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以桃很快地便喝完了一盏,杏眼朦胧地瞅着陆朝,朝着他递出那个空杯子,笑容甜腻:“陆朝,我还要。”
陆朝瞅着江以桃那酡红的脸颊,默默地将酒坛子往后藏了藏,轻声道:“阿言,方才已经被你喝完了,你不记得了吗?”
江以桃瞅瞅空空如也的茶盏,又瞅了瞅陆朝,眼眶微红,难以置信地问道:“我才喝了一小杯,这便没有了么?”
……
小姑娘喝醉了,倒也还记得挺清楚。
陆朝被那双楚楚可怜的泪眼瞧着,实在是难以坚定立场,忿忿咬了咬后槽牙,将酒坛子从身后拿出来,有商有量道:“最后一杯。”
“好——”江以桃马上换上了软糯的笑,双手捧着茶盏,递到了陆朝面前。
啧。陆朝给江以桃又斟上了一杯,心说喝醉了怎么还懂得骗人了,真是个狡诈的小姑娘。
江以桃捧着茶盏,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突然又抬眸看了看陆朝,将那剩了小半杯的茶盏放在石桌上,若有所思地撑着下巴,喃喃道:“陆朝,我忽然觉着你很像一个人。”
“噢?”陆朝也放下了茶盏,侧了身子,食指弯曲抵着脸侧,像哄小孩般循循善诱,“是谁呢,我也很想知道,阿言可以告诉我吗?”
“是苏州时,住……”江以桃猛然顿住,双手捂着嘴,慌乱地摇了摇头,声音传出来听着有些模糊,“不可以告诉陆朝,陆朝是坏山匪。”
……
陆朝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想不到小姑娘就算是醉了,警惕性还是挺强。
“陆朝。”江以桃倾身,朝陆朝靠的近了些,眨了眨那双发亮的杏眼,“若是不做山匪,你会做什么呢?”
陆朝想起来这个问题几日前江以桃也问过,他垂眸想了想,却没有把内心的真实想法宣之于口,而是挂着淡淡笑意,道:“做阿言的夫君吧。”
江以桃的动作顿了顿,不明所以地瞧着陆朝带着暖意的眸子。
“我们找个不会被人打扰的地方,你不是江家的姑娘,我也不是……什么都好,我什么也不是,我们闲云野鹤地过一生。生一个像你的女娃娃,和一个像我的男娃娃。”陆朝淡笑,声音轻柔,“阿言,可好?”
江以桃只觉面前的陆朝从一个变成了两个,又变成了三个,在她眼前晃着。陆朝说了什么她并没有听清楚,她伸出了葱白一般的手指,点在了陆朝的侧脸,点了点头:“好呀——”
小姑娘的指尖带着凉意,点在他同样冰冷的脸侧。
陆朝分明是知晓江以桃醉了酒,或许是连自己说的什么也不曾听清,却还是想把这胡言乱语当真。于是他抓住了江以桃的指尖,收进自己的手心,低声哄道:“那我们约定好了。”
江以桃就笑,颇为诚恳地点点头:“嗯嗯,我们约好了哦。”
陆朝也低声轻笑,趁着小姑娘喝醉,开始问些平常听不到的事儿,“阿言,陆朝好看么?”
江以桃认真地瞅了瞅陆朝,还是点头:“好看。”
“比你从前在江南见到过的公子哥,都还要好看么?”
“唔。”江以桃似乎是很认真地思考了会儿,“陆朝最好看,我从前见过的公子哥,都没有陆朝好看。”
陆朝闷声笑着,又问:“那你觉得,阿言喜欢陆朝么?”
江以桃的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哭丧了起来,红着眼眶,一本正经道:“阿言、阿言是不可以喜欢陆朝的。”
“为何?”陆朝敛着眸子,语气依旧温和。
“他们要把阿言送进宫的。”江以桃无声地掉着金豆子,轻哼了一声,“陆朝是山匪,阿言要进宫当娘娘才对,不能和陆朝在一起的哦。”
陆朝一点点朝江以桃靠近,语气渐冷:“那陆朝就把他们都杀了,阿言,你说好不好?”
江以桃眨了眨眼,似乎还在思索着陆朝说了什么,醉酒后的混乱脑袋让她的反应变得迟缓,连思考也像是生了锈的门栓,变得十分生涩。
小姑娘被酒润湿的唇看起来是汁水丰盈的桃,吸引着陆朝越靠越近。
江以桃看着陆朝越来越近的脸,更是难以思考起来,呼吸滞了一滞,最后双眼一闭,额头抵在陆朝的肩膀上睡了过去。
陆朝轻笑,心说小姑娘果真是酒量不怎么样,一杯下肚便醉了。
可醉了的江以桃,倒是十分可爱。
陆朝抱着江以桃回到屋子里,将她放在床上,细心地为她盖好被衾,拂开她脸上的碎发,手指却流连在小姑娘脸上,像是不舍得离开一般。
“阿言若是不想进宫当娘娘,陆朝就帮你把他们都杀了。”江以桃的体温通过陆朝骨节分明的手,传递到他的身上,“好不好?”
江以桃自然是回答不了,陆朝又为她掖了掖背角,神色缱绻。他俯下身去,却在最后一刻停住了动作,鼻尖抵着鼻尖,是最危险的距离。
陆朝猛地起身,伸手点在了江以桃柔软的唇瓣上,柔声道:“这样可不好,我们阿言将来,还要嫁人的。”
“阿言,你要开心一些。”
陆朝收回了手,轻叹一声,转身往外边走去。临到门边时,他又停住了脚步,回头看了眼睡得安稳的江以桃,轻声道:“阿言,做个好梦。”
陆朝当然知晓,他与江以桃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本不该有任何交集才对。
在他万念俱灰之时,是那个浑身都发着光的小姑娘,将陆朝从黑暗的深渊中救赎出来。可他竟然妄想着,把那样洁白干净的江以桃,拉进他腐败脏污的世界里。
真是个罪人。
陆朝轻轻地为江以桃带上了门,仰头看着那轮皎洁明亮的月。
天上的月亮永远挂在天上,他的月亮永远遥不可及。
作者有话说:
“阿言,你是我的月亮。”
第24章 旧事
陆朝没有回屋,他就着月色,喝完了剩下的那一小坛子酒。
这桂花酒是他来溪山的那一年,自个酿的。酿酒时,他满心满眼想的都是那个小姑娘。
很多年前,他们一家逃亡到苏州,就住在这个小姑娘的隔壁。小姑娘长得可爱乖巧,像个瓷娃娃,日日都喝着那哭得难以下咽的药汤,眼眶里蓄满了泪,却连撒娇也不会。
陆朝总是爬上墙头去和小姑娘说话。小姑娘很孤独,她整日坐在那儿,从不见她出门。小陆朝心想,她没有朋友,我也没有朋友。
在那很短的一段时间里,陆朝和小姑娘成为了玩伴。
后来,陆朝一家人的藏身之处暴露了,在一夜之间,整座府邸只剩下他一个活人。
他成了个小乞丐,混迹在苏州城最黑暗的地方,只为自保。
可陆朝又看见了那个小姑娘,小姑娘在他面前放了一碗冒着热气的小混沌,声音软糯地问他:“你饿不饿呀?”
陆朝不敢说话,他的半张脸埋进手臂里,只露出一双黑眼睛。他静静地看着这个小姑娘明艳美好的脸,心中缓缓升腾起一丝不甘来。
他原也是可以和这小姑娘站在一起的。
小姑娘突然朝陆朝伸出那双白净的小手,微微蹲了下来,视线与他平视,“你没有家人么,要不要和我回去?我的府里,有很多好吃的东西呢。”
陆朝还是不应她的话,把脸埋得更深了些。
他心想着,这小姑娘没认出自己来吧?
小姑娘见陆朝不理人,眨了眨那小鹿般的杏眼,小脸一垮,委屈了起来。
陆朝差点就要朝她伸出那双肮脏的手了,可这时候却来了两个嬷嬷,边小声训斥着边把小姑娘带走了。小姑娘很是怯弱地应着是,却偷偷地回头,瞧了一眼陆朝。
就这一眼。
年幼的陆朝登时鼻酸起来,他马上垂下脸,指尖掐着手心,直到他自己都闻见那股淡淡的血腥味为止。
再后来,他遇上了许岚,遇上了许安平,陆朝成了溪山的少当家。
他原以为自己不会再见到这个小姑娘了。
陆朝轻笑一声,或许是这酒喝得多了些,自己竟然回忆起了这么多过去的琐事。
“阿言,阿言。”
陆朝轻声喊了两句,凝神定定地看着江以桃的屋子,却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好半晌,他认命地轻叹一声,饮尽杯中酒,起身回了屋子。
明日午后还要带阿言去射箭呢。陆朝想着想着便闷声笑起来,月色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心想着,小姑娘与小时候相比,变了不少。
胆子变大了,也更聪明了些。
没变的是那双眼睛,浅浅的茶色,总是透露出一股不谙世事的纯净来。
让人舍不得弄脏。
*
翌日,江以桃又是睡到了日上三竿才清醒。
脑袋还是昏沉着,江以桃呆滞地坐在床沿,开始回想自己昨夜都做了些什么。
好一会儿,江以桃才艰难地承认,自己把昨夜的事儿忘了个一干二净。
饮酒误事,都说酒后吐真言,江以桃又开始害怕着自己昨日把一切都交代干净了,左思右想也不敢去找陆朝。
想来昨夜自己喝醉了,陆朝把自己送回来,倒是规矩地什么也不曾做,自己的外衫还好好地穿在身上。
……
陆朝不会是把自己抱回来的吧。
江以桃想到这里便滞了一滞,脸上发烫,将脸埋进手心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始安慰自己,陆朝没有将自己丢在外边吹一夜的风已是仁至义尽,自己何苦想这么多。
可……
啊——
江以桃在心中不耐地叫了一声,痛定思痛,决心也要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
她甫一推开门,就瞧见陆朝坐在那石凳上,面前摆着个竹篮子。
陆朝也瞧见江以桃,扬头冲她笑了笑,又抬高了手挥了挥。
江以桃“哐——”地关上了门。
陆朝好笑地看着那扇突然紧闭的门,倒很像是江以桃会做的事,像只小乌龟,遇上事便将头缩了回去,逃避现实。
江以桃也是觉着自己这番有点儿一惊一乍了,轻咳一声,复又把门推开,尴尬道:“今日这风……真大呀,把我门都给吹关了。”
“噢。”陆朝也不拆穿她,眉眼含笑,“那快些洗漱去吧,五月早早就将早食送来了,亏我还等着你一起,你竟睡这么久。”
江以桃被说得也有些尴尬起来,曲起食指挠了挠脸侧,讷讷地应了声好,便转身去后边的厢房了,翠绿裙裾随着动作摆动。
陆朝撑着下巴,饶有趣味地盯着江以桃的背景瞧,心道自己果然是有挑衣服的眼光,这条绿衫裙阿言穿着,看起来颇有些仙气。
这般想了想,又觉着与自己有什么关系,阿言这般人定是穿什么都好看。
陆朝出神地想了好一会儿,直到江以桃重新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才回过神来。看着江以桃缓步朝自己走近,日光大盛中陆朝眯了眯眼,轻声道:“阿言昨夜睡得可好?”
江以桃轻飘飘地瞥了一眼陆朝,点了点头,看似不经意地问道:“我醉酒后老是说些胡话,也不知昨夜我有没有说些什么不好听的?若是说了什么,你尽管当我胡言乱语就好,当不得真的。”
江以桃这话说得多少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了,陆朝闻言颇认真地想了想,恍然道:“啊,这么说起来,阿言昨夜还真说了不少呢。”
江以桃顿时紧张起来,忙又问道:“是么?我说了什么?”
“阿言说,陆朝比她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陆朝眯着那双桃花眼笑了笑,又接着道,“还说,要嫁给陆朝当小娘子。”
……
江以桃肃着一张小脸紧盯陆朝,耳朵却控制不住地红起来,脑袋里乱成一锅扑腾的粥,支支吾吾道:“不、不算数的!”
后半句话倒是陆朝说来唬她的,看着江以桃的的反应,他十分满意地点点头,应声道:“这样么,当不得真的。”
“嗯嗯。”江以桃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陆朝起身将早食一样样地摆了出来,轻声道:“倒是不打紧,我自己愿意信便信了。”
江以桃被陆朝说得噎了噎,倒也不去与他争论了,瞧着陆朝这样,指不定说出来唬自己的呢,小狐狸陆朝的话才是当不得真的。
或许江以桃自己都不曾发觉到,自己与陆朝的相处是越来越亲近了,像是认识了许多年般。她对于陆朝也没有了当初那份害怕,一口一个小山匪叫着的时候,十分放肆无礼。
陆朝对她也从因着这个而凶她,就好像对于江以桃来说,陆朝不是溪山的山匪,他只是陆朝。
日子一点点往后蹉跎着,气温逐渐升高,日光照着人也是暖洋洋的。
江以桃却十分不合时宜地想起来,自己来溪山也有好几日了,再过几日便是自己本应当要回到盛京的日子了。
若是江家发觉自己没有回去……
那么调查到溪山也是迟早的事。
到时候不仅是自己,连这溪山,或许也会生灵涂炭。江家的手段,江以桃比谁都要清楚。
恍然间,江以桃想起陆朝曾说过几日后,要带自己去参加灯州的灯会。
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
江以桃扬头看了看陆朝的侧脸,他还是那样一惯随意的坐姿,正执筷认真地挑着鱼刺,然后把那小碟子里的鱼肉推到了江以桃面前,朝她勾唇一笑。
陆朝自己面前的白粥,还一点儿不曾碰过。
他首先想到的事儿,是为江以桃调出鱼刺。
江以桃垂眸盯着那雪白的鱼肉,眨眨眼,又眨眨眼,只求山间的清风能快些吹干她的眼眶。好半晌,她也不敢抬头,只是轻声道:“谢谢你,陆朝。”
这一次她倒是没有说陆朝是个好人了。
陆朝挑挑眉,也像模像样地应道:“不用谢,不言姑娘。”
*
午后,陆朝真的带着江以桃去了山寨里的练武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