。
而她自己想了想,好像也确实没有什么可再说的。
玉姿也知道了凉州发生的事,还处在惊讶恐慌中,寒风里瑟瑟发颤。
沈鸢把自己的斗篷取下来,给她披上了。
“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来了这样的消息?”玉姿语气里有哭腔。
沈鸢叹气:“是啊。谁又能想到?”
摸摸玉姿的脸蛋,玉姿又问:“那皇上太后怎么办?王爷王妃又怎么办?”
大余人下了中原,现在还离得京都远,离淮南王国更远。但是他们兵马轻快,谁又能料到他们几时能进京都下江南?
沈鸢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回答玉姿,她自己也在想同样的问题。
想当初她出嫁时,父母家人俱落泪,为她要告别富足安定,去过暗无天日荒蛮混乱的生活。
又岂料,如今要承受山河风雨的却是远在南方的家人。
父王母妃与兄嫂,此时应当也恐惧吧。而他们,又该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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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反对
从中原来的军情一条接一条地送进大帐, 朔北人由此知道大余军队向东南推进得很快,不久就要出凉州。
这也算意料之中,州郡刚刚经历天灾人祸, 到处是流民地方管理得也松散, 根本没时间组织起兵力抵抗。
但到了凉州边境,大余人遇上汪淼, 同时朔北的骑兵也向西挺进欲予夹击。一来二去, 大余军队也被拖缓了脚步。
但岱钦此时却被气的够呛。
因骑兵西行时穿过亲王封地,亲王大骂哈图进惊了自己的羊群,差点和哈图进干架,就这样骑兵耽误了半天功夫。
“是谁?”岱钦一眼扫过来。
臣下支支吾吾一会才答:“是扎那。”
岱钦刚刚燃起的怒火灭了不少,换作了脑壳疼。
扎那毕竟是汗王的亲兄弟,和其他异母兄弟不一样, 大家到底要让着他三分。他要打哈图进, 哈图进也顶多不过和他周旋, 转头再派人把消息带回来。
都要考虑扎那和岱钦的这一层关系。
岱钦说:“派人过去盯着他,要是再给我使绊子, 封地减半。”又补充一句:“就说我说的。”
臣下领了命, 都没多说。
大家心里门清, 岱钦一手养大这个弟弟,无论怎么样都是舍不得的。当初他为了和亲来的王妃把扎那逐出上都已经是惊天一举,再不会有其他惩戒了。
实在是有亲哥哥护体。
臣下退了, 岱钦还坐着。抬手摸摸下颌,才发现几日的功夫胡须又长出来, 已垂落得满掌。
却是有许久没有回去了。
站起来走出去, 命卫兵:“将乞言察苏牵过来。”
岱钦过去的时候, 玉姿正从屋里出来, 看到他骑马前来,忙朝里唤了一声。
乞言察苏停在门口,岱钦直起腰往里看,看到帐中沈鸢从座位上起来,跪坐在她对面的几个人也跟着慢慢站起来,低着头慌忙退出,不敢看他。
岱钦略略瞥了一眼,就认出这些人不是当地人,朔北人没有这么瘦弱。
乞言察苏垂下长颈,岱钦回神看见沈鸢已经提了裙子走近,伸手很自然地抚捋起它的鬃毛。
乞言察苏早熟悉沈鸢了,乖巧地叫她捋毛。沈鸢捋了两下,又将手放在岱钦握着笼头的手背上,抬起眼睛看他。
日光里眼眸亮晶晶,如泛波光的湖面。从得知中原险情至今已过去一段时日,她终于褪去惆怅又恢复恬静。
沈鸢眯起眼睛笑问:“怎么了?”
岱钦问:“那些人来做什么?”
“哦,他们啊。”沈鸢说:“他们蓄起了牛羊,下了小崽子,有余下的就拿过来送给我。而且很快要到暖春了,有些人也想再求一些种子,到时好播种。”
说得十分自然,似乎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但是这几个月来,投奔王妃帐下的已有三四百人,沈鸢的那点珍藏的嫁妆也见了底。要收容好这些人,几乎可以赶上一个小百户长。这在旁人听来,绝不是轻松容易的事。
至少岱钦闻言后,有意抬了眼朝那些平民的身影扫了一扫。
他皱眉又说:“他们不是普通的平民。”指着一个人:“那人身上有刀。”
他眼力好,能一眼注意到云琦藏在腰间的短刀。只逃难过来的平民身上佩刀,会让他本能地警惕。
沈鸢坦然地回:“她家里就是有军功的,身上有功夫也倒正常,上次打了乌利矣的便是她了。我还想着他们当中有人会些功夫,不柔柔弱弱,正好可以保护族人不受欺辱,必要时说不定还能为我出力。”
岱钦说:“你有卫兵保护,什么事情都有他们可为你出力。”
沈鸢连忙颔首:“是呀。再怎么也比不过你的卫兵的。”轻飘飘地就把这个话题对付了。
沈鸢又开始低头逗弄乞言察苏了。不知道为什么,岱钦突然觉得胸闷。
他道:“上来,去走一走。”垂下臂膀环抱起她,带着她往河边散步。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同行散步了,应是熟稔自然,这回两人骑行了半个时辰,说的话却廖廖。
大概是因为中原的事令他已多日未见她,但更有别的原因,叫她再见他时,言笑还晏晏,却多了几分得体的疏离。
相处的氛围总有些怪异,可交谈的话题就窄了,到底是像在默默僵持。
只说到岱钦给的那一片沃地时,沈鸢的话才多起来。
岱钦起先随手赐下一块地给她,是为着她收容同族人着想。叫他们和朔北牧民不用混在一起生出纷争,又能安定沈鸢的心。他赐了地之后就没再留意过,只在今日看到云琦他们后,才又想起来。
然而沈鸢一直上着心,派了手下的人,又给每家每户做了安置,记了簿子,许多事情都亲力亲为。她管理得不错,到了现在始终没出什么乱子,一切竟还井然有序。
这点岱钦很难想得到,毕竟就没有这样的先例。先汗王的姬妾甚多,多半只能做到全然依附的地位,偶尔有些人也靠着汗王赏赐积攒下来产业,但都不过交给父兄掌管,她们自己是从来不亲自管的,更是管不来太多。
究其原因,是她们连字都没识得过。没有文化,很多东西就参与不进去。更何况,这又是在男人的世界里,实在没有权力。
因而岱钦惊奇又疑惑:“没人帮你,怎么做到的?”
沈鸢眨眼,很认真地回:“有人帮我啊。撒吉有经验,知道该怎么在草原上谋生路,杨大人又有掌事的经验,亦能教我给我建议,还能给我找了地方执事的文书来参考。”
岱钦问:“你能看得懂朔北字了?”
沈鸢说:“早就学会了。”
岱钦压着眉眼,不说话。
河面上浮冰块,乞言察苏在拨弄近岸的冰,沈鸢蹲着拿枣子逗它抬头。
岱钦看着她逗弄。“我竟不知道。”
和乞言察苏抢枣子的沈鸢回过头:“你没问过我呀。你每日有那么多事情要做,空闲时间不多,能匀出来一些给我,我已是满足了。有些事你没时间问,我便也没有告诉你。”
她把枣子给了马:“而且你这段时间也格外忙。”
岱钦的那股闷气便是这样来的。他们相处多时,尚能有许多话说,自然而然无需斟酌。但这段时间以来,他有意留宿外面,只不太想见她。
沈鸢歪着头问他:“是因为大周朝要送新公主的事情对吗?”
岱钦没否认:“现在南边自顾不暇,没精力再送女人过来。”
沈鸢点头:“我知道的。”顿了顿,又说:“但是当时,我确实以为你会同意的。当初你答应娶我,是因为对朔北有利,那现在也会以同样的理由答应娶汪家人。那个晚上,我以为你是来告诉我,你答应了周朝。”
岱钦反问:“那你同意吗?”
“我怎么能不同意呢?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欣然接受。”她垂下眼:“是真的,不是说假的。”
她并不是嘴硬。
她刚来时,漠北草原的一切都值得敬畏,尤其是她嫁给的那个人,更是少言威肃,她是绝对不敢忤逆和得罪他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敬畏谢了幕。他和她变得亲密,能平等相处,说到底,她不过才十七岁,他也才二十五岁,都是年轻人罢了,哪有那么多中年城府。
他说她是自己的妻子,她有时就会高高兴兴地这么接受了。
但是岱钦不是普通人啊。
沈鸢回忆调兵那一天:“那时候你站在大帐外,朔北的骑兵就在你面前整整齐齐,所有人都看着你,等你给他们下令,他们好追随。我便记起来,你还是朔北的王上,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普通人。”
人在放松时怎么都可以,不需要时刻端着架子,大家都是人而已。但在其他时候,人始终还有在外的身份。
就像岱钦,无论平日里怎么能够放下身段和兄弟们开怀喝酒,到了正事上,照样是君臣有别,是上下等级,是强弱区分。
平日里很温柔坦荡的丈夫,那天晚上也同样会无意识地将手掌压在她头上,叫她不要反对、质疑他的决定,即使那时候她什么话都还没说。
雷霆雨露啊,怎么能说没就没。
岱钦问她:“我只怕你心里不好受,毕竟来的是姓汪的,要和你分庭抗礼。”
沈鸢一笑:“我和她都只是小女人,是被家里送过来嫁人的,又不是来争权夺利的,哪来的什么分庭抗礼啊。”
朝王宫帐群努嘴:“我当时想,如果她来了,我也能多一个说得上话的人。就像现在竟珠她们也经常来找我说话,但到底是话题少,还隔着一层。”
“在淮南王宫时我母妃能和其他女人处的好,在这里我亦真心待竟珠。我不敢奢求别的,我还记着我现在住的地方将来是要让给大王妃的。”
那个位子始终空缺,始终存在。有些人惦记着,有些人只是想一想,就能冲淡心底的奢望。
沈鸢歪着脑袋望着岱钦,岱钦则无言以对。
他很早之前拒绝了可木儿亲王的女儿,是以让这事压下来。
但其实。
他是想过要给沈鸢留着的。
只是偶尔想一想,暗暗地觉得也许可行。
但就在几天前,王爷们冲进大帐里,十来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非要他说明白。
最先是问为什么不答应周朝的请求。都是联姻的事,都是对朔北有利可图,为什么一年前就行,现在就不行了?
想不通!
慢慢地,话题就换到了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