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太后想要晕厥,但越在这种时候感官反而越放大,处处都清晰,处处都惊心。她没能晕倒,被人绕到殿后逃出去,一路看了许多尸体。
“等度过了这个难关,你们…你们都有重赏…”陈太后痴痴然。
带她出来的内侍和侍卫互相看了一眼,都当是她被吓傻了。
终于到了宫门口,却有几人又冲出,侍卫刀在手却是还没来得及发,但见对方手起刀落,侍卫的头颅抛向半空。
陈太后愣在那里,又一个人死在了她面前。
对面敌人的刀举着,内侍吓得瘫倒在地,陈太后依旧痴痴然。
大周王朝三百年,竟就毁在了这一代!
天子皇族俱亡于外族刀下,真真是几百年来头一遭,后人评说,岂不耻笑!
咣当一声。那染血的刀落在青砖上。
但见面前已跪倒一排人,开出一条道路,一位披甲大帅箭步跨上前,亦跪地。
“臣救驾来迟,臣救驾来迟!”
声如洪钟,震醒了陈太后。陈太后抬起头两眼茫茫,半晌脸上才有了血色,竟是来救兵了吗?竟是绝处逢生了吗?
滚滚泪水溢出来。
“快去救陛下,快去救陛下…”她直用沾血的帕子擦泪。
那男人上前双臂略略框住她,安慰:“太后放心,陛下无恙。”
“那就好,那就好…”陈太后惊魂未定,又问:“你是?”
男人说:“臣得先帝隆恩,封豫州汝南王国,曾有幸见过太后。”
沈珏就站在面前,抬起眼,幽深的目光直直地打过来。
他本在豫州,打下了襄城,准备往前挺进。现在他却在这里,在京都,带着一群兵马。
远处尚有厮杀声,不知宫内还是宫外。混战之时,往往什么也混乱,什么也看不清。
但陈太后缓缓记起来,前一刻她站在殿外看那冲上台阶的敌人,面孔一闪而过,却和她梦里的深目须面不一样。
大余人破朝廷军的消息传来仅五天,如今却已冲破了城防入了皇宫。
快得叫人措手不及。
沈珏抬起眼,在看她,而她亦抬起眼,在看他。
陈太后入宫封后,汝南王进京观礼,陈太后曾与他打过照面。
长得甚清朗,相比之下,她的丈夫简直黯然失色。尤其他的那双眼睛,修眉俊目炯炯有神,正是世家公子应有的眼睛。
如今再见他,依稀还能看出当初的样貌,唯独那双眼睛,幽如深潭,探不见底。
有人杀红了眼。
有人在宫婢身上耸动。
有人则在往袋子里装财宝。
这本是护卫山河的地方,此时却成了禁锢的牢笼。
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所有的秘密都被锁进皇城里。
陈太后动动嘴唇:“好。”
沈珏眼睛亮了一下,随即朗声:“大余强攻皇宫袭扰陛下与太后,幸臣及时赶到诛杀敌军,陛下与太后无恙,实乃大周子民之幸!”
身后俱举刀高呼。
有人按照流程:“恐敌军不久派兵增援,我们只怕难以应战,还请王爷早些退出京都!”
沈珏义正言辞:“让他们来,我手下将士都欲血战以报国。”
然后有人又劝,沈珏再义正言辞,陈太后默默看着他们拉扯几个回合,沈珏终于以要保护陛下为由同意了。
将来禅位也是这么个拉扯的流程啊。陈太后出神地想着。
汝南王就带着陈太后出了皇宫,一路上又见许多尸体,分不清谁是谁,但汝南王都说,那穿甲的都是大余人。
他断定她一个女人,不忍看那血肉,但陈太后没别过脸,双眼直勾勾地盯着。
认出了印着定国公府字样的腰牌。
当初,汪淼的求和信到了三王营中,陈太后的信也交到了汝南王手上,俱是请求撤兵再出兵,先攘外再安内。
汝南王把信收了,河间王把信扔了,齐王将信撕了。
大余的兵马,他们见都没见过!听说那些鞑子人人都像猛兽恶鬼,谁能招架得住?以为谁都和你定国公一样打过鞑子似的!
汪淼带的几万亲兵就在凉州边境守了数日,后援不济损失惨重,又往东撤。在豫州与并州与藩王军对峙的军队也纷纷撤了兵,要接应回撤的汪淼。
原本严防死守的州郡突然留了好大的空挡。
这时候谁先到京都谁就抢占先机。原本同仇敌忾的三王立刻分兵直奔京都!
汪淼到死都没明白,为什么后路被断,就是等不到那数十万藩王军。
明明守的是你沈家的天下!
汝南王兵马快,先进了京都。
汪淼给儿子留的那几千府兵加上剩下的城防兵没能挡住。破开城门,汝南王大摇大摆地进了京都城。
皇宫里,他的手下找到了缩在角落里的小皇帝。
大周天子被敌军所害,是个不错的理由。
手握住刀柄,沈珏沉吟一会,那刀就没出去。
毕竟大余人还在往这里奔袭,他们为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周天子。皇帝的身份,很危险。
最后,沈珏抱走了小皇帝。
沈珏的人寻来车舆,要陈太后上去。
“等等。”陈太后回头:“李太妃呢?”
士兵答:“敌军来攻时,太妃投湖了。”
车舆启动,载着陈太后与小皇帝。
陈太后茫然:“咱们往哪去?”
答:“往南边,渡过河到扬州,大余的骑兵难以过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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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跪请
皇帝往南逃, 消息往北走,传到了沈鸢这里 。
彼时沈鸢正在缝狐皮披肩,听完来人禀报, 停了手里的工作, 在位子上坐了好久好久。
久到撒吉拦住了来人询问细节,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了。
“真的是大余人过去了?他们竟能走得这么快。”
来人说:“按道理他们的大部队离京都城还有些距离, 但也有可能是先派了轻骑探路。不过驻扎在附近的藩王军也有异动, 保不准是谁先到了。毕竟兵荒马乱的都成一锅粥了,谁也没法肯定。”
撒吉有意咳了一声,提醒那人在王妃面前注意用词,“兵荒马乱”听着实在刺耳。
“大周皇帝真的往南逃了?”
“听说是这样,也不敢肯定,毕竟…”那人把后面的话硬生生地咽回去了。
毕竟多股力量都在角逐, 华夏大地已是混乱不堪, 纵使有消息, 也是难辨真假。
撒吉忧心地瞥了一眼沈鸢,见她仍旧坐着一句话也不说, 制了半条边的披肩耷拉在膝上。
来人说:“汗王抽不开身, 得了这样的消息第一时间就命小人来禀报娘娘。”
撒吉道:“多谢你了。”将那人送了出去。
待回来, 看到沈鸢还是坐着不动,屋里落针可闻,静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之后, 才缓缓响起沈鸢的声音。
“这是真的吗?撒吉。”沈鸢两眼放空:“真的发生了这种事。”
先前再怎么样,到底是还有机会将大余拦在西北, 只要朝廷有增援, 只要朔北能断敌后路…她都仔细想过。
怎么想都还有希望, 有希望就还能暂时安定, 现在却是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她把脸埋进手里:“我真的不敢相信!”
撒吉跪地环抱住沈鸢,等她缓过来。
很久之后,帐外起了响动,撒吉起身查看,看到玉姿从杨清元的住处回来。
玉姿站在门口抬起脸,脸上尽是惨淡的白。
杨清元得了消息,即刻起身去见汗王,临走前留下只言片语却也言简意赅,因而她也已经知道了。
“娘娘在里面。”撒吉叹道。
玉姿垂着脑袋、咬着下唇轻轻点头。
撒吉将她带进去,自己则退到外面。她知道,这里该留给她们。
纵然她忠心耿耿,有些感情也不能全然与主共通。
没有在那样的地方生长过,没有见识过紫陌红尘、流光溢彩、人杰地灵,生不出如今这极致的悲恸哀伤。
玉姿跪地:“殿下…”哭起来。
沈鸢轻轻拍她后背:“别哭别哭。”
“现在,现在咱们可怎么办呀?”玉姿抬起泪眼朦胧的脸问沈鸢。这种时候,她真是一点主意也没有了。
沈鸢道:“万幸只是在江淮北,他们还没□□江南。”
“但,但…”玉姿哭道:“但还能拦得住吗?”
北边那样的重镇都拦不住,南边又怎么拦得住?玉姿越想越怕,先想到宫中的故人多半已死在了铁骑下,又想到再南下便是要到扬州,公主的亲人俱在那里…
“要完了,是要完了!”玉姿哭得更伤心。
“还没有完。”
忽听头顶传来这一句话,玉姿惊诧地抬起头,见到沈鸢薄唇颤动:“还没有完。”
她脸上有泪痕,此刻却没再哭,只攥着帕子抿唇道:“咱们还有兵,这件事还没有完。”
“哪里?哪里有兵?”玉姿瞪大眼睛。
沈鸢道:“咱们还有朔北的兵。”
玉姿双目倏地瞪得更大:“什,什么?”
朔北的兵?朔北的兵也没在西边拖住敌军呀!
她还在迷糊,却见沈鸢站起来转身进了里侧翻箱倒柜。
“您在找什么?”玉姿茫然。
“帮我找找来时穿的衣裳,放在哪里了?”那头沈鸢正在一个一个开箱子柜子。
找衣裳?玉姿更迷茫,眼见主子郑重其事,她一抹眼泪从地上爬起来。“在那红箱子里,在红箱子里!”抢着打开箱子:“我来,我来!”
翻出大红箱子开了铜锁,一双绒靴压在最上面,粉色的靴面白绒的滚边,正是淮南王妃做的那一双。
帐子里安静了一瞬。
“王爷他们一定平平安安,敌军过不来的。”这次换作了玉姿来安慰,只因这次换作了沈鸢在垂泪。
“嗯。”沈鸢点头,拭了泪。
独孤侯半路截住了杨清元。
“这是真的吗?”他声音都在发颤:“这竟是真的!”
杨清元抬头看天:“是真的。”这声音竟如此平静,令悲痛欲绝的独孤侯微微侧目。
“怎会如此!”他悲愤:“那么多人,那么多兵,难道就拦不住区区几万人!”
“有兵的都跑了,留下来的只是平头百姓,你让他们阻那几万人,怎么阻得住?”
独孤侯惊愕。“谁跑了?是谁跑了!”
杨清元答:“当初起兵的王爷们,一个都没留下来。”
独孤侯先是愤怒,而后又悲哀,最后两行浊泪夺眶而出。“大周亡矣,我大周亡矣!”
他们读书人,一辈子追求的,不过修身齐家平天下,就算做不到如此高度,也至少忠君报国。国没了家亡了,数载寒窗苦读多年官场沉浮,都丧失了意义。
独孤侯老泪纵横,已没了多年养气功夫积攒的最后一点持重。
因之前的那些事,杨清元本不愿与他亲近,但此时看他的样子,还是不免怜悯。毕竟他与他,骨子里流着一样的血。
故而杨清元宽慰他:“至少你还在这…”
“我还在这,我老母,我发妻,却在京都…”独孤侯咬牙:“若我当时在京都,也能和他们拼一拼以身殉国,可我竟在这里!”
他偏偏在这里,侥幸保全了自己。是幸运,又不幸。
“大周亡矣,我大周竟这样完了。”他又喃喃。
“还没有完。”杨清元忽然说:“皇帝还在,被汝南王救出了京都。”
皇帝还在,朝廷就还有支柱,百姓就还有支撑。独孤侯涣散黯然的目光又亮了亮。
“在哪,陛下如今在哪里?”他立刻就问:“我须得回去见陛下,我须得…”
杨清元伸手拦他:“他还能在哪,自然是往南边去。先不要想皇帝,眼下你要考虑的却是这里。”
这里,是他们想在脚下踩着的大地,是大地上承载的汗国。独孤侯转眼看他,渐渐意识到他的意思。
“大余占了皇城,已是中原的主人。”杨清元道:“若他们真的盘踞中原,朔北则受夹击,任谁都不能坐视不理。”
先前朔北只是从西境夹击大余,是为留着一手。而今大余已破大军占皇城,江淮以北再无守军,这个时候,大余能入,朔北亦能入。
这片疆土将成争抢之地。
怎奈皇帝可逃,军队可撤,然百姓无处可去,似浮萍一般失家失国,如草芥一般刀枪底下求生。
独孤侯痛心:“华夏之地,就要被蛮族所乱!”摸着胸口缓了许久,忽瞥向杨清元,大怒:“他早就想到了是不是?他就等着这个时机了是不是!”
朔北的汗王,早是虎视眈眈。他早留了手,等这一天。
独孤侯更悲愤,捂着胸口不放开。
杨清元只凝目:“我早说过,他有他的打算,他若要出兵南下,你掌控不了。只你还在这,还有公主这一层关系,说不定还有余地。”
独孤侯自始来见,杨清元都是一副古井无波的样子,全然不曾展露痛心或悲恸,如今他说这话,更显得凉薄。
独孤侯心头无处发泄的恨此时都倒向了杨清元,他欲上前揪住他领口质问“你到底还是不是中原人”,却不料甫一出手,对方已退步迅捷避开,那手便抓了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