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琉华的手渐渐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她握紧裙袂流苏,“红月?”
与道元君携手立于玄天仙山之端的仙君蓦然抬起头来,目光似哭似笑般紧紧落在少年身上:“星月昭昭,天之命也。你说?我所求的一切,尽在深渊?是不是?是不是唯有这条路可走……”
平滑如镜的星台幻影,犹如珠色光华般飘散在夜空中,立于占星台中的少年发丝微扬,犹如神祗般高高在上不近人情。
“卜天本就是逆天而为,妄窥天意。然而,宿命可破与否,天意可探,人心难测。”
只听得少年冷淡的嗓音,琉华惨白的脸上露出一抹微微笑意,她抬头望向无边星空。
阿意,事情也不是那么毫无转圜之地,不是么?
即便是入深渊,化魔女,也要寻回你三魂六魄……
清丽温婉的少女脸上划过一丝决绝,袖间握紧了拳。
归一宗漫山遍野的桃林犹在葳蕤盛放着,山泉清凛凛地蔓延过高楼玉宇,最终静悄悄地汇入冷泉。
宗门大殿前的广场上数不清的弟子们还在端端正正地练剑参道,在归一宗这个再稀松平常不过的清晨,一切都平静祥和,仿佛过去数年间的任何一个日轮初升。
就在此时,靠近藏经阁方向,琉华所在的居所突然间窜出一簇不起眼的火苗,眨眼间火舌顺势而上,吞没尽木质高阁,燎起千丈大火。
“走水啦!走水啦!”
有弟子眼见火势冲天,面露焦急之色,纷纷御剑赶去。
彼时,沈卿正与玄衣在霏雨芳尽论道,她看着西南的天空已然染成血一般的红霞,微微有些怔愣,“琉华?”说罢便要起身,却被一双手拦住。
玄衣语声淡淡:“小卿,这是她早已决定的。”
沈卿张了张口,没有说话。沈意与琉华二人心神相通,相起于微末之时,共伴已万年朝夕。她没有任何理由去干涉琉华的决意。
想来是早有布谋,数不清的门人弟子结术召水,试图浇灭那足以遮天蔽日的熊熊大火,却不过徒劳。琉华既已心意已决,那一处怕是寸土都会被火燃烧殆尽。
少女明朗的眸中有些黯淡,她转头看向一旁不出声的少年:“师兄,你早知会如此么?”
玄衣低头,看了看她,唇角有一丝低低的叹息。
那场大火烧红了归一宗的半边天空,映出了满目红霞,炽烈如火,木质的房梁烧得垮塌,从高处直直跌落进冷泉之中,带起暮色浓烟,茫茫燃烧的火光中,似有暗色微光轻轻闪动。
“不对——”沈卿陡然睁大了双眼,她朝着大火即将燃烧殆尽的废墟蓦然化作流光而去。
玄衣微不可闻的轻叹一声,也跟了上去。
“怎么会是诛仙阵?!”沈卿站在废墟之中,眉眼间不复方才,有些苍白,嗓音微微颤抖着,“琉华,琉华怎会?”
隔着少女的肩膀,可以看到适才还是琼楼玉宇的楼阁,现在已是一片废墟。
唯有一片焦土之中,隐隐有法阵运行之后残留的痕迹。
诛仙阵——上古诡阵之一,施术者可以自身为血祭,修者道心,血肉,灵识等一切,尽数供奉于邪魔,大乘修士之力,可魂动九天,血祭深渊!
为防她发现,琉华特意布下无数敛息珠。
一段烧焦的横梁噼啪一声骤然断开,坠落在焦土上。少女空茫茫的心间好似突然受到了触动般,许久,才轻轻道:“这便是你的选择么?”
这寂寥的清晨,冷泉废墟,沈卿不由自主地脑海中闪过一幕幕往事。
是人间冬雪漫天,幼女彷徨,清丽温婉的仙君如神女下凡,伴在白衣男子身旁,她讶异回眸:“这里有个迷了路的小姑娘。”
是归一宗桃花灿然,叮铃铃银铃响,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摇摇晃晃地御剑跑至冷泉旁,委屈巴巴地朝廊下剪花的蓝衣女子哭诉道:“琉华,师尊今日又训我了……”
“噗嗤——”那蓝衣女子一下便笑出了声,她将小女孩揽入怀里,轻轻擦拭着沈卿衣裙上沾染的尘土,“今日给小卿做最爱吃的玉璃糕可好?”
温润如玉的白衣道元君,清婉明丽的琉华仙君,肆意飞扬的玄衣师兄,沈卿前世今生,漫长的修行生涯中,纵然有尔虞我诈,刀光剑影,然而,却依然有着让她牵挂的东西。
日出归一催人醒,不及少时晏笑语。芒火燃尽无相见,终是一人祭诛仙。
从此玄天仙山,再无唤作琉华的仙君。
万丈虚无深渊,多了个冠红月之名的诡异魔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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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万山色莽莽,沉默像一把寂静泛着冷光的白刃,少女的嗓音不复清甜,她略微有些喑哑的嗓音自无边星色中恍惚传来:
“假设卜天,诱传星昭。”
小青龙似是感应到主人此刻不平的心境,不由得戚戚哀鸣一声,盘身拱入少女怀中。
她想起业火焦灼,女子神魂在其间经受着炎炎灼烧,琉华微微笑着的苍白的脸。
深渊堕魔,既无来世,也无归途。
蓦地,沈卿袖中指节泛白,突然身子一倾,紧紧蹙着眉,茫茫然望着眼前全然陌生的脸,她嘴唇开合几次,才能发出声音:“为何?”
玄衣沉默半晌,淡淡道:“琉华所愿不过是寻见师尊三魂六魄,我所做的,不过是给了她一分念想。”
“圆其所愿罢了。”
他说出这样的话,天之镜星雨落下,不过是闲话家常尔尔。
第58章 浮生尽
“呵, ”良久,碧衣少女唇角陡然绽出一抹轻如三月春风的笑意,她仿佛在过去短短瞬秒间, 已然敛尽了所有心绪,眸色清澈似水,歪头看着昔年同出一门的少年——长河逝水, 目之所及, 眼前已经是全然陌生的面容,昔日他微扬的剑眉, 眼角间少年人的意气风流早已消散得一干二净, 如今, 只留下残诡至极的无情罢了。
“三界为规则所囿, ”兀地, 玉冠道袍的少年笑了起来, “我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玄天仙山大小宗门罢了,万年苦修,却抵不过冥冥所限。”
笑的时候,少年明朗温和的眼里有着说不出的漠然和冷戾。
玄衣不再说话, 他的手蓦然抬起, 手指微微在浮空中一握,半朵璀璨至极的星光皎如悬花, 虚虚飘落在掌心。
沈卿看着他一系列细小的举动,眼神忽然间有些变幻——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玄衣掌心中的这朵星花,似乎隐约还缓慢渗出着几缕生机!
将犹在隐隐跳动的半朵星光幻化成的花送到嘴边, 束发高冠的清俊少年忽地闭上了眼睛, 他微不可察地翕动嘴唇, 紧接着,原本古井无波的周身气势在刹那间强盛了些许;与此同时,那半朵晶莹剔透的星之花仿佛被抽干了活力,瞬间光芒散去,枯萎消逝在青空。
“生魂?”电光火石间,沈卿已然知晓那是什么,她睁大了眼睛,忍不住低声脱口而出,“炼生魂以为息……”
玄衣微微闭着眼睛,似乎在静静享受着吸食生魂带来的诡妙感觉,修为随之提升的曼妙。
“不错,”闭着眼,他恍若月下仙人般仰头俯瞰,少年淡淡说道,“虚元洞专修八卦道术,善阴阳之力。”
“拿来做炼神术的养料,再合适不过。”玄衣转头微笑。
沈卿望着眼前的少年长长得叹了口气,只觉得说不出话来——
“惟愿斩尽三界妖鬼。”
那双明亮如星的眼睛再一次从脑海浮现,眼角含笑凝视着她,带着少年人的锋芒。
而如今,如此阴毒的术法,他却如叙寻常般平淡。
碧衣少女净透的瞳眸里,蓦然闪过一丝冷芒——所谓的故人重逢,不过是场幕后阴谋罢了……就如同她千算万算,初相见时也没能认出玄衣全然陌生的脸。
即便是昔年最过亲密的师兄妹,她也几乎认不得他了,无论是夺舍重生后的外表,亦或是甘与沉沦的心智……
与其说是玄衣复活重生,倒不如说是容玉罢了。
容玉,早已不是曾经的玄衣。
这般为三界所不齿,不容的行径,在过去,最为玄衣所深恶痛绝,然而如今的虚元洞大师兄容玉,却分明甘之若饴,沉浸其中。
自师尊故去已数不尽多少岁月……在这样漫长无尽的时间里,长河流逝,白云苍狗,人间已换几度春秋,他是不是已经彻底沦为被修为力量所支配的野兽?
以前的玄衣,那个总是恣意笑着的,鲜衣怒马的,会挽剑舞英作礼的玄衣,早已经不复存在了吧。
那年归一万年不遇的大雪漫天,是她亲手敛了他的头颅。
“为了玄天仙山大小宗门?”一字一顿的,少女平静神色兀地浮出一抹轻笑,笑意渐至眼角。
如冬木陡生春花,少女轻如蝶翼的浅笑隐在浓如墨洒的长睫之下,未尽眼底,“如你所言的话,今日本座自也要为了玄天仙山,更要为了道元君。”
“杀了你。”她缓缓吐出了一句话。
然而,听到这般慎重而又冷诀的话语,浅立于黑棺一旁的少年却只是微微一怔,看着昔日他最为娇宠的小师妹温和笑起来:“在九重紫金雷劫劈下之时,我便早已预见,必有今日。”
听得他这一句话,沈卿眉眼微蹙,清凛的眸色中情绪变幻,旁人看不出,然而她袖中的手却微微有些颤抖。
世人只道蘅玉道君天生反骨,离经叛道,恍若无心无情。
从小教养她的师尊故去之时,也只是远远地望了一眼,紧接着便是与她师出同门的玄衣兵解。归一宗接二连三的变故,却也未引得这位堪称万古之材的少女侧目。
然而,世事变迁,几度春秋。
冷泉蜿蜒,宗门内的青石道两旁花墙郁郁盛放,终年不败的桃林□□尽头,立着一方碧色青青的院落。
沈意喜静,更喜春色满枝头的绿意。
院子里种满了琉华四处搜寻来的珍奇花草,日光下就像七彩天虹。玄天仙山万人之上的蘅玉道君曾无数次静悄悄地推开虚掩的藤门,满院的蔷薇还在和风下不知春愁的懒懒招摇着,晃荡着。
万古不过一瞬,好似不久前,沈意还在华树下闲闲地捧一卷古籍,琉华忙前忙后仔细打理修剪着花墙枝芽,她与玄衣流光舞剑,嬉笑晏晏。
如今却是春花依旧,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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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下依稀还能感受到此地刚刚散去的邪典的气息,十万山冷冽的山风中隐隐送来淡淡的血腥气……然而,在空荡荡的鸢尾盛开的悬崖边上,除却漫天星光,却是寂静一片。
她伸手挽了个微不可察的术式,太一剑随心动,骤然“嗡鸣”一声应和而出。
碧衣少女的手蓦然握紧了古朴冷戾的青色长剑,太一所化的剑灵青龙陡然咆哮一声,片刻后又低低哀鸣出声,不断地盘旋在主人与昔年故友的头顶上空。
三界闻之色变的太一剑此刻冷冷地泛着薄光,锋利的剑身呈现出近似于透明的青色质感,六道青灰色的六瓣花纹深深印刻在雪亮的剑身上——
“何其有幸,竟得已太一六剑合一。”他仍是笑着,眼角眉梢又是那种漫不经心的笑意:“若我没有记错的话,小一似乎从未如此这般,六剑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