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鸢低低地问:“汗王怎么回应的呢?”
撒吉说:“汗王还没答应。”
玉姿松口气:“那就好啦。”一回头, 却看到撒吉的神情并不轻松。
撒吉低声说:“王爷们都来了。”
火苗的滋滋爆裂声吞没了撒吉细微的声音。
烛台不多,光线昏暗,玉姿和撒吉站在对面,却能看得清对面的沈鸢低了脸,珍珠一般的贝齿咬了咬下唇,粉红的薄唇上就此生出许多细纹,承载住了那些烛灯荧光。
沈鸢低语,似在回应撒吉:“这也算是朔北的大事了。”
玉姿还没反应过来,忙问撒吉:“那现在怎么样了啊?怎么话说一半就没了?”
撒吉一个眼风扫过去:“主子们商量的结果还能给我们这些奴婢们知道?”
玉姿:“哦。”拿眼睛偷偷瞄沈鸢,但见沈鸢还在独自出神,便欲言又止。
这都什么事呀,绍阳公主和亲才不过一年,好不容易在朔北有了家站稳了些脚跟,突然又来了这么个事情。
这都什么啊!
玉姿心里憋着气,刚想说:“殿下…”就被撒吉拉了一把。
沈鸢回过神来:“还站在这儿做什么呀?你们活都做完啦?”挥了挥手:“都挡着我看书了!”
沈鸢拿着一本书卷在看,走神的那会书本半倒在手边上,这时候她回过神来又立马拿正了。
浅浅的眼窝盛着柔光,半垂的眼睑下,聚焦起来的目光重新落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上。那新和亲的消息似乎真的没有对她产生太大影响。
玉姿心里的那股气便真的发不出来了。跟着撒吉退出去,临出门前又回头朝里望了沈鸢一眼。
公主为什么不怨恨,不难过呢?
她当初奉皇命来到草原的时候,有多么的不易啊。朝廷远隔千里根本无暇顾及公主,好像把人随意仍在荒漠里自生自灭。而今故国有了联系,派了人来,却是要重新打破她们来之不易的安稳生活。派了新的和亲公主,又把她这个旧的当作了什么?
玉姿想不通,心里堵得恨不得抓耳挠腮。
撒吉太了解玉姿那点小心思,拽了拽她,低声提醒:“别魂不守舍的,等会伺候娘娘的时候,可别说些有的没的。”
玉姿心不在焉:“哦。”
这晚沈鸢看书的时间更长了,直到夜色四合帐外沉寂,她才从书页里抬起头,唤玉姿来洗漱。
一直惴惴不安的玉姿提着裙子就小跑了进来,路过书桌的时候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看到翻开的书本还停留在最开始的那一页。
玉姿抿了抿唇,挪开目光朝里走。
梳妆桌前沈鸢已经落了座,闭目养神神态安和,长蜷的睫毛覆于眼下,几许细小的尘星安静地落在睫间。看起来像是在小憩。
为沈鸢拆发髻的玉姿终于忍不住了,把那口憋了好久的闷气呼了出来。
附着在眼睫上的尘星散于空中,沈鸢睁开眼睛,“叹什么气呀?”
玉姿鼓着腮帮子:“奴婢就是…就是替您不值。”
沈鸢问:“有什么不值的?”
玉姿道:“您过来这边一年了,朝廷有给您带过一句话,问过您一句安好吗?当初…”
她心底里其实想说:“当初根本没记起过还有和亲公主这么个人”,但还是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当初那样对您,现在朝廷变了天了,又想起在朔北的您来了,却是这么个方式…”玉姿的火气越说越大,说到最后差点没把手里的木梳子给扭断了。
沈鸢扭过头望向玉姿,浓密的睫毛轻轻扑闪,她冲玉姿笑。
“我早就有准备了啊。”她说:“当初他们送我过来,我就知道他们根本不在意我的死活。接到圣旨的那段时间,我天天都在哭,甚至一路哭到了京都皇宫。到了皇宫见到了皇后,她一眼就看出来我哭过了,但是她说什么了呢?无非就是拉着我的手,假惺惺地说了些祝贺的话,然后拱手就把我送出去了。和亲启程的那一天,大家都在笑,只有我的父王母妃在落泪。那时候我就知道,真正关心我惦记我不会抛弃我的,只有我的家人。”
沈鸢说着这话,伸手将木梳子从玉姿的拳头里抽了出来,指尖抚摸着梳尾上雕花的纹路。
“这次朝廷出了这么大的变故,未来有很多不确定性。汪淼不知道我这个沈家的女儿会为他带来什么利益,又会带来什么风险,因而想要多一层保障,这也很正常啊。要是他们会先考虑我的想法我的心意,那我才会惊讶呢。”
玉姿攥着拳,心里的怨气升了又降。
“这个姓汪的混蛋!”她恨恨地骂:“那这样倒不如叫王爷们灭了他呢!最好咱们的骑兵也能跟着一起把他给剿了!”
玉姿跟着沈鸢陪嫁过来近一年,以往从没在皇宫里感受过的亲切温暖都在朔北有了着落,便在心里慢慢地将朔北当成了自己真正的“家”。此时她口中说的“咱们”,自然是指朔北。
沈鸢抬高了眸子看她。
玉姿反应过来,赶忙脑袋耷拉:“哦,奴婢失言了。”
沈鸢道:“那些藩王也是一样的,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位上换了他们,他们也会做出一样的事情来。”
沈鸢打了个哈欠起身,拍拍玉姿的手:“行啦,早就和你说过了,咱们在草原上安心呆着就是了,其他人要怎么着,也不影响咱们过日子。”说完转身走到床边。
玉姿又激灵起来,忙跟着附和:“才不会有其他人,汪老贼想得倒美,咱们汗王才不会同意呢!”
沈鸢躺进被子里,望着帐顶,没回答。
“王爷们都来了呢。”沈鸢轻轻地说。
曾经的岱钦可以拒绝可木儿亲王的联姻请求,是因为他还不需要为朔北拉拢王叔。而如今…更何况,汗王怎么可能一直没有子嗣呢?
朔北的王爷们过来,就是想说这些吧。
当初的扎那也好,穆沁也罢,早就提醒过她了。
沈鸢拉高了被子,把脸埋进去。
“殿下,您怎么啦?”玉姿在床头旁跪坐下来。
沈鸢的头又露出来:“没什么呀。”
她吸了吸气:“我就是在想,汪淼这次居然要让他的女儿嫁过来。就连皇帝都不愿意嫁自己的女儿,可是他却愿意了…”
她怔怔地盯着毡帐上的圆形尖顶,叹气:“他不爱自己的女儿吗?什么样的父母能忍心送女儿来这么远的地方啊,犹生别离、孤孤单单的…”
沈鸢的两只小手抓着被子边沿,玉姿伸了手握住沈鸢的指头,凑过来。
“您还有奴婢呢,有奴婢陪着您呢,您在这里才不会孤单的。”
玉姿的眼睛水汪汪的,像清澈见底的湖泊。凑得沈鸢那样近,乌瞳中能映出沈鸢的面孔。
沈鸢用指骨在她额头弹了个脆响,叫她吃痛:“没大没小的,我又不需要你陪。”一转身,身子完全塞进被子里:“快出去,我要睡了!”
玉姿揉着额头就出去了。
火盆一直燃到半夜,屋里传来钳子轻轻碰撞细丝铜网的声音,随即那始终安静无声的火苗迸裂几声,惊醒了被子里安然入睡的主人。
听到响声的沈鸢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看四周仅仅亮了短暂一息随即便暗去,陷入黑暗的沈鸢什么也看不清,只感到有人掀开锦被慢慢躺下来。
黑暗里对方呼吸沉缓。
“出什么事了吗?”沈鸢轻声问。
“没事,睡吧。”熄了灯的岱钦手掌扶住她的鬓发,手指穿过发间缠绕发丝,撑住了那颗小小的脑袋。岱钦低头,安抚性地吻了吻她的额头。
气息缓缓推进,沈鸢睁开眼睛望向对面。
一息,两息,无言的沉寂在回应无声的问询。
夜间晦暗什么也看不清,对面那双精亮深目与黑夜渐融一体,再探寻不出任何意味。
就此,沈鸢的眼里终于只剩下黑暗一片。
她释然一笑,翻了个身枕着岱钦的臂膀复睡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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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怨怼
玉姿一大早就端着水盆进帐伺候梳洗, 经过了昨夜的那一遭,她心里七上八下一夜没睡好,早上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就进来了。
此时沈鸢正伸脚穿进兔绒鞋里, 见到玉姿, 她第一句话便问:“外面这是怎么了?”
玉姿回答:“似乎是军营那边的动静。”
天还未亮时,帐外便蹄声纷踏嘶鸣四起, 睡梦中的沈鸢被惊醒, 转头却发现身旁的岱钦已不见了身影。
他一向起得早,但这一次却还是深夜,是出了什么事了?
沈鸢稍稍挽住长发,披上外衣走到外面,看到晨光熹微间,一队骑兵划开苍穹与大地的分界线, 冲向远处拔地雄伟的大帐。
她问守卫自己的达里维欸:“是发生什么事了?”
“小人也不清楚, 可能是边境出了事情。”
沈鸢拉紧领口。上一次边境出事, 还是大余人入境奇袭,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动荡与死亡。上一次大余人因为她和亲而发兵, 如今则是因为独孤侯出使吗?
达里维欸安慰道:“这次大余人不会这么轻易攻进来。”
沈鸢点头。蓝天下又有一队骑兵呼啸而过, 噪声震荡天际, 骑兵朝远处大帐奔去,大帐外已有不少裘衣佩刀的大汉守候。
她又问:“独孤大人呢?”
“尚在客帐,早上来求见过一次, 您是否要见他?”
朔北的骑兵出动,但独孤侯还好好地等候着, 看起来这事与他并无关系。
沈鸢还没回答, 玉姿颦眉反问:“他还有脸过来?”
达里维欸知道她的意思, 耸了耸肩。
沈鸢回应冷淡:“叫他不用来了, 我今日要去跑马没有时间见他。”
转身回屋洗漱穿衣,再出来时已穿戴整齐,一身利落骑装,腕上悬着马鞭,上了福团儿踢马奔行。
达里维欸要牵马跟上,玉姿却抬头起来询问:“那个使官来的时候还说了什么没有?”
达里维欸摇头:“他还能说什么?这人当初送娘娘过来,现在又要找人顶替娘娘,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他还有脸说什么其他的?我直接在外面叫他滚回去了。”
玉姿听着,顿时觉得心里的怨气有了纾解,粉唇一撅:“咱们娘娘可不想见他。”又拍拍达里维欸的胸口:“做得好!”
年轻的卫兵被姑娘拍了胸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又问:“娘娘知道这事,没难过吧?”
汗王与王妃是怎么相处的,没有人比他们的身边人更清楚。这么长的时间,汗王除了小王妃再没别人了,这在大草原上,在贵族老爷们中,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不就和那些普通的夫妻一般了?
和那些放羊放牛的牧民一样了?
达里维欸惊讶,又隐隐羡慕。
不久前他还和军营里的其他人打过架,只因那些人讥讽王妃是“不下崽的羊”,等汗王腻了迟早得被扔到小帐篷。
他很生气,又不敢把这些话说给王妃听,只得鼻青脸肿地来找撒吉上药,撒吉则异常平静。
“怎么能和寻常夫妻一样呢?肯定是不一样的。”撒吉只是说,瞥他一眼:“以后别胡思乱想,多做事少说话。”
扔了止血的纱布,又说:“上完药再把御医找过来,给娘娘把脉。”
御医给王妃把脉并不如中原宫廷常规,只是这半年来越来越频繁,大家心里都清楚,是为了治王妃的“不孕”。
君王可以没有后宫,但不能没有继承人,就像在牧民家里不能没有儿子。
头破血流还憋着怒气的的达里维欸只好不说话了。
帐子外,玉姿看着沈鸢行远的背影,没有回答年轻的卫兵。
昨晚公主说了很多话,关于京都,关于父母,关于汪家小姐,唯独没提过汗王会有新人这件事。
她还记得清楚,公主那时刚与汗王情意缱绻,便是稍稍看一眼伺候过汗王的侍妾,都会难过落泪。她分明就是完全不希望与人再分享自己的夫君。
所以,她应该也会难过的吧。
但是这一次,她为什么一滴泪都没有再流呢?
玉姿抬头望天。
达里维欸赶上沈鸢的时候,沈鸢已经骑着福团儿绕着草地跑了半个时辰。这个季节,空旷的草场上还覆盖着薄薄的一层冰雪,在太阳底下结了冰面反着冰光,叫福团儿连打了好几次滑。
沈鸢马上颠簸,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拉着缰绳控制方向。
好在福团儿灵敏矫健,很快就适应了这半泥地半冰雪的平地。一连跑了一个时辰,将这一片空地都跑遍了,福团儿撒开蹄子,带着沈鸢头一次冲上远处的矮丘。
达里维欸的马上不了这样的陡坡,只得留在平地,看到不久后沈鸢俯冲下来,额上闪着汗光,颈边打湿密绒领口。
达里维欸弯腰:“娘娘。”
沈鸢红着脸微微喘气,拿袖子一抹额上的汗,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接过水壶一饮而尽。
“达里维欸,你不和我一起吗?”她问道。
达里维欸低着脸:“小人的马劣,比不上娘娘的骏马。”看了一眼福团儿:“您还要再跑一回吗?”
沈鸢拍拍马头:“我看它倒是还想再跑几圈。汗王说过好马都是能一连跑半日的,反倒是我从前太拘着它。”
日光缓慢拉满,达里维欸眯起眼睛,目光追随远处那匹黑色骏马,一等就是许久。
他眯眼看了看高悬头顶的太阳,只觉得这次王妃的跑马与以往比,时间更长了,好像要把福团儿浑身的劲都用光,也把她自己的劲也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