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裙的裙摆蹁跹起来十分好看,卷起那些掉落在青石板地上的桃花花瓣,那些花瓣在裙边打了个转儿,又轻飘飘地掉回地上去了。
陆朝站在原地自顾自地笑了会儿。
阿言还是阿言,拿捏他总是这般得心应手,仿佛只是一个眼神、一句话,他就甘心成为小姑娘的俘虏。
多可怕。
陆朝轻叹着,跟着江以桃的步子往前走去,自始至终,他都与小姑娘保持着一段十分克制与谨慎的距离,就那样远远地跟着。
小姑娘走路的时候脊背挺得直,像一只高贵的白鹤,只瞧着都十分赏心悦目。
这说长不长说短也并不短的一段路,陆朝这一走就好像是一辈子。
小姑娘在前边徐徐地走着,他就这样在后边缓缓的跟着,视线从未从她身上挪开过,好像这天地间除了前边那个步步生莲的背影之外,便什么也没有了。
他的眼中,只有江以桃一人。
若是江以桃回头来看一眼,就能瞧见陆朝那眼中藏不住的缱绻。可是这一路上,她都不曾回过头,连一个施舍般的眼神都不曾给过陆朝。
若是照着陆朝本来的计划,江以桃这种种行为分明是正中他的下怀。
可是他并不开心,只觉着胸口有一股莫名的、浓得化不开的酸涩,一点点地朝着四肢百骸蔓延。像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只在陆朝身上存活的瘟疫,缓缓地腐蚀着他的身躯。
终有一日,他会成为一副空壳。
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这几日里,陆朝不止一次地后悔过。
是他不应该筹谋这些,不应该将小姑娘排除在他的计划之外,不应该亲手将小姑娘推走。
若是再有一次机会,就算是死后要下无间地狱,他也要与江以桃不分你我地纠缠在一起,就算是地狱,他也要与江以桃共赴才是。
可不会有再来一次了。
这些时日中积攒的嫉妒、醋意、怨恨,终于在江以桃笑着朝宋知云奔去的那一刻,陡然间在陆朝的身体中炸开,震得他五脏六腑都生疼。
江以桃面上带着的是陆朝熟悉的柔软笑意,快步朝着不远处的宋知云走去,日光将她额前的碎发照得几近金黄,刺眼的光点在她纤长的睫羽上轻颤着,就连那在周身漂浮着的点点灰尘在此刻都成了揉碎的星光。
宋知云站在不远处,执着一把玉骨的折扇,闻言就回过头来,带着笑意看着江以桃。
他们之间,好像就是这盛京城中众人口中所说的,般配罢。
指甲刺入了掌心嫩肉,陆朝却像是感觉不到痛意一般,眼睁睁地看着江以桃走到了宋知云的面前,又扬头冲他笑了笑,眉目弯弯的模样像是春日里娇嫩的桃花花瓣儿。
或许这还是第一次,陆朝不希望江以桃露出笑意。
又或许,陆朝希望的是,江以桃只对自己露出笑意。
奔腾的醋意在陆朝的身体中冲撞着,那股恶意叫嚣着叫破土而出,陆朝尝到了喉间的一抹腥甜,却硬生生地将那股疯魔一般的占有欲强压了下去。
就算是到了这个时候,陆朝还要装得像个没事人一般走上前去,迈着慢悠悠的步子与巧笑倩兮的江以桃擦肩而过,恍惚间听见她软着声音喊了一句。
“陆朝。”
再回神自然是什么也没有,小姑娘正与宋知云有说有笑的,甚至是连自己与她擦身而过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样子,面上的笑意依旧灿烂又耀目。
走出了几步,陆朝又停下脚步回眸去看,在那一瞬间,江以桃也的视线也正好掠过了宋知云,稳当当地停在了陆朝的脸上。
江以桃的视线飞快地又挪开了,可在那一刹那,陆朝清楚地瞧见了她眼中的欲语还休,瞧见了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期待与希翼。
真是个傻姑娘。
陆朝转过身去,假装没瞧见小姑娘那眼神,冷着一张脸走到了前边的亭子去坐着。
江以李瞧见十三王爷,怔怔然地看了好半晌,最后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偏过头去盯着路边一朵嫩黄的小野花瞧。
这人……好像与她认识了许多年的那个宋知川不一样。
可到底是哪儿不一样,江以李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瞧着眼前这个十三王爷,瞧着他那双漆黑的、淡漠的眼睛,忽然间觉着十分陌生。
恍然间,江以李想起了那个午后,她拿着毯子从堂屋出来,远远地瞧见的那位站在庭院中的侍卫,他有着一双温暖的深棕色的眸子。
……
为何会想起那一面之缘的侍卫?
江以李回眸瞧了眼十三王爷,又别过脸去,继续瞅着那朵小野花瞧。
想谁都好罢,好过想眼前这宋知川。江以李有些赌气,又想起了方才小路上,十三王爷对自己说的那句话,怔怔然地出着神。
若是真如他所说,倒也不是件坏事。
……
“江五姑娘,方才我说的那些,你可听清楚了?”宋知云瞧着眼前的江以桃有些出神,轻声地提醒道。
江以桃将凝在陆朝背影的视线收回,重新落在太子殿下的脸上,抿着唇笑了笑。
听倒是听见了,江以桃笑得客套,说话也客套:“这事儿倒不好直接盖棺定论,若是让太子殿下不便,又是以桃的罪过了。”
“这有什么不便的,春猎说是皇家的狩猎活动,每一年倒也是有不少官宦世家的郎君去凑凑热闹,总不会小气到连个姑娘家也容不下罢?”宋知云像是在说着什么笑话一般,打趣着道。
江以桃没应,又悄悄地去看不远处的陆朝。
前方才与陆朝擦肩而过时,江以桃竟荒谬地想,若是哪一日陆朝愿意与自己说实话,她或许真的会抛下整个江家,抛下整个盛京城跟他离开。
可陆朝呢?
陆朝愿意抛下他的那些秘密,愿意抛下盛京城的富贵荣华,愿意抛下那一切的不可说,带着自己离开,吗。
陆朝转身的那一刹那,江以桃瞧着他干净利落的下颌线和那双没有什么感情的黑眸,忽然间便知道了答案。
不是她想要的那个答案。
陆朝自然是不愿意的,若但凡是他有过一瞬这样的心思,自己现如今便不会在这盛京城中与各方势力周旋,他更是不会成为自己妹妹的未婚夫婿。
是了,陆朝不愿意舍弃那些诱惑人心的权势。
在权势与自己之间,陆朝选择了权势。
江以桃敛下眉眼,重新扬起了笑意,轻声道:“太子殿下,以桃自幼便缠绵于病榻,像围猎这般——”
说到一半,宋知云突然插话道:“十三王爷约莫也是会去的。”
……
江以桃沉默半晌,脸不红心不跳道:“像围猎这般强身健体的活动,自然是最适合我不过了。多谢太子殿下,以桃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宋知云眸光一冷。
果然,这江家五姑娘与他那十三皇弟之间,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作者有话说:
“他从来不说什么没用的废话,他一定是想要告诉自己什么。”
第91章 争取
从城外的庄子回去之后,江以桃便一日比一日愁。
先是愁那陆朝不知与江以李说了什么,自家妹妹自从回家后便再没来过自己的院子;而后又是愁这皇家春猎的日子越来越近,自己怎么就这样不长心眼地答应了太子殿下。
想来是太子殿下说陆朝也会去罢。
江以桃那会儿并未想太多,只是听见了这句话后,便头脑一热地答应了。
好像不论什么事儿,只要是摊上了陆朝,江以桃这自诩清醒冷静的性子都难以自持,就那样盲目地想要知道陆朝更多的消息,想要靠近他一些。
想着想着,江以桃又是叹了口气。
晴柔正巧捧着一篮浆洗好的衣裳从庭院路过,听见自家姑娘轻轻的一声叹息,有些疑惑地问道:“姑娘,自从那庄子回来之后,您便一直唉声叹气的,小心愁坏了身子。”
江以桃眨巴眨巴眼,瞧着湛蓝苍穹中掠过的一只小雀儿:“也没什么,不过是有些烦恼的事儿罢了。左右不是什么大事,倒也不用你们过多地操劳。”
晴柔不信:“姑娘,有什么话您只管与晴柔说。我发誓——”小丫鬟说着就放下了手中那一篮子衣裳,并拢起三指放在额角,应声道,“晴柔定然什么都不会往外说。”
话音刚落,晴佳就从东厢房走了出来,一脸莫名地瞧着两人,一时间过去也不是,站在原地装作什么都没瞧见也不是。
沉默半晌,晴佳终于还是走了过去,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姑娘,你们这是作什么新游戏么?”
被晴佳这一打岔,江以桃又是什么都不想说了,起身就要回自己的西厢房去。
“唉,姑娘。”晴柔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出声叫住了江以桃的脚步,“方才我从外边回来时,遇上了六姑娘的侍女,与我说是六姑娘请您去一趟呢。”
这话说得其实十分没有道理。
按理来说,江以李身为妹妹不应当这样使唤阿姊去寻她才是,怎么说也应该是她来自家姑娘的院子说话才对。
可既然六姑娘的侍女说了这般的话,晴柔是个资历浅的小丫鬟,自然也只能应一声是,再将话给带回来只当是完成任务了。
左右这去还是不去,是自家姑娘定夺的。
江以桃闻言脚步一顿,随后便像个没事人一般继续朝着屋内走去,便走便轻声道:“我知晓了,浅眠会儿再去罢。”
晴柔倒是没想过自家姑娘会答应,愣了好半晌,还是晴佳扯了扯自己的衣袖才反应过来,呆呆地应了一声是。
“咱们这姑娘是怎么了?”晴佳瞧着西厢房那紧闭的房门,疑惑地挠了挠后脑勺,转头朝着晴佳问道。
晴佳抿了抿唇,不答晴柔的话,只说道:“你这衣裳快些去晾晒起来罢。”
被晴佳这么一提醒,晴柔这才想起来自个的正事,慌慌忙地弯腰捧起了竹篮子,朝着后院走去了。
晴柔看着晴佳慢慢走远了,才回过眸子来瞧着西厢房,浅浅地叹了口气。
自家姑娘是个一根筋,只怕这南墙她是不撞一撞便不会回头了。
晴佳来江府比晴柔早了几年,自幼便是在夫人身边伺候着的,若是真要说起来,这盛京城的明争暗斗她是瞧了个遍。就连这府中的争欢夺宠,她也快看腻了。
五姑娘的心思,晴佳看得最是明白。
可她也不能为自家姑娘做些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她一点点地走向那泥潭中去,一步步地迈到万丈深渊的悬崖边上了。
*
江以桃说是小憩一会儿,待她醒来时,那西方已然染上一片红霞了。
自然是不能怪两个小丫鬟,她本就是这样随性之人,早早地便与小丫鬟说过了,若非是有什么不能耽误的急事儿,否则便不用来唤自己起床。
江以桃慢悠悠地走在花园的小径上,抬头瞧着西边的绯红,感慨道:“这样好的夕阳。”
两个小丫鬟闻言也跟着瞧了瞧。
晴柔撇了撇嘴,说:“姑娘,夕阳左右不是什么好寓意,也称不上一句好。”
“这有什么称不上的。”江以桃倒是不在意,笑了笑,“不管有什么寓意,那好看便是好看,不好看便是不好看。真要说起来,我倒也不喜欢夕阳,不过是这今日红霞遍天,着实是有些好看的么。”
晴柔也不与自家姑娘争辩,就轻轻地点了点头。
江以桃忽然想起了那个在溪山的傍晚,也是这样好的夕阳,她从许岚的口中听到了那件事儿。
她的小丫鬟织翠,不在了。
也是这样好的夕阳呀。
江以桃垂下眸子,轻轻扯着唇角笑了笑。
那用帕子轻轻裹住的几朵小野花,早已经在盛京城耗干了水分,变成了脆弱的、易碎的干花瓣儿,在某次江以桃把它从小屉子中拿出来时,碎成了一块块的。
就好像她原属于溪山的一部分,也这样碎成了一块块的。
像铜镜一般,若是碎了便再也无法拼回原样。
干花是这样,她也是这样。
正在这小径上走着,还不曾走到江以李的院子,远远地就瞧见了江以李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江以桃有些滞然地停下脚步,就这样等着自家妹妹缓缓朝自己靠近。
江以李并未带着她的侍女,就这样孤身一人朝着江以桃走去,发间的珠钗随着一下又一下的小步子发出悦耳的轻响,在橙黄的夕阳之下,她那双莹莹的眼终于是能瞧出与江以桃这个姐姐三分相似来了。
自家这个妹妹,与自己长得并不相像。不仅是妹妹,江以桃与这江家的所有人,都少了几分血脉相连的相似。
江以桃恍然间想起,幼时曾有传言说自己并不是江家嫡出的姑娘,而是江祯与一位已故的外室所生,所以自己才与娘亲找不出半点儿相似出来。
听闻那外室,是一位流落花楼的江南女子,生得十分温婉。
听闻……
直到江以李走到了江以桃的面前,她恍然地回过神来,转身朝着两个小丫鬟轻声道:“我与六姑娘有些话要说,你们且先到前边等我罢。”
两个小丫鬟自然是不能说什么,一个五姑娘一个六姑娘,还都是江家嫡出的两位姑娘,自然是没有小丫鬟说话的份。两个小丫鬟只好点点头,转身朝着来时的路走去了。
江以桃缓缓露出一个温和的笑,问道:“妹妹有事儿找我?”
“阿姊,”江以李定定地瞧着眼前的江以桃,忽然间红了眼眶,“阿李知道阿姊喜欢那十三王爷,也明白十三王爷自从见到了阿姊后,那心思便不在我身上了,可——”
江以桃抿了抿唇:“阿李,前边亭子说罢。”
有些话,可不能就这样在路上就明晃晃地说出来,虽说是自家花园的小径,也难保没有路过的什么人,或是被藏在暗处的有心之人偷听了去。
到时候添油加醋地在外边一传播,就成了江家的两位嫡姑娘为情反目了。
江以李硬生生地止住了说到一半的话,轻轻地点了点头。
江家的这亭子修得别致,周围被一群崎岖各异的假山包围着,倒是有些像没有出路的迷宫了。右侧还有一方浅浅的池塘,若是到了夏日,这儿便会开满池子的荷花,倒是个避暑的好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