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床共枕,好梦如旧。
许是奢望过多,他并无好梦夜来。
窗外桃意戚戚,落在夏夜萤火间,一点一点映照出男人蹙起的眉眼。
他又做了塌天的大梦,古都巍峨,迷雾渐隐,有人自风雪之中慢回眸。
幢幢楼影,皇城繁华。
只听得遥远城门传来一声欣喜呐喊:
“谢小将军得胜归来了!”
银鞍白马,飒踏流星。
梦里,他成了早已覆灭在历史尘埃中的雍朝少年将军。
有红衣破开晨光,打马过长街。
她弯眸娇笑:“你回来啦!”
梦境的变幻杂乱且迅速。
他只能透过明丽晨光,看不清她的眉眼,少女红衣猎猎,像一朵春花渐渐盛开,花瓣是踏马而来的人影,而她浓丽的眉眼在绽放的花色中一寸一寸消散。
那些不断崩坏的,模糊不清的景象,像破碎的镜子,清泠泠的铺陈在他面前。
不知从何而起的人声响起,“谢将军此番得胜归来,朕问你,可有属意之人?”
他听到他说,“唯许荣和公主白首之约,生生世世永不相负。”
碎裂的光影伴随着人声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皇城深巷,唢呐声响。
朱红色大门缓缓开启。
“吉时到——开门迎亲!”
看不清脸的礼官拉着长调,高高唱和出声。
少年郎笔直地站在宫门正前方,等着他的新娘。
宫门开,最先出现在他视野的,是一抹倾国倾城的红。
有风轻抚过,掀起红纱,露出一点精致无匹的下颌,和涂了口脂愈发明艳的唇。
他听见梦中的自己,压抑着些许悸动和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少年将军骨节分明的手探进盖头,递过一节红绸,说:
“小公主,微臣接你归家。”
梦中红烛明灭,凤冠霞帔灼眼。
朦胧光影浅浅罩在小公主精致无暇的脸上,灯下看她,美得惊人。
他覆上了她的红唇。
缠绵热烈,花烛缱绻。
而后,人界破,雍州没。
“我不后悔。”
年轻帝王握紧了手。
她一双浓黑的眼睛睁得大大地看向他,有不解,有血色滔天的恨。
他淡淡瞥了眼她苍白面容,转身望向窗外朦胧月影。
夕阳西坠,残影落在她空荡荡地流苏裙上,带起一片凉意。
年轻的帝王不由自主伸手,遮住那双平静得让他心慌的眼。
“卿卿,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她轻嘲出声,最后一袭华服,登上摘星楼。
他被胸口的疼痛生生疼醒,眉眼苍白,有薄汗渗出。
现实与梦境往复交错,还是一模一样的脸。
他几乎快发疯。
白发散落在夜色里,他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得厉害,眼里泛着红光,暴虐而又惶然。
沉寂如水的夜,一时间安静地只能听到窗外轰隆的雷雨声。
沉默得像是暴风雨欲来的宁静。
他死死地握紧拳,掌心缓缓渗出斑驳血色,忍耐着这汹涌而起的杀意与暴虐之气过去,那些幻境中的过往像一把极为锋利的长刀,将他整个人凌迟,又重新愈合,再度恢复成平日里平静无波的冷漠仙君。
这个过程可怕又极度真实。
到了最后,汹涌魔意终于压抑下去,他面无血色,指尖淌血。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人,她一只手放在榻边,另一只手蜷在他的掌心。
白嫩细腻。
她还睡在他怀里。
少女的身体软得像兔子糖,脸颊透着粉。
娇憨得让人心软。
他转眸,看着自己的手,一条深深的刀痕,昭示命运的掌心纹被拦腰斩断,大雾欺身,若隐若现的姻缘线也被强行断开。
一朵细碎的桃花不知从何处飘来,落在他手心,茫茫无边夜色里,好像有人唱起一支咿咿呀呀的歌谣:“夜半深雪对坐,满面尘世烟火。不捧出肺腑怎知心头血犹热,既相逢不如挑灯呵手照月色……”
他乞求一个故人相逢,好梦如旧,可惜未得垂怜。
而梦醒,她睡得很乖巧。
谢折玉沉默着拨开她散乱在眉眼间的鬓发,眼前好似浮现出那双天真懵懂却又漫不经心的眼。
他认真地看着她,百看不厌,漆黑眼瞳似缱绻春水,清浅温柔。
谢折玉闭上眼笑笑。
起码现在,她就在他身边,睡得香甜。
至于过往。
早就死去了,在凛冽初雪中,葬在百年前的沈卿身边。
玄天仙山那个沉默寡言,像风雪一样冷冽的少年。
谢折玉起身,松开她的手,在床前看了她好一会儿,推门出去。
小楼周围种满了桃树,大片大片沐浴在浅淡月色下,桃色的白,一路漫开,像清澈的云里裹满了烟霞。
谢折玉就坐在对窗阁中,面前是琳琅满目的各色奇珍异宝。
他沉默不语,挽袖动手,渐渐地,一团又一团模样玉雪可爱的糕点如变戏法般出现在案几上。
时间如沙漏般缓缓滴落,晨曦的第一缕微光照进桃林。
案几上糕点琳琅满目,似是有十几种。
白发如雪的男人立在窗前,日光落在他脸上,光线深深浅浅。
他看着手里可爱甜糯的小兔子,耐心看了好一会儿。
白嫩嫩的小兔子玉雪可爱,眼睛用红豆点缀,红红的晶莹剔透,长长的白耳朵耷拉在瓷碟中。
木勺轻轻一拍,胖乎乎的屁屁颤巍巍地轻晃几分。
不期然的,他想起清水镇下的那处酒馆,幻化成玉衡小师妹模样的沈卿,双眼晶亮地盯着老板手里的那碟兔子糕。
如春花般绚丽的少女回眸,“折玉,我也要!”
她最爱这些软软糯糯的小雪团。
他微微出神,眉眼含笑。
仿佛已经预见到她醒来,看见这些后惊喜笑着的娇俏模样。
砰、砰、砰。
一声又一声。
是他的心不受控制地跳动着。
他的目光落在了静静藏在角落里的那坛酒上。
临行前,他与老道沉默无言。
白老忽地递过来一物,却是一方乾坤袋,沉甸甸的,丹香四溢。
白发苍苍的老者别过眼去,嘴里小声嘟囔着,“最近炼制的几炉废丹罢了。”
谢折玉微笑着,在这个口是心非的老者面前,什么话也没说。
山海之巅,白虹观古旧沧桑。
“等等——!”
他收回了下山的脚,转身望过去。
暮色里,寒气浮动,夜风冰凉。
白老急急忙忙追上来,仙风道骨的八卦袍上沾满了星点细碎的泥土,他颤颤巍巍地从乾坤袖中掏出一物——好几坛坛香气四溢的好酒,也不知是老道多少年的窖藏。
四溢酒香里,传来了老人低沉沙哑的声音,一只骨瘦如柴的手伸过来,郑重其事的抓住了他的肩膀,“这可是给小玉衡的……!你可不能偷喝!”
谢折玉目光放远,看见白梅下原本微微隆起的土垒早已翻开,空无一物。
顿了顿,老人加重了语气:“务必要寻回她的一魄。”
谢折玉看着他,亦是郑重点头。
他带着沉睡过去的少女逐渐走远,身影渐渐消失在山涧鸟鸣中。
过了许久,谢折玉回眸,似乎还能看见那个站在道观牌匾下有些佝偻的老者。
他就一直站在那里,好似融入这深山夜色里。
真奇怪啊。
明明一切都没变,只不过是单单少了那丫头而已。
怎么就忽地觉得,这空荡荡的道观,冷冷清清。
深山古树,月明寒鸦。
老者抬起头,顺着一个方向看了许久,黑暗里,山峦起伏,密林遍布,苍茫不见尽头。
而在远山的背后,极远的云层间浮出隐约的巨大轮廓,是长老们的居所,高高悬于神山之巅。
“小白。”
他低低唤道,“走了。”
“咕——?”
胖乎乎的雪鹞还傻愣愣地叼着个酒杯,嘀嘀咕咕不停上下扑棱着。
它还在等着少女醒来,和它嬉笑打闹,绕着前院花墙满地跑。
人道是,海中有三神山,神山有仙人。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风过回廊。
满架的春花荼蘼在风中怒放,吐露芳香。
夜风吹得长廊上挂着的串串竹制风灯轻轻击响。
老人的背影消失在庭院深深处,看起来像是苍老了许多。
他活了千年万年,一直都是孤单的,苍白的。
自从捡到了小玉衡,腐朽黑白的天空仿佛也跟着变成了彩色。
白老摇摇头。
不过是一场短暂的别离罢了。
待小玉衡寻回一魄,自然还会回来的。
想到这儿,老人苍老的脸上浮出一抹笑意。
可惜这世间的事,大多都难得圆满。
时光一直匆匆而过不等世人,哪怕是仙人也一样。
篱笆墙外,老屋檐下,细雨听着童谣,走过老道的白虹观,四溢酒香里传来的是梦中的最难求。
彼时的白虹观老道自然也不知道,他的小玉衡再也不会回来了。
叼着酒杯还在扑棱翅膀的雪鹞,从夜尽望到天明,也等不见那个总是喜欢逗弄她的少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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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折玉望着那几坛酒。
像是一瞬间,热血饮冰,刹那冰凉。
明明暖风温软和煦,他却觉得浑身都冷。
那些他刻意忽略的细节,一瞬间像潮水将他淹没。
山海之巅,夜凉如水。
白老起先不同意他带走沈卿,斟酌着想着怎么拒绝他。
他看着远处,她因着玩闹微微散落的发髻,笑意像脆铃从她模糊在夜色里的眉眼溢出。
她就像茫茫夜色里开出的唯一花,从黑暗的世界长出来,纵然被命运无情的手随意践踏,也顽强地生根发芽。
白老的声音时远时近,像雾又像风,落在他耳畔模糊不清,“她应是活了万年。”