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玉——君!”
长明灯下,墨色长袍的少年伫立在浩瀚古籍中,沉吟紧锁的眉头因着身后人悄无声息的一拍微微松了开来,他猛然回神,停止了思考,转头望去:“小卿?”
“你怎会来此?”玄衣怔了一下,面上有着接连几日不眠的疲惫。
“我还要问你呢?”沈卿抢着说,欲伸手弹向他额头,少女撇撇嘴,“我听玄老说,你不吃不喝在藏经阁已有月余。”
“我怎不知,师兄竟突然如此好学了?”沈卿挨过去,靠在少年身边,白皙的手指探过去就要翻动少年捧在手中的古籍。
“近日修为滞涩,”玄衣任由她指尖弹在额角,听她说完,眼眸低垂,面上和平时一样微微笑着,“古籍如烟,学而无涯。”
他却不经意地将手中经籍微微侧开,避开了少女探过来的手。
沈卿也不在意,漫不经心地收手,腕间铃动,她抿唇笑道:“那我便不扰师兄了。”
在转身离去之时,沈卿回头望了一眼阁内——烛火轻晃,满墙光影下,少年眉眼间是一片看不透情绪的暗色。
藏经阁的大门吱呀一声再度闭合,沈卿脑海中那个气质大变的背影却还是挥之不去,一时间有些茫然——不知何时,意气飞扬的少年郎不再,唯有众人俯首敬畏的玄玉君。
她负手立于青空,眸光落在遥遥天际,有些出神。
方才,玄衣虽然刻意掩饰,但她还是瞧见了那本古籍的文字,乃上古狐族至宝——
炼神术。
-
星色茫茫。
黑暗中的那双眼睛,早在意春风悄然而至时便瞬间睁开。
修长苍白的手轻轻松松地推开了重若千斤的铁棺,缓缓露出了里面人的容颜,道袍玉冠,墨发倾洒下,少年眉眼温和,正是初入山门时,迎他们入宗的容玉——虚元洞门人弟子口中皆拜服敬畏的大师兄。
“真的是你?”碧衣少女召回遇故人激动不已的小青龙,眸光紧紧盯着棺中少年,眼色恍惚了片刻,宛如梦境。
她已然登上通天梯尽头,距铁棺一步之遥。那么近的距离,一低头,她便能看见虚元洞这个道袍少年的眼睛——他的眼睛已然不同于容玉,而是泛着冷光深如海般的幽深。
一如那年在藏经阁长明灯火下,少年沉寂的眉眼。
尽数重合在一起,果然……
即便长河流逝,星沉月落,即时是全然陌生的面容,这样的眼神却是半分都不会错,从未有过改变,和她记忆中早已死去的少年一模一样——然而,为什么,会出现在此时,此地,又出现在这个名作容玉的虚元洞弟子身上!
容玉分明,看起来就是设十方阵将整座宗门困于湖下,屠灭上下数万名门人弟子的罪魁祸首!
想到这,沈卿抿紧了唇,眼中神色变幻万千,情绪如风起。
“玄衣此生唯愿除尽天下妖鬼,荡平深渊。”
怎么……怎么会是他?
容玉怎么会是他?
她亲自敛了他的头颅,承其愿将其埋于十里桃林下,升起了宗坊的灵木牌。
沈卿静静地望着抚身而起立于铁棺上的人——束发玉冠的少年嘴角噙着抹微笑,天蓝色道袍一角绣着鸢尾花的纹路,正同样看着她。
他的眉眼一如往昔,依旧带着少年人的锋芒和锐利,却在看着她的时候有了几分迟疑,终于,他缓缓开口,叫出了一个名字:
“小卿。”
他的声音清朗如玉,带着些许叹息与憾意。
原来,真的是他……
沈卿忽然平静下来,抬起手轻轻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许久,她抬起头,缓缓说道:
“归一宗玄玉仙君,由本座亲手敛于十里桃林下。”
听到这句话,少年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嘴角的笑意有些僵硬,他仿佛伸手想拉她,却犹豫再三又收回袖中,只是静静地凝望着。
眼前的少女已然成了独当一面万人敬仰的三界之首,再无少时在师尊门下时嬉笑吵闹的半分痕迹。
归一宗……师尊……小师妹……
蓦然间,少年刚刚抚棺而起僵硬的身体中似乎有些微悸动——他抬起手,轻轻抚向心口,是早已沉寂的心,再度缓慢跳动起来。
因为她吗?
然而便如她所言,玄玉君早已死在了天劫之下,上穷碧落下黄泉也再无这般人了。
天镜星色模糊地掩去了重逢的情绪。
“广陵乃九尾陨落之地,师尊坐化后,你思前想后最终习得炼神术,兵解前夺舍至虚元洞这名小弟子身上。”虚空中,沈卿微微低下头,发丝投下的阴影掩去她的神色,唯有声音冷漠如冰。
“布下十方阵,灭虚元满宗的,是你吗?”碧衣少女陡然仰起头,直直的目光落在眼前人身上,不带一丝情感。
玉冠少年没有出声,只是偏头遥望着莽莽青山,天镜流光四洒在他如玉的面容上,墨发轻扬下,微微上扬的眼尾隐隐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已然和昔年意气风发的少年全然不同了。
沈卿沉默了片刻,良久,忽然轻轻笑了起来:“想来你的谋划是需要天生仙骨这至关重要的一环,于是便故意放出陆浮秋前往归一报信,我必然会察觉出她头顶金针异常,故而会派弟子前来一查究竟。”
少女淡淡地亦随之望向天镜之下的群山,顿了顿,再度开口,“然而你没想到的是,我竟然也一同来了。”
“天门开那日,有弟子报言,万里之外罗刹海三千年初结的罗刹果实被不明身份之人夺取。想来要是不按你设想的发展,假如我在场,应是拿来专门针对我的吧。”
沈卿转头看向眼前清俊如玉的少年,微微笑了起来,然而从她口中吐出的话语,却冷得没有丝毫温度。
“思虑如此周全,真是难为你了。”
“不愧是小卿呀,”容玉,或者说是玄衣突然笑了起来,然而,昔日少年人肆意飞扬的眉眼,此刻却是沉寂如幽,却也衬得他苦心孤诣以数万人的性命布下的这盘棋局,“一眼便看穿了我所有的谋划。”
“苍生不过蝼蚁,为成大业罢了。”
他的笑容无谓又随意,仿佛对于沈卿道破所有图谋都浑不在意。
少女净透如琉璃般的眼眸中,光芒渐渐淡了下去,最终,只剩下漆如点墨的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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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折玉站在古松下,抬头仰望着立在虚空中的少女,星光如水,倾泻而下,尽数落在她身上,隐隐闪烁着微微的光华。
却不知为何,他看见少女漫不经心的面容下,隐藏着沉重,茫然,又沉郁的悲哀。
第57章 卜天命
山海森寂, 淡淡的星光从湖底天镜倒泄而下,映得十万山光影婆娑,一时间不似宗门覆灭之地, 而是飘飘然恍如仙境。
“或许,对于我们来说,天道规则下的命数便是如此了。”看着流光肆意挥洒在青空, 绚丽又自由, 玄衣忽然喟叹,星光在他浅蓝色道袍上盈盈蔓延, 映得墨发束起的玉冠也淡色盛辉, “早在师尊大限已至, 坐化之时, 我便已看见了自己的命运……”
沈卿没有说话, 她亦遥望天镜, 唯有袖中微微颤抖的手暴露了几分心下波澜。
他转头望向少女,眸中神色似悲似喜,却又转瞬恢复平静,“说起来琉华,可笑得寄托于缥缈无定的逝川卷, 想必无边暗界, 深渊槐林下,她在你的三途业火中, 走得很安详罢。”
提起琉华——堕入深渊,化作三界之恶的魔女,曾经亦是他们亦师亦友的清婉仙君, 玄衣勾起一抹奇异的微笑。
通天梯上的碧衣少女嘴角动了动, 她伸手安抚了下听到故去之人名姓因而有些激动的小青龙, 低低说了句什么。
呼啸过原野莽山的冷风吞没了她的喃喃,束发高冠的少年微微侧过头去,想听清她说的话语。
沈卿蓦然抬头,飞快地重复了一遍——
“是不是你!琉华生性单纯温婉——若无旁人加以引诱,她不可能道心崩溃!是不是你!”说话的时候,她如琉璃般清浅的瞳眸闪过近乎于悲哀又冰冷的神色,袖中的指节有些发白。
星光俏皮地落满她鸦色发髻,潆绕着淡淡光彩,一如那日深渊之下,琉华四散在业火中的点点碎魂。
“呵——”的一声轻笑,玄衣伸出手,在半空中虚虚一握,星色入怀,他顿时松开手,那一缕轻盈薄光仿佛碎了一般,尽数消散在他掌心。
他眼睛里闪过冷漠如冰的光芒,忽然笑了起来:“不错,师尊仙逝,我曾为琉华卜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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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一宗,占星阁。
月下的冰湖泛着皎洁如雪的银光,湖面正中间高若百丈的占星台上,六角玲珑灯盏上的明月珠宝华暗月,映照出一袭白衣墨发。高楼正中,刻印着一尊六角星台,平滑无光的表面如镜般冷冽。
彼时,月至中天。冷冷的月光轻而易举地穿破薄如泼墨的云层,尽数落在星台之上,泛起阵阵冷芒。
雪袍墨发的少年,静静地注视着星之镜,神色忽然变了。
“玄衣,”浅蓝流苏裙的仙君一直不出声地站在占星台上,看着少年结术卜天命,此时看见星台异动,昭月显灵,再也忍不住地脱口问了出来,往日清丽温婉的面容上带了几分紧张之色,“星象昭示出了什么?”
玄衣缓缓转过头来,四周明月珠盏光华隐现间,映出他的脸——剑眉飞扬,带着少年人的意气与锋芒,此刻却尽数沉寂在白袍如雪的苍白中。
归一宗上下皆不知晓,玄衣修剑道,却也问心,问星。
唯有沈意与沈卿两人暗藏于心的隐秘,玄衣潜修卜天术,曾在修行期间,从日出到日落,宛如枯木般独自一人居于占星台,刻研诸天群星,祈望天命之灵。
这是宗门内彻底无人知晓的隐秘,然而不知为何,沈意逝去不久,琉华登门拜访,直言想借助玄衣卜天之力,望一窥命运。
不复平日鲜衣怒马少年剑客模样,白衣墨发的玄衣,或者应称作卜天师,静静地伸出左手,食指被刺破,有逐滴鲜血缓缓没入星之镜,渐渐地,镜面幻化出星象万千。
檀木灯盏的映照下,少年一袭雪色白袍,漆黑的发丝尽数拢在他纯白如玉的星冠之中,额前垂下的几缕鬓发,投下的阴影微微挡住他脸上逆着月光的神情。
“诸天昭示三界,群星暗喻世间。”他缓缓低声沉吟,声音和他平日里恣意飞扬的少年意气大相径庭。
琉华微微有些紧张的面容上不复沉静,她近乎于虔诚地望着星月之昭,恍如溺沉之人绝望间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静静地等待着卜天之命——
“天命不可为,三界道法万千。青龙吟,业火燃于世间。深渊再现,魔女降临!”
琉华听到“深渊”二字,脸色蓦然间变得惨白,颤声问道:“深渊早已湮灭,怎会再现?魔女又是谁?”
“尔想知晓破局之法,星月已尽数昭示。”玄衣白袍猎猎,垂眸敛目,低声沉吟着。高楼之上山风拂过,他漆黑的发丝有几缕垂落下来,飞扬在归一宗星月下的晚风中,“昨日不复,天命难违。唯有深渊业火,魔女所化红月指示的方向,便是予所追寻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