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边的月色正好,虽不是满月,月光也足够亮堂了。
瓦罐里的药汤早已凉透,江以桃却并不在意。她就着月光咕噜噜地喝了一碗,刺骨的冰凉很快便蔓延至了全身,不知为何,江以桃又颓然地留下泪来。
“真是苦。”江以桃喃喃道,伸手去将脸上的泪痕拂了。
她没再回屋,就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夜里的凉风直往江以桃身上打,吹得她通身发凉,轻轻地颤抖着。
这万籁俱静间,江以桃不受控制地回忆起了织翠。
她初见织翠时,不过十岁,织翠还比她小了一岁,瘦骨嶙峋地趴在街边的草垛里,像每个路过的人伸出那只又瘦又小、沾满了泥土的手。
江以桃将织翠带回了江府,自此,织翠便待在江以桃身边做起了贴身的侍女。
仔细想来,这些年江以桃与织翠并不算亲近,不如说江以桃与苏州的每个人都不甚亲近。她看着是温和柔弱的人,对每个人都和善有礼,可也对所有人都筑起一道围墙来,将自己关在了里边,任谁也进不去。
即便如此,织翠却愿意陪着她回遥远的盛京。
甚至是,被抓到了这山寨里,还代替了江以桃身份受奇耻大辱。
江以桃愣愣地坐在那,又是溢出了几声细碎的咳嗽。
恍惚间,江以桃好像看见了织翠站在跟前,轻声细语地与她说话:“姑娘,外边风大,您快些回去吧。待到了盛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江以桃正想说些什么,凝神再看去,面前只有空荡荡的陌生院子,哪儿还有什么织翠的影子。
若是今日她去见了织翠便好了。
可哪还能有什么若是呢。
江以桃分辨不了时间,久久地坐在院子里,听着喧嚣声一点点淡了下去,那锣鼓的声响也歇了,才起了身要往平叔的院子走。
刚一起身,江以桃便感到了一阵晕眩,将将扶着石桌缓了缓,咬着下唇轻斥了自己一声:“真是没用的身子,这才好几日,便又这般不经事儿了。”
江以桃沉沉吐出一口浊气,将短刀放回了袖口,走出院子。
其实江以桃是个记性还算不错的人,不过是走过一次,她便将去平叔院子的路记得很是清楚。如今她不再穿着那身惹眼的衫裙,长发也不过是简单在脑后挽了一挽,低垂着头与许多人擦身而过也未曾被警觉。
不过才走了一会儿,尚未到平叔的屋子,她便径直撞上了个肉墙般的人。
江以桃惊呼一声抬头,却顿时僵在了原地。
她面前这壮汉,可不就是那日欲对她行不轨之事的山匪,许岚口中的那个聂石头么?
还未等江以桃反应,那聂石头就冲她打了个满是酒味的嗝,痴痴地说道:“哟,这不是那千金小姐么,怎么我是喝醉了在做梦吗?”
江以桃滞了一滞,左右看了看,不远处还有人朝着这儿走来,显然不是个方便的好地方。她不假思索地扭头便走,悄悄回了看了看,聂石头果真摇摇晃晃地追了上来。
一边追还一边痴笑道:“别跑这么快嘛,等等我……你跟了我,定比跟那陆朝来的快活。他那小瘦鸡崽子似的样子,能顶什么事儿?哎……你可等等……”
江以桃快步走着,心中恶狠狠地呸了一声,当真就只是个不入流的山匪,净会说这些污言秽语。
所幸聂石头醉得酩酩酊酊,路都走得不稳,更别说追上江以桃了。
江以桃倒是知晓今日这般情景,聂石头定会喝得醉醺醺,她原是想埋伏在平叔院子附近,待聂石头出现再……
可既然在半路便遇见了,那这计策定是行不通了。
不过一会儿便到了陆朝院子,江以桃先聂石头一步走了进去,又回过身来,淡淡道:“这可是陆朝的院子,你要是敢踏进一步,可有你好果子吃的。”
酒后壮人胆,聂石头哪管得上那些,满心满眼都是江以桃娇艳的脸,直接便踏进了院子。
江以桃也未曾想这聂石头酒后竟这般胆大,心慌地往后退了两步,随即又定了定心神,从袖口中拿出那柄短刀,抽出刀刃来藏于身后,静静站在原地看着聂石头晃晃荡荡地靠近自己。
聂石头笑着便要搂过来,江以桃眼疾手快地从身后出刀,刺向聂石头。
聂石头也未曾想过江以桃还有这招,痛苦地□□一声,捂着肚子往后趔趄了几步,恶狠狠地瞪着江以桃,怒吼着骂了句:“臭娘们!”
话毕又怒冲冲地走上前来,扬手打了江以桃一个脆响的巴掌,竟直接将她扇得倒在了地上,嘴角流出腥红的血渍来。江以桃手上失了力,那刀脱了她的手掉在了不远处。
聂石头还不想放过江以桃,掐着她的脖子就将她提了起来,竟是与那日被劫时是一模一样的场景。江以桃抬起手在聂石头铁钳子一般的大掌上抓了抓,可江以桃力气终究是不抵成年壮汉,这小猫挠痒似的挣扎没有起到丝毫作用。
事到如今江以桃才猛然惊觉,她将一切都想得太过简单了,她真是个天真惯了的富家千金。
作者有话说:
今天没准时呜呜呜
第14章 帮你
呼吸越来越稀薄,悔恨却无力地泪水自江以桃的眼尾滑落。
她竟把一切都想得这么简单,以为自己能为织翠报仇……她竟这般傻。若是自己今夜便死在了这儿,倒也是自己咎由自取来的。
这般想着江以桃却又萌生出那么点儿不甘来。
可这一切又要归咎于谁呢?是这蛮横无理的山匪、还是寡情寡义的江家,还是……她自己。
视线愈发模糊起来,江以桃那向来因没有血色而苍白的脸,此刻也涨红起来,就在她松了挣扎的手即将要陷入昏死的前一瞬,她朦胧的眼前出现了一双修长如玉的手。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抓住了聂石头的手腕,“咔哒——”一声轻响,聂石头便嚎叫着松开了掐着江以桃脖颈的手,连连往后退。
江以桃便这么被丢在了地上,捂着脖子不住地咳嗽,脸侧红肿眼角含泪,看着十分狼狈。
“你倒是胆子大。”
江以桃抬眸,来人竟是陆朝。
她更是鼻酸,轻哼一声,又垂下眸去不再理陆朝。
陆朝也不恼,看着一旁沾了血的短刀,又回头看了看聂石头还在渗血的腹部,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不言姑娘,你可还记得我与你说的?”
聂石头浑身抖了一抖,像是恍然间酒便醒了大半,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陆朝踱步过去,将短刀拾了起来,在手中转了个刀花,利刃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寒光,“我说过,这短刀……要往哪儿刺?”
江以桃稍缓和了些,撑着身子去看陆朝,一字一句道:“胸口。”
“乖孩子。”陆朝勾勾唇角,又抬眸去看吓得直发颤的聂石头。
聂石头像是把逃跑都忘了,站在原地不断求饶。可陆朝哪里听,他的眼神深处透出来一丝怜悯,看着聂石头像是在看一具尸体。
陆朝一步步像聂石头走去,眼角眉梢皆是冰冷,偏那唇角还挂着一丝玩味的笑意。清冷的月光打在陆朝的脸上,他看起来便更是阴沉,活像从地狱来的修罗。
陆朝的动作极快,电光火石间便卸了聂石头手脚的关节,七尺壮汉像个面团般被陆朝提了起来,丢到了江以桃的面前。
与聂石头一起被丢到江以桃面前的,还有陆朝送她的那柄短刀。
“不言姑娘,试一试……按我教你的那般。”陆朝站在江以桃面前,轻声善诱的样子像个慈眉善目的魔鬼。
江以桃深深看了眼陆朝,捡起那柄短刀,几乎不带一丝犹豫就朝着聂石头的胸口刺去。
温热猩红的鲜血喷溅出来,擦着江以桃的眼角眉梢而过,又缓缓蜿蜒下来,在她的脸侧流成一条条血色的、毫无规则的粗线。
聂石头的惨叫在夜里惊起了栖息的鸟,扑腾着翅膀发出一声啼叫,从后山的竹林飞走了。
江以桃颤抖着手,因窒息导致的涨红早已褪去,留下一脸煞白。她的眼泪接连从瞪大的眼眶里流了下来,却哭不出声来,只呆呆地看着那汩汩流出鲜血的胸口,不知该作何反应。
江以桃的干脆利落倒是让陆朝惊讶地挑了挑眉。
聂石头还没有死透,间断着发出嚎叫,听着十分凄厉。
陆朝蹲在江以桃身侧,长臂从她身后绕了过来,轻轻覆住江以桃的眼,声音轻柔:“害怕便不看了,也不是什么好看的玩意儿。”
话毕,空着的那只手将江以桃的双手从刀柄上脱了下来,自己则重新握住短刀,使劲往下沉了沉。
聂石头闷哼一声,便再没了动静。
江以桃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连带着那纤长的睫也在陆朝的手掌心上上下下地刮着,带来一阵阵细小的痒。
像是陆朝合手抓住了一只蝴蝶,蝶翼便在他手中扑腾。
“不言姑娘,你今夜什么也没做。”陆朝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点劝慰的意思,“知道了么,这一切都出自我手。”
陆朝的手还轻覆在江以桃的眼前,江以桃怔怔地点了点头。
旋即陆朝就松开了手,江以桃毫无心理准备便看见了聂石头的尸体,猩红的鲜血直喇喇地刺着她的眼睛,空气中都是铁锈的味道,江以桃连呼吸都停滞了。
陆朝刚起了一点儿身,衣角便被江以桃捏住了。
小姑娘的声音抖得像筛糠,还带着点哭腔,轻声细语地问他:“陆朝,你、你能不能陪我看会儿星星?”
“不赏月了?”陆朝勾勾唇角打趣着,却也没有要留下来的意思,起了身就要走,“这夜里冷,快些回屋吧,不言姑娘。”
江以桃哪里感看这面目可憎的尸体,慌慌忙闭上了眼,声音提高了几分:“我害怕……陆朝,今日是我的生辰,你能不能陪我看会儿星星?”
陆朝的脚步猛地顿住,回头似笑非笑地瞧着江以桃:“噢——”
他的尾音拉得很长,又缓步走回了江以桃身边,意味不明地问了句:“你说,今儿个是你的生辰?”
江以桃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仰头有些殷切地瞧着陆朝。
“好吧,那你想去哪儿看星星?”
江以桃轻轻咳了咳,睫羽上还挂着点泪珠,瞧着十分可怜:“总之……总之不要在这儿看。”
陆朝知道江以桃到底是害怕的。从小娇生惯养大的小姑娘,刀都不曾用过,哪里杀过人。
这么想着他又更觉江以桃胆大,这聂石头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连他的院子都敢进了。
陆朝哪里想得到,这聂石头正是他千叮咛万嘱咐断不可出门的江以桃带回来的呢。
“那不言姑娘想去哪儿看?”陆朝偏生了点要逗弄江以桃的心思,将问题又抛了回去。
江以桃果然有些急了,眼眶通红地瞧着陆朝,像只柔软的小白兔,声音却高了起来,“哪儿都行,只要不是在这看,哪儿都行。”
陆朝笑了笑,单手把江以桃抱了起来,纵身一跃便跳到了屋顶上。
江以桃闭眼不敢去看,只听得耳边唰唰唰响起的风声。
直到风声将息,陆朝把她放了下来,她才轻轻睁开了眼。这儿是那日江以桃本想着逃跑,却遇到了陆朝的那片竹林,此刻她正坐在陆朝当时坐着的那块巨石之上。
江以桃眨眨眼,悄悄瞥了眼陆朝。
“不言姑娘,这儿是我常来的地方。你看——”陆朝坐在巨石之上,伸手指了指夜空,“我若是闲来无事,便来这儿赏月。”
江以桃抿抿唇,只当陆朝还在揶揄自己。
陆朝却轻笑一声,解释道:“并非是逗弄不言姑娘,我确实常来这儿赏月,何必骗你。”
闻言江以桃才抬头,果然见这儿视野十分开阔,深色夜空中高悬着一轮皎洁弯月,星子也璀璨地遍布着。
“还真来赏了月。”江以桃喃喃道,眼眶也是越来越红,咬着下唇竭力控制眼眶中垂垂欲落的眼泪,倔强地仰着头去瞧那繁星点点。
陆朝就如同他们在这儿初见那次一般,曲起一条腿来坐着,一手往身后撑在巨石上,一手随意地搭在曲起的膝盖上,他却没有在看星星,而是转头盯着江以桃看。
小姑娘朝着他的那半张脸肿得老高,红了一块的巴掌印十分显眼,看着看着陆朝突然生出了点怒气来,就好似自己仔细着养了好几日的小猫儿被人欺负了般。
小姑娘的面色十分苍白,那眼眶却通红,浑身还在微微地颤抖着,也不知是被这冷风吹的还是被方才那场面吓的。倒像个山匪,陆朝这么想着,哪家的千金小姐能拿着刀就这么刺向别人?
不过这聂石头还真是胆大,敢对他的人下起手来了。
陆朝咬着后槽牙,十分不屑地“切”了一声。
江以桃却没注意到陆朝一会儿上一会儿下的小心思,她双腿折于胸前,双手环抱着,仰着头一副呆滞地样子。
“不言姑娘,你说今日是你的生辰?”陆朝看着她即便是狼狈也称得上是美丽的侧脸,没头没脑地这么又问了一次。
江以桃没有应他,轻轻点了点头。
陆朝笑了笑,目光深了一些,“不言姑娘,你是苏州来的吧?”
江以桃还是没有回应,又一次点了点头。
“那你知不知道……江南苏州,有个江府?”陆朝凑近了一些,轻声询问时像极了在引诱她说出自己想要听的那个答案。
江以桃动作顿了顿,陆朝怎么会知道苏州江府……莫不是他其实早就知道自己身份了,这几日不过是看跳梁小丑一般逗自己玩儿?若真是这样那陆朝可真是是个坏东西!
陆朝看着江以桃的反应,轻轻勾了勾唇,眼底闪过一丝光亮,“那你可知,那苏州江府有位姑娘。听闻生得十分娇俏,冠绝江南,叫……叫江以桃?”
……
江以桃坐不住了,心脏扑通乱跳,她慌乱极了,猛地转头去看陆朝。
陆朝也正巧往前凑,他们近得鼻尖都差点碰在一起。
微风擦过竹叶发出破碎的声响,陆朝也有些怔住,看着小姑娘近在咫尺的、充满了慌乱与害怕的脸,无声地笑了笑,又轻声重复了一遍:“不言姑娘可曾听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