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与小卿携手入北冥,斩蚩首时,得窥一次五剑归宗,那一次的无边剑意,已然引得诸天震动。”玄衣的目光一寸寸从眼前少女碧衣乌发上掠过,眼神中流露出慨然之意,“相传九剑归一,一剑诛神魔。不知以后还有机会能否得幸一见……”
半晌,少女漂亮的眉眼突然绽出笑容,她没有在意眼前人的话语,而是低低俯首,嘴角含笑轻抚过犹在悲鸣的太一,冰凉的剑泛着冷冷的薄光,长久的沉默。
“我自当为你报仇。”无人应答的寂静花海,凉风飒飒中,俯首握剑的少女,忽然吐出了一句话。
呓语消散在十万山沉寂如海的旷野,一阵狂风吹过,青色鸢尾随风而下,一如昔年。
即将盛夏的十万山,这场青色的雪,为谁而下。扶崖抬头看薄光粼粼的天之镜,游鱼轻荡间,似乎穿过层叠浪影,回溯到了当年。
最终不过是,长风万里,春水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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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万山下起了小雨,雨丝飘扬洒洒,随着冷风在荒野中簌簌飘落。
悬崖边上黑沉一片,唯有通天梯幻化而出的几点碧色微光,照出雨丝朦胧间的一团空间。
忽然间,随之黑棺之上的少年一声轻笑,黑夜里渐渐发出了轻微的嘶哑擦地之声,好似无数毒蛇在如墨夜色中蜿蜒吐信——扑簌簌地无数声响,渐渐从鸢尾盛开的原野上升腾而起,似乎有什么沉睡的存在被召唤而出。
“这气息……”扶崖张了张嘴,半晌,发出了一个音节:“不……”
方才还聚眉敛目神情专注的少年,眨眼间惨白了脸。
随之无数窸窣轻响的逐渐迫近,一股庞大阴寒的气息缓缓凝聚成形,向地上的两个少年直扑而去。
“锃——!”谢折玉猛然拔剑,落星划出一片剑影,如电般展开伴着夜雨升腾而起的诡异雾气,潇潇风雨中,有什么看不清的存在瞬间尖锐的嘶鸣一声,落下的如丝细雨眨眼间变成了漫天的青。
谢折玉肃穆已待,而身旁的扶崖却是猛地仿佛呆滞住了般。
他今日穿着的锦袍是难得一见的雪白,少年肆意的眉眼此刻却是颤抖的苍白,雪色的锦袍衬着惨白的脸,他恍若中邪了般,跌跌撞撞地直朝前方白雾升腾之处踉跄而去。
这一刻,呼啸不断的山风忽地定住。
极其诡异地,雨丝与冷风在刹那间蓦然如花朵般绽放,渐渐地,无数鸢尾花瓣随着狂风被席卷而进白雾之中,最终宛如一朵巨大缥缈的青色鸢尾花收拢起来,继而缓缓凝聚成一道人形——
瘦弱小巧的身子,安静温和的眉眼,少女偏头看向他,微微咬着红唇,眼里聚起了半真半假缱绻的笑意。
她软软唤道:“扶崖——”
少年苍白的脸血色褪尽,他死死盯着那张和晚晚一模一样的脸,如遭雷击般,良久,发出一声低哑的嘶喊,一字一句:“狐妖?不可能——明明已经被我……”
“呵……”一声娇媚入骨的嘻笑自少女口中溢出,青雾四起,风将黑夜割裂成无数道冰冷如刀的碎片,少女青丝如瀑逐渐随青雾升腾而起,与晚晚如出一辙的面容上却是近乎于妖冶的神情。
最终,她立于玄衣身侧,娇媚的唇角挑起一抹要弯不弯的弧度,身后九条青色狐尾若隐若现,“明明已经被你一剑穿心了,是吗?”
九尾再度朝玄衣微微俯身称臣,“亦或是,疑惑于我被黑棺已经彻底吞噬?”
妖狐所化的少女嫣然一笑,眸子中似蕴藏着说不尽的流转之意,她勾唇讽笑:“可惜了呀,少年郎。”
“悬崖绝壁下,凛冽风雪间,救回你这将死之人的,是晚晚不假。”
“广陵郡中,丝竹喑哑,少年人春心萌动,彼此相约白首的,也是晚晚不假。”
“虚元暴雨滂沱下,被你一剑穿心,鲜血四溅的,当然也是晚晚了呀。”
九尾贪婪地伸出鲜红的舌尖舔舐过薄唇,“少女的心头血,滋味真好呀。”
她的话语还未说完便被一下打断:“不可能,绝不可能!”扶崖苍白的脸渐渐渗出冷汗,身体颤地厉害,“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
“我看得清楚,那分明便是狐妖的气息,丝毫不差。”
“呵——”玄衣,或者说是容玉微微笑着看向俨然近乎于崩溃的少年,“一别经年,不愧是苍斗道君座下亲传,再见竟是少年英才。”
“阿九没有骗你。”道袍玉冠的少年神色悲悯,“九尾残魂初复醒,我只好专门为她寻了个容器滋养神魂。如此说来,你应知晓了罢。那唤做晚晚的少女,一体双魂。”
“小扶崖那日所斩得,是那名凡人少女的魂魄罢了。”
听得高高在上的人轻描淡写的说完,扶崖忽然身子一倾,泛白的指尖抚上心口处,硬生生地吐出一口血,他像是痛苦地不能自己,艰涩地发出了两个音节:
“晚晚……”
第59章 尽归尘
锦衣少年似是遭受了极大的重创, 平素明亮的眼眸里神色不断剧烈变换着,身子一直微微颤抖着,甚至连手中枪尖都不自禁地颤抖。
面对着高空之上娇笑着浑不在意的九尾残魂, 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忽然间,沉默的少年似是压抑到了极致,他抬头直直地看向昔年同袍, 眼睛里的神色亮如妖鬼, “我不信……我不信!这不可能!”
最后一句话已经近乎于困兽绝望般的嘶喊,他面色苍白的持枪蓄力, 想冲上去, 拼着以卵击石的惨然。
谢折玉身形闪电般一掠, 随手划出一道意春风, 正正没入对方几近癫狂的识海。
温柔缱绻的浅碧色光芒一寸寸漫过崩溃的神魂, 终于让这个势如疯狂的人略略清醒了一点。
他无力的低下了头, 心口的痛楚几近窒息。
忽然间,扶崖记起了那一日虚元山琼楼玉宇下的数不清的风铃,在微风拂动下清泠泠的响,想起了玉华剑锋利的剑身穿过少女的胸膛——她几近被狐息吞没神智的双眼在刹那间恢复了片刻清明,柔柔地看着他, 苍白的面容上噙着解脱的笑意——
他颓然倾倒——
原来……是她?竟然真的是她?!
他亲手杀了她!
那一瞬间, 如山海呼啸而来的痛苦和悲哀将他彻底淹没。少年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最终还是忍不住嘶哑哽咽出声。
谢折玉静静地看着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他的眼睛里一瞬间有难以掩饰的复杂情绪,转瞬不见。
“小子不才,万宗之首, 神意门扶崖, 见过诸位。”
天之骄子, 少年英才。
那一日指天镜作阵,列星野为军,束发高冠,红焰冷枪,燃如业火的少年——
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良久,扶崖忽然抬起手来轻轻抵住自己的眉心,随着眼角细微处一点莹光滑落。
“折玉师兄……”他终于抬起了头,缓缓看着眼前冷漠沉郁的玄衣少年,低低说道,“我顾北,你且封南,如何?”
话音刚落,雪色锦袍的影子已然消失在鸢尾盛开的花海中。
“唰——”谢折玉眼色一冷,落星剑出鞘,薄如春雪的剑刃上微微映着摇曳生姿的青影。
刹那间,一黑一白,同时消失在原地,一模一样的冷漠而果决。
青空之上,天镜流光如星辰大海,璀璨明亮,衬得静默伫立的两道人影愈发不可方物。
沈卿抬头看看当空的流光水镜,冷照千山,端的是神秘皎洁。而此刻,少女却对着束缚尽十万山数不清修士之灵的罪魁祸首冷冷笑起来,她蓦地一挥手,指尖有青龙影腾空而起,呼啸直上九天!
星光璀璨的青空,那些纷扬漫开数不尽的光点忽然被无形的力量搅动,狂乱无章的肆意飞腾。
其间龙吟响彻天际,巨影游弋于天镜一侧,遮天蔽日!
“你所图谋的一切,”微微冷笑着,沈卿看着天空中最后一丝蔓延的星光也被青龙吞噬,忽然低声说道,“本座会让你看清楚,什么是终归虚妄。”
“你……你是何人?”九尾残魂所化的女子似是被眼前少女眸中的冷漠锋芒刺痛,她睁大眼睛厉声喝道,“怎能在主人面前如此放肆?!”
忽然间,少女歪头看着那张与晚晚一模一样的脸,唇边那抹笑意变得玩味又嘲讽,“纵然召出一缕残魂又如何?即便是上古九尾再生,左不过一头孽畜而已。”
谢折玉回头返视,只见在昏暗的夜色下少女静静地立于虚空之上,风中衣袂飘然,左侧眼眸是近乎于神明般的灰白,泛着冷冷的光。
“这三界,本座要你三更死,阎王不敢五更收。”
玄衣忽然怔住,看着宛如神衹的少女,继而笑了,他摇摇头,“小师妹,我已非昨日阿蒙。”
继而无声无息地,他微微抬手,遥遥对着青空天镜,漫不经心地示意。
风从荒山漫野吹过来,夜雨斜斜打来,沾湿了两人的衣角。
忽而,在地上凝神观察的玄衣少年似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似乎本已死寂无声的天空仿佛发生了什么可佈的变化,就像是沉睡的巨兽突然苏醒般——他恍然抬头,落星蓦地化出一圈周天星辰,四散在左右。
朦胧夜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适才还流光万千的天之镜陡然间宛如青色火焰般腾腾燃烧,沉沉如墨的水镜光滑的表面似乎被狐火烧红了般,缓缓地一个接一个的凸起接二连三的压顶而生。
“咔嚓——”头顶极其遥远的天际处隐隐传来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响。
“出来吧,”玄衣立在高高的浮空之中,仰头望着天镜,低声说道,“我的信徒。”
仿佛是对这句召唤之语的回应般,忽然间,广袤无垠的天镜陡然一寸寸皲裂开来——
继而,如山漫海的湖水如万马奔腾般顷然而下!
这一方将虚元洞倒转天地,深埋湖底的镜子,竟然在这一瞬间尽数破碎开来——
漫天的深水,数年来尽数漫下。
随之而来的,是混掺在悬湖水中的,纷纷扬扬的,苍白冷青的死灵!
他们尖叫着,嘶吼着,从关押着他们不见天日的天之镜中纷纷挣扎而出,肆意呼啸着飞腾在倾斜而下的湖水中。
一张张虚无缥缈的面容上,是曾经每一个虚元洞门人弟子的脸。
数不尽的青色死灵一瞬间将十万山的上空遮蔽,他们肆意飞舞着,盘旋着。
伴着滂沱悬湖水,无垠无际。
“去。”高高在上的主使者冷漠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浅蓝色的道袍如风一般飞扬,他忽然一扬手。
漫天死灵原本漫无目的地飞舞着,却在一瞬间仿佛得了指示,猛然间齐刷刷地尖叫狂啸着,直朝碧衣少女而去。
空气中死灵袭来带起的狂风如浪涛般扑面而来,其中蕴含着无数疯狂地骇人地力量。
“狐之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